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界,赤红天际之下,硝烟未尽,朦朦透着余烬未灭的残光。上官正喘着粗气,胸膛犹如漏气的风箱般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费力地将胸膛上那透骨而过的爪子拔出来,任由鲜血飞溅,却连抬手去擦的力气都没有,只摸出一粒丹药,到嘴边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竟是拇指食指用力,将丹药一分为二,吞了一半下去。
“可向盟中传讯求援?”他将剩下的半枚丹药递给身后追随的亲卫,喑哑的声音不知是今日第多少次询问。
可是这一次,上官正等了很久,周遭只有风烟呼啸,再没有了那句“传了,他们让再等等”的回应,他手中那半枚丹药的余温在呼啸中全然散尽,上官正才在呆滞中缓缓回身,亲卫的半边脑袋上,脑浆都已经干涸。
上官正视线一寸寸收回,最后一抬手,半粒丹药塞进了自己口中。然后他一挥手,亲卫储物袋中的半瓶丹药连同法器便都尽数收到怀中,一把大火,升起的青烟和着未尽的硝烟,再也辨不清彼此,好似战修的宿命,与战场永远无法隔离,连骸骨都是这般,不会特地收殓,永远留在此地。
上官正缓慢仰天血红天际,还不及细细思索“欲要其灭亡必先要其疯狂”,现在到底是谁疯了之时,他怀中传讯再次尖锐响起,而且不分先后,共有两道同时响起。
上官正深吸一口气,甚至没有功夫坐下来喘息,更别说打坐消化丹力,那传讯三短一长,乃是最紧急、最要命的救援讯,他甚至没有时间多交待,甚至没有时间去详细辨别那两处紧急救援的具体内容,他只匆匆看清远近距离、留下一句传讯于此地守军“继续坚守”,便头也不回地奔向下一界,好像是在惧怕回头看到那并无多少的残军,连基本防线都无法填到十一的凄凉景象。
这是上官正坚守碧血界、枫涛界等十八界的第十七天。
两处求援传讯,不必细看上官正也知道,必然都是到了要命关头才会发出这样传讯,因为此时的前线,所有战修俱是知道他上官正是如何撑过来的。所以,去分辨传讯内容已无意义,上官正只能在内心向所有魂归于此的英灵祈祷,祈祷远一点的银枝界能够坚持到他赶到之时。
上官正出身紫罗门,却是从人妖两族大战初始就一刀一枪战出来的真正将领,惯见沙场风云,视生离死别若等闲,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斩梧盟会如此疯狂:为了后方几个无伤大雅的叛逆修士竟将如此之多的前线战力悉数抽调回后方,以上官正如今分神大圆满的修为,竟要一人率军坚守十八界……这么荒唐的事在以前绝计不可想像。
身为紫罗门第一大将,上官正所在之处,是人妖两族战事胶着最为激烈的核心战场!十八界却只有一个分神大圆满的修士……可以说,为了不让这段战线崩溃,上官正已经绞尽脑法、竭尽全力,半月以来不休不眠,连所有的打坐回复都统统用灌丹药替代,哪怕知道丹毒后患无穷,他也已经顾不得了。
可是,无数次抗辩换来的回应只有一个“继续坚守,再等等”……
上官正并不怕流血流汗,也不怕哪日战死沙场,战修的命运便是在此,他早已坦然,可他无法想像,若有一日,战线崩塌、人族惨败……便是他身死此地,又怎敢有颜面去见那许多埋骨于此的同袍英魂,难道叫他告诉他们,他上官正没能看好他们用命换来的战线?
碎片般的思绪不时占据上官正的识海,他素来知道,战修是不应有太多想法的,可是近日来,这些原本不过浮光掠影的思绪却大有占据他整个识海的倾向,这样不好,不好。
上官正这般想着,在两道紧急呼叫的传讯声中,突然加入了一道庄严悠长、格外不同的传讯,上官正那被无数思绪充斥的修士识海竟好半晌才缓缓反应过来——
这似乎是代表着议事会的传讯。
他面无表情地点开,战场从不相信奇迹,他上官正也不信。
可这一次,奇迹居然真的发生了,他并没有听到那句“再等等”,上官正飞速跨越诸界的身形都不由一滞,然而,他的表情很快凝固,这一次回讯确实与前几次不同,格外的高深莫测:“攘外必先安内,前线还需体谅时艰。继续坚持,再等等吧!”
“我m的安内!”看到赶来的上官正,枫涛界驻守的战修统领才敢松口气,狠狠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将心中不知憋了多久的怨愤一并吐了出去,然后双目一阖……竟是直接累得神魂干涸而昏死过去。
上官正面无表情,并不言语,只身形一闪,将那驻守之将身前的大风妖接了下来,眼前大风妖身形轻灵,妖力充盈,便是上官正应付起来亦是左支右绌有些忙乱,他将地上的守将踢到混战的众军包围之中,才怒吼道:“为何不用守灵阵!”
大风妖并非那等力大无穷的妖族,身形轻灵迅捷防护却弱,然而,一旦集结成阵,却有个要命的种族技能,风裂。如今前线守军本就匮乏,若是被风裂切割……只怕枫涛界的覆灭便在眼前,故而哪怕上官正疲惫至此,亦是暴怒不已。
可是,他身后竭力厮杀的战修却亦是回以同样的嘶吼:“没有土凝晶了!”
土凝晶?
上官正一怔,这乃是前线最常用亦是最常见的补给灵物之一,常见到上官正及少为之操心,甚至一时半会儿,昏沉迟钝的识海中都有些想不起那到底是何物。
“上官将军!你们紫罗门那群狗.娘养的!已经八天没送补给了!”
这粗俗的大骂声在战阵厮杀中断断续续,却大有此起彼伏的架势,竟叫上官正一时无法反驳,连他身上所带的丹药都有短缺,前线诸界的灵物可想而知,可上官正一直只以为不过是因为战况激烈才导致供给不及时,现在竟连土凝晶这等要命之物都没有了吗?
不期然间,上官正突然想揪住戚云烈的衣领问个清楚明白,当初在鼎周堂,戚云烈信誓旦旦地说推出盟鼎是为保障前线所需呢?
呵,果然还是他们这些战修最好骗……或许,前线所需之物……早成了不知哪个长老的囊中之物。
有大将支援,妖族例行的扰袭不多时便如潮水般退却,上官正将自己的储物袋扔给其中一个战修,便足不沾地再次向下一处目的地——银枝界奔去,他身后,被下属灌了丹药苏醒过来的松涛界统领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突然大声吼道:“上官正!你他娘的还能坚持多久呢!”
上官正身形一顿,竟没有去追究这称呼间尊卑不分的大不敬之罪:“坚持到我还能坚持之时!”
然后,他便加速朝银枝界而去,怀中那紧急求援的传讯不知何时已经中止。
松涛界驻军统领看着上官正消失的身影,喃喃道:“可是……我tmd已经没力气为这帮狗日.的卖命了啊……”
上官正赶到之时,银枝界的局面千钧一发,因为对面的妖族中赫然亦有同等位阶的大妖掠阵,等级压制之下,那几乎是一面倒的杀.戮之局。
即使是上官正位阶与对方相当,可是一方妖力充沛、神完气足,另一方却是疲于奔命、精匮力竭,若不是上官正豁出命去,竟使出燃烧神魂、同归于尽的招数,对方大妖猝不及防之下亦受重创,银枝界驻军统领舍命一击将之击杀当场,只怕这一轮战局亦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银枝界驻军统领看着上官正,目光渐渐黯澹下去,终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部领……属下……对得住你了……”
默默收了对方的储物袋,再次燃起一把大火,多年修行,上官正竟第一次觉得,身上这皮囊如此沉重,他一屁.股坐倒在地,看着熊熊烈火将对方那黯澹双眸彻底吞噬,一时间竟觉得心间空空荡荡。
好半晌,他才想起什么,传讯出去:“你他.妈的……当初说好的……为了人族大计,哪怕牺牲后方也要保证前线军需呢?!”
良久,那边才传来一条讯息:“上官将军,戚堂主在渊湖之畔在那些叛逆修士手中遇害,我等正全力追击,为他讨个公道!”
这一刹那,上官正竟觉得透骨的荒唐:戚云烈死了?
下一瞬间,他竟不想去追究戚云烈怎么死的。他只想到,那么前线军需呢?戚云烈已死,谁来保证军需?谁来实现当初戚云烈拍着胸膛慷慨激昂信誓旦旦的承诺?
可是,那一头,却是永远沉寂了下去。
上官正捏紧了拳头,竟是破天荒径自冲紫罗门掌门传了讯息。
“大局为重。”
这四字回复直叫上官正仰天笑出了眼泪,他不过是想知道谁接替戚云烈,谁来送物资而已!前线倾颓至此!这些混账竟有脸说什么大局!当初那站在云端向他们这些弟子庄重道出“保卫家园,人族子弟个个有责”的大修士呢!
良久,上官正才突然想到,他来之前,这银枝界……就是明昱巡防之界,银枝界统领亦是明昱一手提拔。
这一刻,也许上官正已经不再妄想什么援兵与军需,他只是想听一听,与他一样,在这里流过血见过泪的人,肯不肯回来,再多坚持一瞬。
可那头,却是寂静如恒。
上官正茫然地放松了四枝,仰躺在尸山血海之中,他的眼珠一动不动,竟与那些尸身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分别。
直到遥远之处传来隐约回响:“……即日起,普天之下,所有人,不论仙凡,不论种族,俱可加入我修真联盟,人人平等,不受压迫奴役之苦。”“我修真联盟,就在这里……恭候诸位。”
上官正缓缓转头,看向那坐标的方位,流露一点与尸身不同的生气,然后他面上勾起一个嘲笑的笑容,不受压迫奴役之苦?哈。
地面隐约的震动传来,妖族大军再动,上官正知道自己应该尽快起身,银枝界统领已亡,他需要尽快组织起防线,可是,一道传讯令他在眨眼间散尽了周身力气。
那是刚刚才见过面的松涛界统领:“上官正,老子走了,去找老子那不像话的混账弟弟去了,不为自己,只是想为弟兄们留条活路,此界我豁出老本已经布下‘镇妖长明塔’,哈,老子最后能给你做的,也就这么多啦。唉,你这木头脑袋要是哪天想明白了,老子先去探个路,回头好酒好肉管你够!”
上官正苦笑,起码,镇妖长明塔足以禁绝妖族不令其在短时日内突破松涛界,就这一点来说,容正榕已经很够意思了,不枉这么长时日以来并肩为战一场。
他爬起身,看着身后茫然疲惫的守兵两三只,远处的地平线升起妖族大军的阵列,犹如海面涨潮般的阵仗,他将手中残破的法器扔掉,随手自地上捡了把合用的掂了掂,随即握紧,周身灵气再次运转,而后面无表情看向远方,等待着无数次重复的经历再次降临……
上官正以为,他至少能坚持到他再也无法坚持的那一刻。
怀中那庄严悠远的传讯之声再次响起:“兹令碧血界、松涛界、……银枝界……等十八界驻防大将上官正立时率军返回斩梧渊,全面撤离前线诸界,不得延误,违令视同叛盟!”
上官正茫然四望,远处妖族狰狞的面容已经清晰可见,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紧接着,惜字如金的紫罗门掌门竟急急传讯:“上官正!本座警告你!你可莫要在这等关头犯煳涂!不论你现在在做什么!立时完完整整地将十八界驻军带回来,一人不留!”彷佛亦隐约知晓自己命令的荒唐,这位掌门又放缓了口气试图解释:“此乃渊主亲自下令,以大乘修士之尊,自有成算,你可千万不要违令不遵!”
上官正突然道:“所以,便是撤军,你们也根本没有什么后续抵御妖族的计划,是也不是?!”
那头紫罗门掌门支支吾吾,竟恼羞成怒道:“上官正!你乃战修,此乃战令!立时给我回来!”
上官正嘴角勾起一点冰冷弧度,举起手中法器,头也不回直奔妖族大军而去,这一刻,残阳如血,烽火再起。
上官正以为,只要他一头扎进妖族大军中,血战至死,那些肮脏的、丑陋的便可以永远不见,但他没有想到,这一次援军来得很快,紫罗门掌门亲临前线,十八界大军……不,残军,撤得干干净净。
被禁住全身修为的上官正软倒在飞行法器上,一言不发,他只固执回身,银枝界统领身故之处,妖族大军如黑色潮水般狂欢着涌向再无一个人族站立之地,更远处,空旷的人族大地上,曾经用那么鲜血与灵魂浇筑出来的牢固防线空空荡荡,妖族大军浩浩荡荡奔驰而下……
这一刻,上官正竟有种荒谬的错觉,或许,容正榕的选择,算不得错,起码比那些不肯离去击杀当场的结局相比,痛快地喝酒吃肉,更适合容正榕那不务正业的浪荡公子哥。
快要抵达斩梧渊之时,上官正冷眼看去,前线大军已经悉数撤回集结于此,他不知道,那位已经放弃了人族之地的大乘真君到底还有什么伟大的计划,大抵亦是为了紫罗门最后一点颜面,在反复被警告之后,上官正身上的禁制终于松开。
而亦是在此时,上官正收到了一条传讯,赫然是直到此时才回复于他的……明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