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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渟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姜娆见他过来,脚尖下意识朝向了他那边,接过他搭在臂弯的氅衣自己拿着。
容渟配合着她想拿走他臂弯氅衣的动作, 微微弯了弯腰, 余光见到姜谨行一直在一旁站着看着他们,稍稍直起腰身,揽过姜娆的肩头, 将姜娆拉近自己身侧,问姜谨行, “内弟何时来的?”
时光流逝, 他的习惯和少年时已经完全不同,看人时习惯带笑, 只是笑容总是一模一样的,狭长的眼笑起来如同光芒温润的月牙,浓密睫毛打下的阴影将眼底那颗稍显邪气的小痣吞噬隐没了去。
姜谨行皱了下眉头。
八岁被扔进书院里读书之后, 他在那里承了容渟不少照拂, 容渟来做他姐夫, 他自是最满意不过。
及等到姜娆出嫁, 他在宁安伯府里想找阿姐说几句话都找不见人, 他这心里才渐渐不对味, 终于转回弯来。
容渟这种精于算计,几年间就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哪会只因为当初一点恩情就对他百般照顾?还从他这里套了不少他阿姐的喜好与行踪出去。
分明早就对他姐姐有所图谋。
既是早有图谋, 却叫他误会了好久他对他阿姐无意,日日想着怎么帮他阿姐套回她想要的夫君……还真是……姜谨行想清楚了里面的勾勾绕绕,心里多少生出了几分不满。
他之前想让容渟做自己姐夫,一来姐姐喜欢, 看到容渟眼睛里就像装了小星星,二来他也有面子,容渟聪明,功夫又好,正好弥补了他没有哥哥的缺憾。
但他现在有些反感容渟的聪明。
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喜欢他姐姐的时候还好,要是哪天不喜欢了,他未必有帮姐姐讨个公道的本事。
即使容渟皮相再好,在他心里,这世间男子都不及他自己英俊,姜谨行声线淡淡地回,“个许时辰前便过来了。闲来无事,来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哦。”容渟不经意似的提起,“知道你姐姐在施粥,今日我回来得也早了一些。”
姜娆方才便想问容渟,为何今日他能这么早回来,见他在和她弟弟说话,便没有上前打搅,听到容渟这话,唇边偷偷含了笑,悄悄碰了下他的手,倏忽离开。
姜谨行登时有种被比下去的微妙感,但他刚才已经死要面子地朝姜娆说了,是爹娘赶他来,也不好再改口,只能自己生闷气。
……
姜娆与容渟平日里用膳,只用一张小小的圆桌,桌子虽小,但做工精致,用料是上好的小叶紫檀木,福云与并蒂莲细笔雕刻,缠绕在桌角,虽是张小小的圆桌,两人围坐时格外温馨,今日多了一个人,立刻显出了几分局促。
姜谨行看着对侧两人,青釉瓷碗端在手里,迟迟没有动筷子。
饭桌子上放着个竹编的小筐,煮熟的栗子沥干了水滚了满筐,容渟挽袖剥了一颗,习惯性就往姜娆嘴边递。
姜娆心里记着姜谨行还在,没敢像平时那样张口接受投喂,推了推碗,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无声似有声,让容渟将栗子放到她的碗里。
容渟听话放了,只是用他靴尖轻轻蹭了下姜娆绣着梨花的绣鞋尖,无声地表示不满。
姜谨行瞥了一眼,便猜出了这两人私下里的相处模式,顿时腻味得不行。
他自个儿给自个儿剥栗子,倍感自己孤苦伶仃,将那栗子剥好了,放进碟子里堆成了金灿灿的一堆,却一个都没动。
半晌后将碗一推,说了声“饱了”,先到了院子里。
姜娆还记挂着姜谨行想和她说的事,见他始终没提,心里已经隐隐生出异样。
他似乎是想避开容渟。
这点她觉察到了,心里莫名有些不解。
有什么事,是不能让容渟知道的?
容渟见姜娆目光一路追着姜谨行的背影,缓缓搁下筷子,对她说道:“我去看看。”
他走出门,姜谨行正在廊下站着,倚着墙不知在思量什么,容渟的脚步声传来,他很快回神,喊了声“姐夫。”
容渟看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意,盯着姜谨行,看得他心里发毛,就在他心里揣摩着是不是他无意间得知的那事被容渟知道了的时候,容渟开了口,“功课都学好了?”
在容渟面前,姜谨行也不敢骗人,诚实答道:“马马虎虎,不过最近燕先生回乡探亲,我便得了些空。”
容渟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姜谨行回味了一下容渟的表情,明白了什么。
他近日里往齐王府跑得比较勤,这是被嫌烦了。
“方才施粥摊子前,来了个人。”
容渟微微侧眸,将视线转向姜谨行。
“姐夫一定想不到是谁。”姜谨行故弄玄虚,“阿姐本想一开始便告诉你,被我拦住,若是直接告诉了你,怕是你都没了用膳的心思,一心想往大理寺去。”
“沈二姑娘,沈琇莹。”
容渟的目光里并没有多少意外。
他早就知道。
府里大小动静,他都知道。
幽深似海的目光里,却藏了一点怒意。
他虽还算不得大权在握,但他想掌控的那些事,唯有全部掌控在手里,心里才安生。
沈家失火,烧死了沈夫人,也烧死了沈雀的二女儿,他查到了沈家奴仆中有一人毫无音讯,那丫鬟与沈雀的二女儿差不多年纪,差不多身形……
他那时便猜到沈琇莹还活着,派人四处追寻,城门那边,也安排了眼线。
但沈琇莹最后是被姜谨行带回来的。
他自以为铺下天罗地网,却还是有漏网之鱼,这才是他无法忍受的。
容渟的声线跟着他的心绪变得阴冷,“沈二姑娘,我会亲自提审。”
姜谨行不像姜娆那般,远离朝堂,也对朝堂事毫不在意。他年纪稍长,便对这种权势争锋感兴趣了起来,虽说一整天还是逗猫捉狗的,看上去没个正形,实际朝堂里的勾心斗角,早就跃过了那些写英雄事迹的话本子,成了他消遣时最爱听人讲的东西。
容渟在朝堂里是怎样的名声,他是知道的。
及等到容渟离府,姜谨行找到姜娆,“阿姐之前,是不是一直想接近襄王府的襄王妃和她的女儿,谢溪?”
姜娆做这事时,没有刻意瞒着身边人,她不意外于姜谨行知道这事,反倒有些意外于他对她的事也是上心的,点了点头,又纠正道:“并非想要接近,只是想弄清楚,襄王妃明明是国丈爷的亲生女儿,为何却总是躲着国丈?”
姜娆自己心里早就有万般猜测,自觉最可靠的那个,是襄王妃怨恨父亲偏爱嫡姐徐兰若。
她查到襄王妃和嘉和皇后在闺中时关系就不好。
嫡姐入宫,一路做到皇后,襄王妃会有嫉妒的心思,理所当然。
她猜襄王妃是在这种嫉妒情绪驱使之下,渐渐和徐家断了来往。
姜娆将自己心里想的这些,一五一十告诉了姜谨行,又道:“之前我想查清楚,是想知道能不能从襄王妃那里找到国丈爷的把柄。如今徐家失势,我便没了再盯着这母女二人的必要。”
姜谨行耐着性子听完她的话,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讨打的嘲讽,“国丈爷的几个女儿,可是出了名的孝女。”
“你这话的意思……”姜娆皱起眉头。
“襄王妃并没有怨恨徐国丈。”姜谨行笃定道:“徐国丈将她嫁给襄王,是想让她看紧襄王,暗地里好钳制襄王的势力,免得与襄王关系甚密的三皇子夺去储君之位。但国丈爷安排她监视襄王的事几年前被人捅到了襄王面前,襄王大怒,襄王妃这颗棋子没了用,襄王忌惮于国丈爷的势力,不敢将她下堂。如今襄王妃被丈夫厌恶,又被徐国丈厌弃,才成了眼下的抑郁模样。”
姜娆听得愕然,半晌后,寻回自己的声音,“万一她是哄骗你呢?”
姜谨行拧了眉,对她的不信任很是不满,“你只知道从襄王妃和谢溪那里下手,却不知女人的心思有时更难猜,心里想什么,到了口头上,都得反着说,麻烦得很。这些事,是襄王醉酒后吐露出来的,句句为真。”
姜娆沉默了一会儿,将姜谨行所说的前因后果好好消化了一通,忽然一下冷了脸,“襄王醉酒,你为何在他身边?你莫不是也喝酒了?”
姜谨行整个人都炸毛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道:“还不是你总是在查襄王妃,却笨手拙脚的,什么都查不出来,我才想办法去和襄王搞好了关系,酒算什么,我还赔上了小六。”
“小六?”
“我的蛐蛐。”
“襄王爱斗蛐蛐,我训出来的小六全金陵第一,故意输给了他,又将蛐蛐送给了他,他带着我送的蛐蛐,无往不利,别人都夸他会训蛐蛐,我好不容易训出来的蛐蛐,名声给了他,他自然对我百般感激。”
“可我真是受了好大的委屈。银子,我要银子。”姜谨行朝着姜娆伸出了手,理直气壮地讨要。
姜娆本想提醒他几句玩物丧易志,此时却没了理,她一听就知道,弟弟这是几个月前,就帮着她查襄王了。
姜娆给钱给得足够爽快,一下给了他一张面值百两的银票。
姜谨行掂着那银票,放在手心拍了两下,勾起唇角,却又伸手,将银票递回给姜娆。
姜娆正诧异他这难得的慷慨,就听到姜谨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千两算的账是我蛐蛐的账,还有从襄王那里问出消息的辛苦费,还得接着算呐。”
他谈钱眼开,笑得仿佛能催开二月的桃花骨头,“阿姐,我也不为难你,你就将这一千两收回去,开春后,多买几十担米,放在粮铺里,帮我经营经营,要是卖得出去,就将本钱利钱一并还我,卖不出去,到时再给我一千两也不迟,成不成?”
姜娆拿回那银票,“呵”了一声,有些好气又有些无奈地说道:“成。”
这会算计的,她是不用担心他以后会将宁安伯府的府库挥霍空了。
姜谨行摸了下嗓子,“我说话也说累了,茶。”
姜娆指派明芍下去沏茶,将银票收回屉中。
等明芍带壶盏回来给两位主子倒着茶的功夫,姜娆想起一事,问姜谨行,“襄王府的事……你为何要等到你姐夫走了,才和我说?”
这事哪有需要瞒住容渟的地方?
姜谨行喝了半盏茶,十分纳罕地看了姜娆一眼,“你在他身边这么久,便从未觉察到什么?”
姜娆微蹙眉头,反问,“你想让我察觉到什么?”
“你不觉得,将襄王妃的事捅破到襄王面前这事,像极了姐夫行事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