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矮人邓巴克看来，这一趟下矿坑，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

胆大盗窃巨龙宝库的地表矮人皇子，诡谲残忍弗米蚁族，疯疯癫癫的半龙女仆，每一件超出常识的事情都在虐待他的理智。又比如，蚂蚁先是上天入地追杀他们，现在却又恭迎，客客气气和门童一样。灰矮人完全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这一趟追袭变成稀里糊涂、多灾多难的闹剧。

当人从事自己完全不了解缘由的事情时，会有极大的抵触感，邓巴克就极力忍耐着，跟着他任性的绿龙主子去找脑子抽筋的半龙女仆——在兵蚁的环伺之下。

而斯坦德路是从更高的角度看待这一切。阴谋家不相信巧合，在绿龙眼里，如果事情发生在特定时期，就算一颗最普通的苹果从树上掉落，那也是有人控制了地心引力故意为之。从看到矮人窃贼团驻扎休息时遭到弗米蚁族突袭的战场痕迹开始斯坦德路负责阴谋的神经就格外活跃。

绿龙和灰矮人矿头在一队兵蚁的带领下，如同游客行走于蚁巢。

他斜眼瞥了一下自己的奴工，邓巴克脸颊抽搐，眼神惊悸，双拳握紧松开握紧松开，处于情绪爆发的边缘。

绿龙好整以暇说道：“一切都是有理由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什么？”邓巴克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皮会不会被剥下来，精神高度紧绷。

“所有智慧生物的行动都受理智和情感驱动，而蚂蚁的思维远比地表生物简单直白，表现出友善，那就有友善的原因。”

“可是这些虫子之前想杀我们，剥我的皮！”矮人的声音大了一点，几个兵蚁齐齐回头，看不出情绪的复眼对着邓巴克来回扫视。灰矮人身上的鸡皮疙瘩如同涟漪一样，一圈一圈荡起。

斯坦德路享受这种鄙夷下属智商的感觉：“那你要多习惯敌我立场转变，当合作带来的收益比敌对大，敌人就是友军。”

“您知道是什么原因？”

绿龙自傲地说，“我当然知道。”其实斯坦德路只推敲出一半真相，心里也拿不准，但龙不能在仆人和敌人面前露怯。

“那它们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灰矮人刚问出口，就被绿龙看白痴一样瞪了一眼。邓巴克愣了一下就明白——还是半龙女仆。

一队十二只兵蚁领着绿龙穿过育儿室，那些白白胖胖的幼虫似乎比成年体保留更多的情绪和本能，察觉到绿龙的一瞬间都停止进食，头围相顾缩成一圈，瑟缩着等待绿龙走远。

斯坦路德看得饶有兴致，他觉得那些幼虫用盐和牛油煎一下，再撒点迷迭香，味道应该非常肥美。

他问仆人，“这里路是你逃出的那条吗？”

邓巴克摇头，“不太对，似乎不是前往存放虫蜜的地方……我是从那个方向跑掉的。”他指着左侧。

斯坦德路站在岔路口，左侧是灰矮人曾经逃生的储蜜室，右侧是继续向地下深入的陌生通道。兵蚁们并没有催促，站在原地等待。

空气中的气味告诉绿龙，几个小时前艾西亚被带往地下。

他冷笑一声，继续跟着兵蚁前进。前方通道近乎是垂直向下，兵蚁们直角拐弯，贴着内壁爬行，斯坦德路，抓住灰矮人，凭借大体型蹭着通道往下滑。通道出乎意料地长，黑黝黝不见底，仿佛要一直通往地心深处。

越往下，心里越没底气，斯坦德路甚至有些后悔了，这要是出点事，他逃都逃不上来。但总不能半途折回去，只好硬着头皮往下。

冗长的通道末端，由垂直过度为水平，斯坦德路双脚踩地，不由得吐出一口气。这里已经是地下的地下，他甚至能感觉到气压变化让耳膜微微刺痛。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广阔的平原，一条波涛汹涌的地下暗河被开凿出来，横贯眼前，水势汹涌，雾汽翻腾。相比于犹如尸窖干燥寒冷的矿区，这里空气温暖潮湿，无数厌光植物恣意生长。

“这是……地下？”邓巴克目瞪口呆。

蜂巢内部的六个面长满苔藓，无数工蚁沿着路径散播孢子，成片采摘，来往河岸饮水，贮存在腹部中，再折返洒水。

一人多高的大型菌伞仿佛凉亭，垂下一条条蓝色荧光的根须，笼罩站岗的兵蚁，俨然一副秩序森严的小型王国。

“这真是……”

斯坦德路从地上抓起一把地层苔藓，这些低等的厌光植物构造简单，无须光照，只要贫瘠和土壤和潮湿空气就能生长。棕色扁平状叶状体和麦粒一样细小，生命力却强的惊人。他嚼了一口，细细品味，略有酸涩，像寡淡的酸浆果，咀嚼很久才有一些味道。

难吃，但是能吃，绿龙下了结论。他看着苔藓农田，心里大为意动。在北地，不管多难吃的食物，只要有足够数量，都可以在漫长冬季成为硬通货，粮食就等于力量。

这点对于北地所有势力都是一样的。银月城依靠几百年持续不断的努力，营建几百座法师塔，魔法力量辐射大片沼泽和荒原，一点一点改善生态，才获得足够农田；无冬城背靠丰饶的无冬森林和大沼，一个夏季产出不但可以自给自足，还能向北方出口；路斯坎坐拥北地最好的出海口，只要还有一片船帆未倒，一只船桨未折，就不愁买不到粮食……或者抢到粮食。

自己要在北地扎下钉子，粮食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

怀抱着对未来的憧憬，斯坦德路跨过暗河，走向巢穴最深处。

领路的兵蚁到这里就退下了，迎上来一队雄壮的近卫蚁，体型是普通兵蚁的一倍，触足和地面刮擦有声，至少有1500磅重。戴着青铜的头盔，浑身甲壳长满倒刺，散发生人勿进的森寒感。每只近卫蚁装备两面几丁质盾牌，四只投枪，一只长枪，枪头闪着蓝色微光，不知道是法术力量还是灵能。

领头的一个，它的青铜头盔更加精巧，露出复眼和触须。颤抖着的口器说话了，是口音极其古怪的通用语：“龙还有……肉人……蚁后……在等你们……”他指着身后那犹如城墙一样的影子说。

很难找到合适量词描述蚁后的躯体。它有三层楼这么高，从侧面远远看去仿佛山壁或者城墙，左右看不到头。如果走进看，躯体表皮看似和石头一样坚硬，突然城墙从左到右剧烈蠕动，把灰矮人吓了一跳。石皮之下巨大的力道向着尾端推挤，一圈一圈波荡，仿佛要喷出岩浆似的。绿龙从尾端走过，看到逐渐缩小的尾尖有个非常细小的泄殖腔，躯体每蠕动五次，就排出一颗白色的虫卵，泄殖腔下面是运输流水线，近卫蚁接住虫卵，再走到警戒圈外交给工蚁。

绕着山一样的躯体走到另一头，才看到真正的蚁后。她犹如用白银铸造出来的雕像，甲壳光亮水滑，纤毛莹莹发亮，六条足肢搭在身前。胸腹两节比一般的工蚁还要娇小，但是从胸部以下开始剧烈膨胀，连接城墙一般的腹部，大小差异极其违和。

如果光看上半身，有一种特殊的异族美，但如果连着臃肿的下半身看，让人有作呕的扭曲感。

蚁后复眼中放射出5英尺长的银色光柱，她身周一大圈的空气仿佛粘稠的液体，缓缓流动——那是强大到形成实质的灵能。

“我们很意外，你竟然来了，龙！”

蚁后发出的心灵之语如同瀑布飞坠，山脉低鸣，回音叠叠，摇撼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