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朱聿键无力地摇了摇头。
他转头间又看见倚在破庙残墙边的曾皇后,只觉得心中涌起无限酸楚。
“源儿,”曾皇后用虚弱的手轻拍怀中的婴儿,又轻抬起头道,“皇上快看,源儿对您笑呢!”她却看到眼中浊泪涌动的夫君。
“皇上……”曾皇后用冰凉的手指轻拭隆武眼角,努力露出温暖的笑容,“咱们又不是头回遭受此等磨难,但哪次不都是逢凶化吉?您可是真龙天子!”
朱聿键抚摸着妻子鬓上银丝,强烈的愧疚将他的心猛地揪在一起,“蕙娘,朕对不起你和孩子……你跟了朕这么多年,没享过一天福。先在凤阳吃苦,来了福京亦是吃苦。此番江西平定,原想着入赣之后你们便能过上太平日子,谁料竟又与朕同落这破庙之中……朕,真是窝囊!”
“皇上!”曾皇后微笑着,声音却略为哽咽,“皇上怎说如此丧气话?蕙娘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便是嫁了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我每日都乐在其中,从未觉吃苦。陛下为天下社稷苍生操尽了心,蕙娘为陛下而自豪。便是……”她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便是此刻赴死,蕙娘也了无所憾。”
“皇上,”庞天寿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从怀里掏出一只柑橘,“皇后娘娘已大半日未吃东西了,小的这儿还有只柑橘。”
周之藩先前逃避追兵时为减轻重量,将车上的食物全都扔了,眼下众人皆是粒米未进。
隆武感激地看了小太监一眼,接过柑橘,如捧珍宝般小心剥去橘皮,掰开喂给皇后。
曾皇后轻轻摇头,“我不饿。皇上你吃吧。”
“你吃。你跑了这么久水米未进,身子怎受得了?”隆武佯怒道。
“皇上你吃,我不爱吃柑橘。”
“哦?你要犯欺君之罪?”隆武笑道,“你怀源儿时,哪日不吃四五只柑橘,以为朕不知?”
“我,”皇后伸手拿过柑橘从中掰开,“我们一人一半可好?”
“好……”隆武接过那半橘子,泪水再也无法噙住。
在场之人见到这一幕,俱是怆然抹泪,小庙中充满了悲凉的气氛。仅有皇后怀中婴儿发出咯咯笑声。
忽然间,庙外隐约传来马蹄声响。周之藩猛然目光一沉,随后咬了咬牙,快速脱掉自己的衣衫,然后道了声“陛下恕罪”,不由分说地脱去隆武的外套自己穿上。
而后他又夺过隆武的冠带自己戴上,对皇帝揖道:“臣,也是大明的忠臣!”
言罢,他转身出庙,跨上军马,对那十来名亲兵一挥手,“大丈夫身为国死,值了!爷们儿们都随我来!”
“遵命!”
周之藩一行还没跑出百步,李成栋便已率兵追至。有李成栋心腹高声喝道:“我们只拿隆武,其余人等速速散去!”
周之藩随即大声道:“吾乃大明皇帝也!莫伤我禁军将士!”
李成栋瞳孔骤然放大了几倍,狠踢马腹,挥刀大喊:“擒住隆武,每人赏金十两!”
顿时一群虏兵嚎叫着如争食饿狼般扑向了周之藩。
朱聿键见周之藩抢门而出,立刻便明白了他向干什么,“长屏不可!”
但他刚伸出手去,黄道周和庞天寿便一左一右将他拦住,“陛下,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您要忍啊!”
朱聿键闻言,逐渐放弃了挣扎,脸上满是凄凉,颓然坐在了地上,“朕当初若从忠言,丢掉那些藏书,轻车西去,又怎有今日之事?
“朕,愧对长屏啊……”
黄道周听得虏军马蹄声远去,忙扶起朱聿键道:“陛下当振作精神,日后驱灭虏贼,复我大明江山,方不负福清伯之忠魂。”
朱聿键默默点头,让庞天寿和小太监搀起曾皇后,身旁已连半个侍卫都没有,也无马匹,便这样一路向南逃去。
直到次日天明,几人也不知跑了多远,曾皇后几欲累晕过去,年迈的黄道周也快要撑不住了。
好在他们很快遇到了一名还未逃走的驿丞,又经此人联系上了并不遵从郑芝龙号令,打算屯兵御敌的总兵姜正希,这才得以缓上了一口气。
姜正希为了迷惑建虏,号称自己有两万大军,其实手里连两千人都不到。他权衡利弊,也放弃了坚守地方的打算,率众护持圣驾南去。
马车上,黄道周看着两旁士气低落、精神萎靡的明军士兵,不禁眉头紧皱。
他很清楚,若是再遇到之前那股建虏骑兵,姜正希手下这些人恐怕也是一个照面就会溃败。上次有周之藩代天子赴死引走敌人,若再来那么一遭,恐怕虏军便不会那么容易骗过了。
他思虑再三,对朱聿键禀道:“陛下,臣以为,社稷之安危均系于此时。若陛下得以脱闽入赣,则重聚重兵,讨伐虏贼,国祚当续。”
隆武知道他言下之意是如果没能跑出福京,那一切就俱为泡影,故而只是瞧着他静待下文。
“故,臣建议,应备预不虞……”
“此话怎讲?”
黄道周朝皇后车驾扫了一眼,“若陛下南巡未归,”他这话说得隐晦,意思其实就是若皇帝南逃没跑利索,“当由太子承大统,续领文武百官,以安天下。”
朱聿键一怔,黄道周这是在暗示他不能和太子绑在一起,否则一旦有事,两人都难逃劫难。
他虽心中极不忍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分开,但也明白黄道周说得很对。身后建虏追兵随时将至,若他和太子都遇害,大明恐怕立刻分崩离析,九泉之下自己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黄阁老觉得如何妥当?”
“前方出闽之路有两条:一是西去长汀,过古城寨出江西。二是南去上杭,出广东。”黄道周道,“臣以为,陛下可与太子各择一道,纵有一路不妥,社稷仍可持稳。”
朱聿键凝神思索许久,古城寨虽近,但虏兵距离那里也近。而去上杭还有数百里之遥。到底哪边更为安全?
他踌躇难决,最后干脆提笔在两张纸条上分写长汀和上杭,折起来抓阄决定。
他用微颤的手捏出一方纸来,交给黄道周,“朕往此处,”又看向木几上另一方纸,“太子往彼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