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就是修士, 要在一片灰头土脸当中辨认出熟人,这难度也不小。
当杜子腾的目光终于落到那一张明显是短时间内成长而瘦到脱形的面孔上时, 才犹疑地出声道:“……明竹?”
听到杜子腾相唤,对方才咧嘴一笑, 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来:“恩,是我!”
这小子赫然是明昱那仆从,先前去百城界接杜子腾途经飞天界前往斩梧渊的明竹。
他算是杜子腾认真认识的第一个来自周天诸界的修士,因为彼时的天真无心机,倒是帮助杜子腾很好地适应了这个陌生世界,故地故人,杜子腾心中很难感到不亲切。
但杜子腾又觉得十分奇怪, 明竹与明昱主仆相称, 情谊深厚,杜子腾前来前线战阵之时,还与明昱道别来着,彼时确是没有见到明竹, 但明昱显然应该还在斩梧渊当着年轻一辈中的杰出弟子表率, 甚至随着斩梧盟的成立,亦是炙手可热、立马就要独当一面之时,必是要留在盟内处置各种复杂事情的,明竹是贴身的重要仆从之一,否则当时也不会被派去代明昱接自己,现在又怎么会遣到这前线来?难道是明昱、或者是斩梧渊在前线要有什么动作?
可是不应该啊,如果真是什么大动作, 需要这么弯弯绕绕动用到明昱的仆从,那明竹绝不可能当众这般大大咧咧与自己打招呼吧?这不是将整个计划都暴露在自己眼前?
不是杜子腾妄自菲薄,而是他在斩梧渊中,不说心腹,恐怕就是手足臂膀那位置,他都远着呢。
在与明竹短短一个招呼间,杜子腾心头已经有数十个念头往来,最后却都止于他身后护卫修士一个上前。
这身负护卫之责的修士在听到有人叫破杜子腾身份之时便已经心中十分警惕,此时见这来历不明的修士还想上前,便立时迈步阻拦。
杜子腾连忙道:“这是我旧识,也是斩梧渊弟子,无妨的。”
那护卫的修士却没有因为杜子腾的解释而放松警惕,头也没回地道:“您身上担着无数干系,此处距离战阵太近,还请及早返还!”
杜子腾有些无奈,对方虽是受帅营委托而来,却一直步步相随,忠于职守,他说不出什么强硬反对的话来,只得道:“明竹,你也一道来吧。”
这些护卫的修士警惕的目光却始终压迫着明竹,叫他原本想与杜子腾并肩的步子不由得放慢,终是被隔在了护卫的修士外围。
这前线战阵中负责的修士在简单与护卫修士们交涉之后亦是立时放行,显是这些在杜子腾身周的修士也必是身居高位,在前线中权责不低。
看到与自己隔了一丈远的明竹,杜子腾有心想解释,但这却不是解释的场合,可当他以眼神回头表达歉意时,却见明竹神情中虽有落寞却有更多从容,倒叫杜子腾心中更加稀奇,同样是飞天界,战事之前,明竹看起来更像个少年心性的孩子,天真无忧,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变故,来到这战阵前线中,整个人不论是外表还是内里,倒真是在这么短的时日内急速长大了。
“一些时日不见,你别来无恙?”好歹是到了自己的营帐中,杜子腾沏了灵茶笑道。
明竹难免坐得拘谨些,见杜子腾态度如当日那般,身形微微放松了一些,明明十分年轻的面庞上竟流露出一些沧桑感慨来:“我一向还好……萧大师您也还好吧?”
杜子腾哈哈一笑:“你我早就相识,怎么这般生分客套?当初在飞天界集会彷佛还像昨日呢!”
杜子腾目光透过营帐好像鼻端又嗅到战阵中浓重的血腥气,面色中的欢悦微微一沉:“故地重游本是佳话,只是如今这时局……算了,不说这扫兴的话了。”
明竹也不知道想到什么,露出个笑容来:“我在前线一贯听到您的声名,可笑当日浅薄狂妄,竟没能好好讨教,若是叫那许多同袍知道了,恐怕得好好嘲笑我一番了。”
在那个时候的明竹看来,斩梧渊中大修士比比皆是,主人叫他去接个金丹修士,如果不是主人交待兼之主人一贯的规矩严格,他是绝不会放在心上。
待将自己摘去斩梧渊的光环,放到芸芸众生中一看,才发觉自己当真是狂妄得愚蠢,似这位萧大师,金丹修为又如何?这前线战局牵连人族多少大局,在这等百忙之中,帅营甚至还专门遣了大修士护卫左右……这早已经说明太多问题,现在回想起当年的浅薄无知,实在是羞愧难当。
杜子腾摇手道:“时机凑巧而已,我确是当不得那样的盛誉。”然后他才迟疑道:“倒是你……怎么到了这里?”
明竹面上微微一僵,他早知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却又有些难以启齿。
杜子腾何等聪慧,在明竹几个眼神间,想到当初惊鸿一瞥间,明竹、明梅与明竹之间的神情姿态,心中对于三人间的纠葛已经可以了然。
明昱的性情杜子腾完全知道,他是那种大局为重的正统修士,是斩梧渊培养出来的接班者,对于自己仆从中出现这种情感纠葛自然是绝不能容忍的,杜子腾都能想到他那种快刀斩乱麻的冷静果决。
那明松与明梅杜子腾虽也只是寥寥数面之缘,但年纪比明竹更长,修为更高,处事也更加老道,必是不会吃亏的,只有明竹……
少年人正是情热之时,若于情之一字上受挫,那种打击确是难当,怪道他成长如之剧。
只不知到这前线来是他自己所求,还是明昱的安排了。
既推知了原委,杜子腾不知那种对别人阴私追根究底的人,他迅速转换了话题:“我刚刚过去一观,这前线太过危险……你还记得当初我在飞天界布下一个大阵吗?我刚刚去看了下,那大阵破得恐怕有蹊跷,我怕是要多花些功夫在那上面,正好需要一个对前线战阵熟悉的人,你可有兴趣?”
明竹从方才那种难堪中回过神来,不免有些怔愣。
他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顶着门派与主人的光环亦沾沾自喜的傻小子,在外面历经了些嘲讽风雨,眼前这位以金丹修为便可得诸位大修士青眼,胆识智慧可见一斑,又岂会不知道自己现下的落魄境地?
现下这个邀请分明就是见前线艰险在不动声色地回护、提携。
如果是刚刚离开斩梧渊、还没有进战阵之前的明竹恐怕会勃然大怒,觉得对方伤了自己的自尊。
可经历了太多前线的生离死别、见过了太多同袍的尸首横阵眼前,明竹心性已经成熟太多,自然知道萧大师语气诚恳,分明就是一番好意。
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我于阵法全然一窍不通,您一片回护之意我心领,但前线之中亦有矩法,不能因为我叫您为难。”
这样的拒绝光明堂皇,没有半点推诿,叫杜子腾心中好感大升,觉得这年轻人经历这番挫折也未尝不是好事。
杜子腾笑道:“这样吧,你先不忙完全推拒,刚刚你也看到了,我如今再到前线去不过是徒然添乱,当初我布阵之时,在我身边的人里,恐怕也只有你在前线了,再不熟悉也比个全然陌生的修士强。若是你在前线的军营中还有任务亦可继续,不必因为我这里的事情而耽误,若是你有空时便到我这里来……你看如何?”
明竹十分感激,知道萧大师这是为了照顾自己的心意而做的周全思量,再推拒就是他不对了。
事情便这般定下来,杜子腾的营帐也不是那么好出入的,还需要帅营处给个令牌,杜子腾便也托周遭那些护卫的修士前往说明一二了。
虽然麻烦了些,但遇到这样的故人,杜子腾是十分愿意照顾些的。
而他说让明竹帮忙调查前线战阵之事,也不全是托辞,刚刚那已经在短短时间内大致看清了那残阵的模样,这才是让他心中沉重的原因。
能看清残阵……如果当初妖族是以强力破阵而出,整个大阵都将不复存在,可现在他竟然能隔着这般远的距离看清楚大阵残留,足见当初他布下的大阵破坏得并不彻底,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毁坏什么,还留下了部分为妖族所用。
这其中的意义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符阵之学,可以说与修真之道一般长远,在人族对于天道认知还懵懂天真之时,便有古修士对于天地间的云纹符有冥冥之中的认知,流传下不少与其相关的大道论述。
但周天诸界中,公认将符阵之学发展为大道之一的,便是斩梧渊墨部前部首,以一己之力让诸界重新认识到符阵之威,奠定如今符阵师在修士中的地位。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发生在人族之中。
如果有一天,不只是人族对于妖术有所了解,妖族在受人族压迫欺凌的近万载光阴中,与人族那般密切的接触中……如果也有那么一两个惊才绝艳的妖族获悉到了符阵之道的真谛呢?
整个人族,几乎所有的防护阵法俱是建立在符阵之道的基础上,这便等同于是说,整个人族的大门都在向妖族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