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池中的争斗已经结束了。
破碎的界力已被黄小泉收回体内, 器灵消失无踪,黄小泉冷着脸,正与龙曜对峙。
谢无妄手一扬, 龙曜飞掠而回, 沉沉落入他的掌心。
横剑,缓缓收于身侧。
黄小泉望了过来。他的身形已变得凝实, 夺回沧澜界之后, 他第一时间给自己换了一身新袍子, 不再穿着那件与寄如雪成亲的喜服——他,黄小泉, 从来喜欢的都是女人不是男人,发现新娘是一个大男人时, 重伤的他简直是挨上了摧心一击。
他抬眸望向谢无妄, 眸光颇为复杂。
“咳, ”黄小泉轻轻一咳,“本界主,对什么有夫之妇,没有半点兴趣。既然你不是害死我爹娘的凶手, 我自然不会为难于你。你, 带她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谢无妄缓缓抬眸。
一身血煞,令人心惊胆寒。
他勾出个笑容,语气平静:“替我做件事。”
黄小泉喉结微动, 下意识想要说不,但不知道为什么, 抗拒憋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吱不出声。
说来也奇怪,他方才和谢无妄打生打死, 并没有觉得对方哪里可怕,而此刻,分明周遭风平浪静,可是看着破碎虚弱浑身是血的谢无妄,他却是无端地感到惊骇心悸。
“……帮你什么事?”黄小泉努力昂了昂脖颈,以示不惧。
谢无妄薄唇微动:“我要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黄小泉愣怔片刻,蓦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竹叶青?!死?她死了?”
谢无妄默然点头:“死过一次,涅槃复生。不要告诉她。”
黄小泉的眼眶迅速泛起了红色,眉毛和鼻子也红了起来,他的声音迅速哑了下去:“你堂堂道君,居然连她的性命都护不住吗!她那么开心地嫁给了你,那么开心!你怎能叫她死了?!”
他的唇角微微向下撇去,脖颈两侧迸出了两道粗筋,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抬手攥住了谢无妄前襟。
“你怎么能让她死了!”黄小泉压着声音咆哮,“你不能好好待她,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要害她!你是道君!你若有心要护,你能护不住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子吗!为什么!她嫁给你,过得不好,谁都知道她过得不好!你还让她死了!你怎么能让她死了!你知不知道死亡有多痛苦!好好的一个竹叶青,那么好一个竹叶青,你都干了什么你!”
吼到后头,已是语无伦次,情绪失控。
谢无妄面无表情,破碎胸骨间,心跳滞了片刻。
他垂眸,抬手拨开了黄小泉攥住他衣襟的双拳,淡声道:“做不做?”
“做!”黄小泉双眸通红,咬牙切齿,“倘若她的死与你有关,谢无妄,哪怕拼个粉身碎骨,我也会把你永远留在这里。”
谢无妄缓缓垂眸,不语。
宁青青的死,与他有关吗?想必是有的。
只不过时至今日,他仍然不知道宁青青身死的内情。
那一日,他已让浮屠子动身前往青城山,准备将她接回来。
谁知,那朵蘑菇极突兀地在眼前凋零了。
早些年,他将自己的涅槃骨融在蘑菇中送给了她,用元血温养三百年。
涅槃骨毁去,意味着她丢掉了性命。
他当时什么也没想,只是拖着肆虐七千里的狂火,一路掠到了青城山,找到她,保护她,生怕她又死一次。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只余杀意。
见到她的那一刻,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心头的暴戾,险些杀掉眼前所有的人——这些人中,总有那么一个或几个,害死了她。
当时她刚刚涅槃重生,状态实在太差,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查遍所有线索,也只能查到她的身死与魔毒有关,再无更多细节。
妄境,可以告诉他真相。
黄小泉通红着眼,恨恨地盯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抬手召来了沧澜界力。
“不要让她知道。”谢无妄淡声道,“做一场梦,醒来便忘记。”
“用得着你说!”
黄小泉方才亲历了一次妄境,已不再是懵懂新人,而是有过一次经验的老手。
界力如落雨一般,淅淅沥沥洒荡起了圈圈记忆涟漪。
二人走向废墟,望向已经沉沉睡去的宁青青。
白光闪过——
宁青青第一次在青城山入魔身死的梦境浮现在二人眼前。
心魔在耳畔桀桀怪啸,梦中的她遍身魔纹,举剑刺向谢无妄的心脏。
这个时候的她刚刚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谢无妄把章天宝送来的女子带回了她的家,逼得她黯然离去,回到青城山之后,她又发现他纵着章天宝,即将把青城山也夺去。
她的身体瘦得惊人,她的眼睛里全是惊惶孤独和茫然,她还受了伤,又被人下了魔毒。
她一无所有,她伤心欲绝。
她该是恨死谢无妄才对。
她该是毫不犹豫地杀掉他才对。
看着这一幕,黄小泉不禁冷笑连连,恨不得握住宁青青的手,赏谢无妄一个一剑贯心。
谢无妄亦是气息消失,心中涌起浓浓不祥。
‘阿青,伤我,切莫自伤。’
下一瞬,只见那个柔弱无比的女子眸光迸出坚定的光芒,她自绝了心脉。
长剑在触到谢无妄的心脏之前脱手掉落。
“铛鎯——”
宁青青身上魔纹褪去,唇角浮起了轻快解脱的浅笑。
她死了,不仅死在梦中,还孤零零地死在了青城山那张小小的床榻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查了多日都未能查出的真相,竟然如此简单。
妄境碎去。
废墟中的两个人缓缓回过神来。
黄小泉长吸一口气,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望向身侧的谢无妄。
一时之间,连他这个局外之人,亦是心绪翻涌,又恨又痛又惊,还有心疼。
“这么好的女子……这么好……你怎能如此待她!”黄小泉冷笑连连,牙根紧咬。
谢无妄本就白如霜雪的脸色更白了一层。
他的神色倒是变化不大,仍是一副无波无澜的样子,只不过在踏前一步之时,忽然便单膝摔跪在了熟睡女子的榻前,口中喷出最潋滟的心头之血。
他疾疾垂首,扬袖,擦去血迹。
她,宁死也不愿伤他。
他的阿青,柔弱的阿青,为他丢了性命。
而他呢?
那一日察觉她对自己的影响过了界,他为何那般惊怒?多多少少,总是因为心有所感,不想再让自己泥足深陷,以防着……
她变成那个劫吧。
他筑起最冷硬的心防,防着那个,宁死也不愿伤他的人。
谢无妄垂下头,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得又艳又绝,极好听的男人的声音,沉沉地回荡在这片华丽苍凉的废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