月色与血光皆是肃杀。
鬼哭通体漆黑, 此刻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暗红微光,触及薄薄一层皮肤时,自刀尖溢出微不可查、状若兴奋的呜鸣。
殷宿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谢镜辞的动作快到不留给他丝毫喘息时间, 欺身袭来时, 刀口犹在静静淌血。
那全是与他同行之人的血迹,他们空有一身元婴修为,竟在乱战中被她瞬间抹了脖子。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心底的怒火轰然汇聚,殷宿止不住地战栗,紧紧握住双拳。
这女人横竖不过金丹,甚至在一年前的意外中身受重伤、修为大损,他已向神明借来力量, 明明已经有了足以超越她的实力,为何还会——
为何还会仅仅凭借一招, 就把他压制到动弹不得。
青年周身颤抖着咬牙,指间力道汇集。
他不甘心。
他付出了自己的整段前半生, 没日没夜苦练修习,每天都在起早贪黑,未曾有过懈怠的时候。
凭什么这群世家子弟能坐享其成,只不过投了个好胎,就足以继承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天赋机遇,恬不知耻,任意挥霍。
而他一次又一次突破,一遍又一遍挑战, 穷尽所能, 还是一辈子都追上不上他们的脚步。
何其不公平。
丛生的怒火终究战胜了心底恐惧,殷宿狂呵一声,拔刀暴起, 元婴级别的邪气随刀风嗡然荡开,于半空划出弦月般圆滑的弧度。
谢镜辞早有防备,迅速后退几步,挡下雷雨一样密集凶猛的刀光。
“觉得我之所以赢你,是靠天赋和修为吗?”
她眼底仍蔓延着冷意,极为不悦地盯向殷宿刀口上的一抹红。
那是裴渡的血。
一想到这一点,就让她心烦意乱。
谢镜辞不愿同他多说废话,拇指不露声色稍稍一动,按紧正轻微震颤着的刀柄。
当最后一个字定定落下,女修纤细的身形宛如利箭,再度向他袭来。
殷宿还是控制不住脊背的颤抖。
——怎么会这样?
他已经拥有了远远超出她的修为,理应终于能把谢镜辞踩在脚下,可为什么……他还是会感受到与几年前无异的、被她死死压制的战栗与无措?
谢镜辞的刀光有如银河倾落,伴随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而下,殷宿狼狈去接,奈何被灵力震得骨髓发麻,一时竟全然跟不上她的动作,被划出道道血痕。
即便已至元婴的门槛,他却依旧被毫无悬念地碾压。
直到这一刹那,他才终于能脱离修为的桎梏,头一回真真正正地审视谢镜辞。
殷宿从未见过,有谁能将刀法用得这般出神入化。
仿佛长刀已然同她融为一体,一招一式皆出自本心,被牢牢印刻于心底,拔刀而起,只不过转瞬之间,就已根据他的动作转换了三种截然不同的招式。
快刀如雨,不留给他一丝一毫躲避的空隙。
……他赢不过她。
无关乎修为,谢镜辞就是比他更强。
这个念头恍如猛锤,狠狠压在青年胸膛之上。当谢镜辞刀刃逼近时,除却恐惧,充盈在他心口的,更多竟是不敢置信的茫然。
既然这样……那他持续了这么多年的怨恨,又应该发泄在何人身上?
“自己技不如人受了挫,便红着眼埋怨旁人,也不看看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谢镜辞语气很淡,临近末尾,忽地轻声一笑,发出嘲弄般冷然的气音:“看见了吗?我就是比你强。”
话音落地,刀口一荡。
在嗅到血腥气的瞬间,谢镜辞眼前倏然闯进一道光。
笼罩在四周的夜色顷刻散去,整个世界如同褪去了一层乌黑沉郁的幕布,伴随着太阳光线一并涌来的,还有街头久违的叫卖声。
——那群人眼看力不能敌,即刻撤去了幻境。
至于他们的身影,自然也随着幻境消失不见。
谢镜辞颇为不悦地皱眉,她本来还打算活捉一两个活口,从其口中问出主导这一切怪事的罪魁祸首,如若他们不愿说,用些特殊的法子便是。
“谢小姐,你没事吧!”
莫霄阳被她的突然暴起吓了一跳:“那人有没有伤到你?”
谢镜辞摇头,沉默须臾,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是他们戴的那种面具吗?”
她并未指名道姓地询问,莫霄阳与裴渡闻言心知肚明,把视线凝向一旁的孟小汀身上。
自打那群戴着纯白面具的神秘人露面,她的脸色就变得格外白。
街坊间嘈杂的吆喝叫卖声连绵不绝,他们身侧却是诡异的一片寂静。
孟小汀下意识攥紧袖口,眼眶兀地蒙了层绯红:“……嗯。”
关于孟小汀娘亲,无论谢镜辞还是孟小汀本人,都对其所知甚少。
和她娘一起生活的时候,孟小汀还只是个半大小孩,懵懂的稚童对绝大多事情浑然无知,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许多记忆都已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那女人名叫“江清意”。
对此莫霄阳哼哼一笑:“要想知道有关她娘的事儿,云京城里不正好有个绝佳人选吗?”
谢镜辞:“虽然但是……算了,走吧。”
若说除却孟小汀,整个云京还有谁与那女人有过正面接触,必然只剩下她爹孟良泽。
说老实话,谢镜辞并不是很想见他。
孟良泽称得上修真界里最有名的软饭男,把一干家业尽数交给夫人林蕴柔打理,自个儿则在城里各种诗情画意,美名其曰陶冶情操。
这两人乍一看来不像夫妻,更像在鸡妈妈庇护下茁壮成长的巨婴小鸡。
最让她看不惯的一点是,孟良泽怕老婆怕得人尽皆知,担忧林蕴柔看不顺眼,几乎把孟小汀当成了个透明人,与她讲过的话,一年下来恐怕不超过十句。
“……啊?小汀她娘亲?”
茶楼里,面目俊朗的男子将众人打量一番,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你们打听这个做什么?”
不得不说,孟良泽生了一张好看的脸。
修士们驻颜有术,往往看不出真实年龄,他仍保持着神采奕奕的青年模样,乍一看去剑眉星眸、风华月貌,妥妥一个漂亮的富家公子哥。
“其实关于江清意,我知道的事儿也不多。”
大概是平日里随意惯了,孟良泽没太多身为长辈的架子,一边说,一边慢悠悠抿了口茶:“其中绝大部分,我都告诉过小汀——你们想问什么?”
谢镜辞开门见山:“孟叔与她是怎么认识的?知道她出生于何地、是何种身份么?”
“这事儿吧,说来有点奇怪。”
孟良泽笑笑,时隔多年再提及此事,似乎生出了些许尴尬:“当年我去孤云山里做药材生意,意外见到了她。怎么说呢,当时她的模样很是狼狈,像在躲避什么东西,见到我与商队后,哀求我们带她离开孤云山。”
他说到这里,又从喉咙中挤出两声干涩的笑:“我一时心软,便带了她与商队同行。”
谢镜辞心口一动:“在那之后,二位便互生了情愫?”
孟良泽神色更加局促,干笑着点点头:“我对她一见钟情,本想带她回云京成亲,没想到归家之际,居然听闻了与林氏的婚约……你们也明白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好违抗的。”
莫霄阳接话道:“既然两位无法继续在一起,她之后又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
孟良泽稍作停顿,加重语气:“我并非薄情寡义的恶人,本想为她安置一处房屋住下,没想到第二天刚一醒来,就发现她不见了。”
谢镜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听莫霄阳继续问:“在躲避什么东西……她有没有提起过这一茬?”
“她只说是野兽。”
孟良泽摇头:“要说江清意吧,其实有挺多地方怪怪的。她自称在孤云山的村庄里长大,好像从没到山外看过,刚来云京的时候,被城中景象吓了一跳。但若要说她是山中农女,手上却又没生出哪怕一道茧子,看做派,更像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孤云山。
谢镜辞在心里给这个地名划了着重号:“还有其它令人生疑的地方吗?”
“还有就是……”
身着月白锦袍的青年迟疑片刻,弯了眉目笑笑:“她胆子很小,很怕一个人睡觉,有时候做了噩梦,会哭着抱住我说什么‘是不是它来了’——这个算不算?”
这件事显然没被孟良泽当真,乍一提起时,用了半开玩笑的语气,谢镜辞听罢却是心口一紧。
噩梦这件事……恰好能与云京城里的异变对上。
——江清意口中的“它”,莫非就是那团能依附在他人身上的邪气?从那么多年起,它就已经在蠢蠢欲动了么?
“除此之外,我就当真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又喝了口茶,咧嘴露出一派和蔼的笑:“小汀若是想寻她,或许能去孤云山转转。”
他语气如常,哪怕提起江清意,嘴角也一直挂着笑,如同提及了某个不甚重要的陌生人。
在那个女人眼里,孟良泽或许改变了自己的整段人生,而在他看来,江清意不过是多年前匆匆逝去的露水情缘,如今说来,充当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
倘若那女人如今还活着,不知会作何感想。
孟良泽忙着喝茶听曲,他们问不出别的线索,只能先行告退。
回程的路上,气氛有些凝滞。
孟良泽显而易见地对江清意不再心怀情愫,谈起她时莫说愧疚,就连一丝一毫的怀念都无。
虽然早就知晓他的态度,但当亲耳听见,孟小汀还是少有地沉下气压,半晌无言。
偏偏与她同行的另外三人,无论谢镜辞、莫霄阳还是裴渡,都不是擅长安慰人的性格。
若要开口,唯恐哪里生出纰漏,让她更加难过;倘若一言不发,又显得太过无情,一时间都慌了阵脚,悄悄交换眼神。
“真是的,干嘛这么安静啊?”
到头来居然是孟小汀本人打破了沉寂,勉强勾唇朝他们笑笑:“我没事啦,孟良泽就是这种性格,我早就知道了,你们没必要这么拘束——话说回来,你们觉不觉得,之前现身的那群面具人有一点很奇怪?”
竟是她反过来安慰其他人了。
莫霄阳与谢镜辞皆是双肩一沉。
他们好没用。
裴渡正色道:“孟小姐所指何事?”
“就是……他们好像全都瘦瘦小小的,虽然修为到了元婴,但身体显然跟不上。”
孟小汀摸摸下巴,微扬了头:“其中绝大多数人都身形瘦削,而且看殷宿拿刀的模样,似乎很久未曾认真练过刀工了,动作笨笨的。”
的确如此。
和殷宿交手时,谢镜辞就很明显感到了他动作上的迟缓乏力,她之所以能重创不少元婴期面具人,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来源于此——
他们都像很久没活动过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的动作。
“要想彻查此事,不如我们整顿一番,尽快前往孤云山,最好能把那群人的老巢搅得天翻地覆!”
莫霄阳干劲十足,不知想到什么,两眼发亮地咧了嘴:“在那座山里,说不定还能见到孟小姐失踪的娘亲。”
如果能找到,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但过了这么多年,那群人又尽是穷凶极恶之徒……
谢镜辞总觉得心底发闷,一面走,一面不露声色伸出手去,轻轻握住身旁孟小汀的手腕。
“你别怕。”
她脸皮薄,不愿当着太多人的面吐露心迹,于是用了传音入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
这是她最好的朋友。
整个学宫都说谢镜辞是个凶巴巴的臭脾气,没有太多人愿意与之接近。唯有那日她心情差劲,把几个刁难孟小汀的同窗狠狠揍了一通,站在角落的陌生姑娘哭成荷包蛋泪眼,呜哇一声扑进谢镜辞怀中。
像只软绵绵的毛绒玩具熊。
友谊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明明是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被大家竭力避开的家伙,彼此靠近之后,却莫名地格外合拍。
那段必死的结局……无论如何都要避开。
手中握着的腕微微一颤,似是想要抽出,又迟疑着一动不动。
孟小汀不知怎么噗嗤笑出声,轻轻应她:“我知道的。”
她说着一顿,没有用传音:“辞辞,我近日练字,手上磨了好多茧,好痛哦——要不你摸一摸,摸摸就不疼了。”
孟小汀最爱撒娇,谢镜辞对此习以为常,顺着她话里的意思,把指尖往下移。
先是摸到凸起的、有些冰凉的腕骨。
旋即向下滑落,便到了手心。
站在她俩身后的莫霄阳咳嗽了几声。
“而且冬日严寒,我总觉得皮肤越来越差劲。”
孟小汀语气幽怨,长长叹了口气:“你有没有觉得很糙?”
谢镜辞还在兀自思索她的死讯,闻言拇指一旋,在孟小汀手心摸了摸。
后者像是觉得有些痒,轻颤着瑟缩一下。
她实话实说:“很软很舒服,放心,不会影响孟小姐的美貌。”
“哦——很软很舒服。”
孟小汀笑得更欢:“那我以后多给你握一握这只手,好不好?怎么样,摸到茧子没?”
那只手又缩了一下。
谢镜辞没想到她这么怕痒,顺势从手心向上。指腹经过温热的软肉,细细上移。
真的生了茧,还有些厚。
只是短暂的练字,当真会磨出这样的茧吗?
谢镜辞心下困惑,抓着那根指头反复摩挲,刚要低头一看究竟,突然意识到不太对劲。
骨节分明,生了厚厚的茧,好像……比起她的手指,要更长一些。
……这是女孩子的手吗?
一股热气猛地窜上脑袋,谢镜辞大脑卡机。
已知她和孟小汀并排行走,莫霄阳和裴渡在她俩身后。
孟小汀走路最爱晃悠摆手,因此谢镜辞拉过她手腕时,是下意识朝着往后一点的方向。
谢镜辞:“……”
谢镜辞怀揣着仅存的最后一丝希冀,茫然低头。
被她紧紧握住的右手修长宽大,因为反复按揉,白净如玉的皮肤染了浅浅粉红色。
孟小汀终于忍不住嘚瑟狂笑,莫霄阳故作镇定,用咳嗽遮掩笑意。
谢镜辞仓促回头,正对上裴渡漆黑的凤眼。
他显而易见地局促不已,手指下意识往内蜷缩,在触碰到谢镜辞指甲时,像触到滚烫的火,长睫迅速一颤,倏然把指尖退开。
“……谢小姐。”
裴渡没避开她的视线,强忍下心底羞耻,竟是顶着通红的耳根,极为正经地涩然出声:“你拉错人了。”
这是个傻瓜蛋吧。
她当然知道拉错人了啊!这种事情并不需要他来重复强调好吗!一旁看戏的孟小汀已经笑到没有眼睛了!
孟小汀嘿嘿笑,伸出自己的右手:“辞辞,你要不来试试看,我和裴公子的手,哪个更软更舒服?”
谢镜辞气得当场变身一只跳脚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