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很饿。
薇娅攥着最后一块黑面包,还没她的拳头大,面粉和坚果混合的气味让她肠胃抽搐。她很想把面包细细掰碎,放进嘴里,等碎屑被口水润湿,轻轻咀嚼,面粉就会散出些微的甜味,仿佛小时候吃过的柠檬蛋糕,然后再用舌头一点一点地咽下。
但不能吃,对面的人比她更需要这块面包。
她咽了口唾沫,缓解喉咙的干涩,但没什么用。女孩的声音轻灵,就像是笼中的百灵鸟,虽然疲惫但还是动听。
“你还醒着吗,我还有故事要讲哦。你得听完我下一个故事,我才能把面包给你,我还有好多呢,你要是睡着了,就饿着吧。”
过了好一会,地窖另一头的黑暗里才传出一声闷哼,表示同意。
“我继续讲我爸爸的故事吧,我说到6岁时候了,那时候街上流行玻璃模型,有动物的,有人物的,用浓绿色或者橘红色玻璃做的。我把积攒了一年的铜板都拿出来,去街上买了一个百合花玻璃胸针,足足三个半铜币呢!”
“晚上的时候,隔壁街的珊迪丝和她妈妈来我家,找爸爸谈生意,给城里的大人物牵线搭桥一类的。珊迪丝比我大半个头,眼睛细细小小,我把藏在枕头下的胸针拿出来给她看,结果笑着把胸针抢过去,说那是廉价的破烂,她家有一套秘银五侠的玻璃模型,还贴了珐琅和金丝。”
“她一边笑着,一边把我的胸针扔在地上,摔成三瓣。我哭了,去拉爸爸的裤子,把胸针拿给他看,但他忙着谈事情,一巴掌拍掉碎玻璃,背后珊迪丝还在咯咯笑,真可恶啊。”
“夜里,我自己抽搭着,想把胸针拼回去,爸爸说再买一个就好了。我告诉他,这是我积攒了一年的零用钱,想给他的呢子大衣配个胸针的。爸爸听了什么也没说,反而催我去睡觉,然后把碎玻璃扔了。他总是这样,对外人有很多笑脸,油腻的笑,亲切的笑,吓人的笑,但对我几乎不会笑,我习惯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我一睁开眼,哇!床头柜上排着一溜玻璃模型,拿双剑的精灵,矮人,半身人,女战士和男野蛮人,还有一个身体细长的豹子呢!珐琅片和金色闪闪发光,好美啊!”薇娅讲到这,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笑意,纯真无邪。“我拿着玻璃模型去找爸爸,他面无表情地说也许是天使看到我这么笨,所以好心送来的吧。哈哈,我才不信呢,他就是那个天使。而且我转身的时候,从玻璃的反光里,看见他偷偷对我笑。”
地窖另一头,传来虚弱的声音,“你爸爸是个骗子,罪犯。”
“不许说他坏话,不然你就没面包吃了。”
“他把会长的儿子骗出城弄失踪了,会长才会卖掉家产跑来这里,要不是这样,我还在商铺里当学徒。也不用每天给你这个脏丫头送饭,更不会在怪物们冲进营地杀人的时候,跳进地窖摔断腿了!”
薇娅听到他越说越激动,知道这对伤口很不好,他断裂的骨茬肯定还会崩血。
“你小点声,那些怪物说不定还在呢!”薇娅吓唬道,语气就像是说吃小孩的大灰狼。
断腿的学徒无力地喘息着,“我好困……不想听你讲过家家的故事了,把面包给我,我吃完了睡一会……”
“那可不行,听故事换面包,我们说好了的!”薇娅把食物攥住,咯地手掌疼,腕子上镣铐哗哗响。她见过类似的情况,街上的流浪汉,会越来越困,只要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我再讲一个故事,你听完了我就给你面包。”
学徒生气了,“你刚才也是这么说的。难怪你爸爸把你扔掉不管,骗子骗子……”
“哼,爸爸才不会扔下我,他会把带我回家!”薇娅赌气般说道。
“你这小骗子,和你爸爸一样是骗子……”学徒的声音越来越低。
“这次啊,是我7岁的时候……”
阴冷潮湿的地窖里,轻灵的童声不断讲述,一间老旧的屋子里,一个古怪的父亲和一个可爱的女孩,一天天,一年年……
每段故事讲完,她就会说再听我讲一段,学徒开始还骂几句,但是五个小时过去了,八个小时过去了,回应越来越少,连哼哼都听不到,地窖里浮现一缕缕腐臭味。
女孩嗓子已经沙哑,饥饿让她虚弱,已经20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她四肢并用爬向学徒,摸到冰冷僵硬的躯体。薇娅沉默了好一会,把和泥团差不多的面包放进学徒的手心。“这是你的,我不是骗子……”
她趴会原来的位置,双臂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缩在潮湿稻草上,喃喃说,“……爸爸也不是骗子,他会来接我的。”
薇娅闭上眼睛,大脑昏昏沉沉,想象着,他父亲来接她时候的场景:他会踩着五彩的云朵,张开满是纯白羽毛的翅膀,身边有彩色玻璃做的豹子,伸出手说,薇娅,我们回家。
……
“砰!”
女孩被惊醒,一束光射进地窖,原本木门的位置空荡荡的。
爸爸来了吗,来接他了吗?
一股力量涌现,她拖着沉重的镣铐,顺着泥土阶梯,一步一步爬出地窖。下午的阳光如此刺眼,让薇娅眼睛里都是泪水,好一会才适应,模糊之中,她看到前面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嘴唇颤抖着,凝视着她。
“爸爸?”薇娅问道。
“我……我……不……”男人仿佛要窒息了,语无伦次。
薇娅看到男人身后,顿时惊呆了,满是帐篷的营地一片狼藉,一个像是用碎玻璃拼起来的男人,还有一头巨大的,天,那是龙吗?它好大,牙齿好吓人,但是鳞片真漂亮。
碎玻璃男人恶狠狠说:“别忘了你不能说谎,和她讲话!”薇娅认出来,这是商会的会长雷伊斯,抓走她并且每天殴打的可怕恶棍。
“不,我不是你生父!”身前的陌生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说话变流利了。
“那,我爸爸人呢,你知道他在哪吗?”薇娅满脸期待地问。
这句话仿佛在那个人身上戳了一刀,他倒退一步,极度痛苦地说:“他死了,被我杀了,在多年前。”
薇娅呆住了。
雷伊斯冷笑着,“继续说,你还做了什么!”
“我拿走了他的名字,财产,人脉,还有家庭……以他的身份生活在无冬城。”男人近乎于崩溃地说。
“还没完!展示你的原本面貌,当她的面!”
男人转过头,哀求地看着雷伊斯和绿龙,脸上的悲惨无比可怜,但是谁也没心软。
男人颤抖着地闭上眼,身体表面发生惊人的变化,浑身连着衣服一起褪色,蠕动,变成凝胶一样的灰色,浑身光溜溜。他的鼻子消失,一片平坦,眼睛大了三倍,没有眼白,但目光中的痛苦还在。仿佛是一个受刑着,扒掉浑身的皮,赤裸裸向世人展现。
薇娅往后退了一步,那一脚仿佛踩在骨碌的心脏上。
“看到了吗,丫头,这就是你喊做爸爸的怪物!他杀人,骗人,你每天就是和这么个东西生活在一起!”雷伊斯报复般喊道。
一切美好都化作水中的倒影,一切亲情都是虚伪皮肤下的脓汁。人世间最痛苦亲情的莫过于此。
骨碌的心分崩离析。
……
“其实……我知道的。”女孩低头如是说,变形怪不可置信睁开眼睛。雷伊斯和绿龙也被这句话惊到了。
“我记事其实很早,我的爸爸……生父,他总是往摇篮里探头,嘴里全是酒味,然后用很烫的烟斗点我的手指,然后刺耳地大笑。后来有一天,他倒在了摇篮上,脖子流出很多红色的液体,然后我看到他身后,出现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把他拖走了。”
变形怪嗔目结舌。
薇娅对骨碌说,“小时候我并不理解那是怎么回事,只以为你很特别,有古怪的本事,可以眨眼间变成别人的模样。6岁那年珊迪丝摔了我的胸针,夜里我溜下床,偷偷看见你变成珊迪丝妈妈的样子,去了她家。斥责她不乖,扇了她一巴掌,然后把彩玻璃模型拿走,我赶紧跑回床上装睡,听着你把模型放在床头,那时候,我好高兴。”
“外面的事情,我不太懂,我爸爸和其他爸爸不一样,那又如何?他会给我做早饭,他会给我买新裙子,他会给我的擦伤上药,怪物不会做这些。他是什么样子,和是不是我爸爸,有什么关系!”
薇娅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轮到变形怪后退,仿佛害怕被那双小手灼伤,或者灼伤她。
女孩咬着下唇,一个前冲,镣铐叮当,抱住变形怪细长的腰部,头靠在他身上。
“爸爸,我们回家好吗,我好饿。”
骨碌双手慢慢抚摸女儿的背,无比轻柔,无比珍爱。
“爸爸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