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游并不知道杜子腾到底是什么章程, 这位不是大人的陌生人似乎对这地底洞穴中的一切都那样兴致勃勃:看他们如何用草籽、荼根和上地底深处的食泥,烘上几日做成饼子;看他们如何用本族那点微末技能刨出洞穴并夯实;看他们如何在洞穴口鼻孔翕动, 嗅闻外面是否有危险……
总之,在路游看来, 对方来历莫测,修为强大,能将那些老爷们如杀鸡宰羊一般地屠戮,定不是那些城池中出来的,可对方于妖圈的情形半点不知,显然也不是他预想中的大人。
唉,还害得他与路江起了那样大的争执, 想到自己当初误以为他是大人、甚至鼓起勇气去和路江争抢族内世世代代传承的法器, 再看看这位东摸西看的古怪人物,路游内心好一阵沮丧。
路游那种失落与绝望,杜子腾却是不会在意的。
他本来以为自己醒来看到了那么多修士,又能感应到灵力, 全然不是当初那妖魔打开传送阵时隐约看到的那个生机俱无的荒芜之地, 肯定不是妖魔之地。
可是在看到这帮兔子毛茸茸的耳朵时,杜子腾惊讶地发现,兜兜转转,自己居然是和一群妖搅在了一起,而且,是一群极其弱小、境地不妙的兔妖。
杜子腾情不自禁地把这些兔妖和入侵修真界的妖魔对比,简直天差地别, 哪怕是已经将妖魔彻底击败的现在,回想起那些入侵者,杜子腾的神情中依旧难掩凝重。
那些妖魔的战力惊人、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并且后期的妖魔大军更是令行禁止、纪律森严。
若只是看战斗,说实话,妖魔中最强大的与修士中最强大的,其实难分高下,将妖魔与修士一个个拎出来做比较的话,怎么看修真界也绝对不弱,有一战之力。
可事实上,在经历云横峰消失、碧雪二派作死撕裂界壁之后,整个修真界在妖魔入侵之战中节节败退,领地步步收缩,甚至最后沦落到只能勉强守住核心腹地、无数修士无数门派彻底断绝的悲惨境地。
因为,这是战争,不是战斗。
一场战斗中,双方的修为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而在种族之战中,妖魔那强大到恐怖的纪律性、凶悍,都令人类修士十分胆寒,未战先溃。
若非横霄剑派横空出世,萧辰以一己之力,完美地将剑阵融入战阵,借剑阵实现了剑修强悍的群战之力,在正面战场上狠狠硬扛妖魔大军,恐怕现在整个修真界已经彻底沦为妖魔之地。
即使是杜子腾现在看来,他那样憎恨妖魔,亦不能否认这个种族的强大凶悍,可与那样的妖魔相比,他眼前这群兔妖,简直是柔弱无害。
他一个陌生人,且不论路游先前是否对他有误解,从先前那些甲胄修士肆意杀戮的情形看来,这些兔妖的处境简直糟糕至极。
而杜子腾杀了那么多修士,显然十分危险,且那猩红之烟亦预示着杜子腾招惹了十分强大的敌人,但路游却依旧将他冒然引入他们这显然十分隐秘的族地中,甚至这些兔妖只在最初时反对了一下,到现在都竟然没有采取任何实质性的措施防范可能出现的危险……杜子腾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诚然他是从这些善意中受益,但是也足见这些兔妖的弱,这种弱不是指修为实力上的,而是一种从骨子里的懦弱,不太愿意生事,得过且过,觉得既然眼前没有危害便不愿意伤及他人。
当事涉种族之争时,善良有时候真的就是一种软弱,善良有时候真的意味着可以被肆意欺凌。
听起来那么操蛋,然而,却是杜子腾亲眼目睹修真界血染山河得到的真理。
这样的种族也是妖,可与入侵修真界的那些妖魔相比,杜子腾实在找不到半分相同。
但是,再弱小的妖,亦是妖。
萧辰下落不明,妖魔之地没有半点踪迹,云横峰更是依旧飘渺无痕,杜子腾却愿意花时间在此停留,哪怕他现在丹田中灵力恢复也没离开,只不过是想借这难得的机会弄明白妖族的一些习性。
甚至,在这日日的接触中,杜子腾竟也隐隐明白了一些妖魔的习性由来,更深刻地认识了这些非人种族。
也许,可以从中有些妖魔的线索也未可知。
所以,不论路游的态度有多么沮丧失落,杜子腾都不会放在心上。
这一日,不知这些兔妖从外界嗅到了什么,竟是全部兴奋地显出长耳,甚至全都竖起来,兴奋地在洞穴中来回奔走。
杜子腾本着多看多体验的原则想上前看看的时候,却是被路游拽住了。
这少年起码还是有着基本的警觉:“他们采草籽,要出去的,你不能出去。”
杜子腾挑了挑眉毛,斜斜一睨。
路游有点紧张,这数日的接触下来,杜子腾安然无害,他几乎都快忘记这人杀人如麻的狠辣手段,而现在,当他拦下对方时,在对方那挑眉的睥睨中,路游额间汗水滑落,甚至竖立起的耳朵上,那些细小的茸毛悉数炸起――这是典型的小动物遭遇极度危险时的生理反应。
这安静中的巨大压力几乎快压垮路游,这一瞬间,杜子腾在他心目中简直比那些“老爷们”还要可怕!
可当他看到周遭那些看着他长大、和他一起长大、甚至是他看着出生的族人时,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他吞了吞口水道:“你不能出去的!你杀了那么多城里的老爷们,他们一定四处在找你,要是出去被看到就糟糕了!”
这样的解释,杜子腾微微一嗤,是怕万一自己暴露连累他整个部族吧?
虽然无意与此地有什么瓜葛,但好歹受了这段时间的庇佑之恩,杜子腾亦无意为恶,便举步往回去。
路游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然后杜子腾随口问道:“你方才所说,城里的老爷们?是那些穿着甲胄的修士?”
只要杜子腾不出去便万事好办,他们一族得天独厚,祖上就发现了洞口那些神石,若没有族人领路,外人是绝计不可能发现他们的,就是城里那些最为强大的大老爷们也绝不可能。
放下担忧之后,路游并不吝惜解释:“是的,老爷们都住在城池中,我们这些妖奴是绝不能进去的。只有老爷们偶尔来妖圈围猎,找找乐子的时候,才能看到他们。”
路游的解释中并没有什么难为情,甚至是情绪上的波动,显然,千万年以来的规矩已经令这些兔妖都将之视为寻常,哪怕每一次的所谓“围猎”都会带来族人的强大伤亡,哪怕那些老爷们的所谓“乐子”都是建立在族人的血泪之上,可是,他们已经习惯,或者说,已经麻木了。
麻木,只是因为太痛,若是不麻木,便会痛到再也无法生存下去。
于是,也只能麻木。
路平的神情中寂然无波:“上次族里快断粮了,我们和其他族的一起到妖圈边上碰运气,你就从天上掉了下来,后面的你也知道了,我们点儿背,遇上了城里的老爷围猎。”
那些血腥,那些绝望的哭嚎,路平一字未提。
这般的情形……杜子腾目光微闪,终于归于一片平静。
然后,当看到那些兔妖爬回来时挂在脖颈上的篮子里满满当当时,杜子腾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那篮子里满满都是草籽与荼根,杜子腾曾经尝过这两样东西,草籽很粗糙,没有什么味道,卡在喉咙里几乎没有办法下咽,荼根更是又苦又涩,咬到一点都令人皱眉,这两样东西和着地底一种黑色的泥可以做出兔妖的主粮:荼草饼。
那风味真是酸爽,苦涩粗糙,杜子腾尝过一次,然后每次看到兔妖们吃饭时他都在心中一万个庆幸:还好自己已经辟谷。
可兔妖却浑然不觉,小心翼翼地反复咀嚼着这珍贵的食物,哪怕就是幼小的孩子们也没有一个抱怨的。
今天收获这么多的草籽荼根,路游那张失落了许多日的脸蛋上都露出由衷的高兴笑容来,可以够族人吃好久好久了!
至少这段时日内,他们不必再冒险出去找吃的了!
兴奋不已的路由难得主动地跟杜子腾解释道:“今日是城里的庆典,所有老爷们都要在城里,绝不会来围猎的,今天也是妖圈的盛典,大家都可以全部出去尽情找吃的,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必担心食物了!”
杜子腾一怔,连节日要依靠那些甲胄修士们的施舍吗?
但看到高高兴兴的路游,他没有开口说什么。
他不是兔妖族的人,没有办法代他们感到悲哀,亦无权决定他们的选择。
也许于他们而言,生存已经太过不易,还有能这样一个节日,能够在这日开心片刻已经生命中的恩赐,他又何苦去打破。
说是节日并不为过,即使是那样小孩子也竖着毛茸茸的长耳朵开心地奔跑嬉闹着,也只有在这一日,孩子们咬着新鲜酥脆的荼草饼,央求着阿妈多给几块才不会被打骂。
一个满脸皱纹、耳朵上的茸毛都已经稀疏的老年兔妖坐在杜子腾身旁,看到这欢乐的一幕,老人浑浊双眼中都似有温暖的光芒在流淌。
杜子腾侧头一看,对方怀中还抱着一个包裹,在杜子腾注视下,那包裹竟然蠕动起来,老子连忙晃了晃手臂,那包裹却蠕动得更厉害了。
下一秒,那包裹便散了开来,露出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顶着一双嫩呼呼的长耳朵,看到杜子腾,便咬着自己的手指咯咯笑了起来。
老人连忙摸出一小块饼子塞到婴儿嘴里:“乖乖多吃点,今天饼子多哦……”
杜子腾很快回收视线,然后他看着身旁逗弄婴儿的路游冷静地道:“我要走了。”
路由一怔。
路游不知为何,能将这来历不明的厉害人物送走,他应该高兴的,心中此时却只有复杂难明的情绪:“你这就要走吗……”
杜子腾却是悠然道:“既然是庆典,想必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是从这里离开的,你们丰收之后一段时间都不会回去,定会安全无虞。你也大可放心,即使我运气不好被抓住,也不会透露这里的一切。”
路游还想说什么,路江,那先前与路游动手的高大青年却是冷哼道:“那就快点走,莫要拖累我们!”
似这样一生困于洞穴一方的兔妖,杜子腾又怎么会将他的态度放在心上,他只澹澹一笑,便举步朝外而去,路游呆呆看着那人说走就走半点亦不拖沓流连的潇洒身影,他想像不到对方会进入怎样精彩的世界,可一定不是像他这般,只能困在洞穴中面对这昏暗又沉闷的一切……路游心中突然无比艳羡。
路江却是冷冷道:“这人走了,也算送走一个麻烦。你以后少抱有那些虚妄之想,这世上哪有什么大人,还不如老老实实多采几篮草籽,多养活几个族人来得好……”
听到路江冷冷的念叨,那明明已经消失在黑暗中的潇洒身影却在路游心中越来越清晰,这一刻,鬼使神差一般,路游举步冲了出去。
路江大吃一惊:“你去哪里?!”
看着路游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路江蓦然明白过来他要干什么,脸色大变,追上去厉声道:“你疯了吗?!那个人肯定是要离开妖圈的!你追上去做什么!”
路游觉得自己也许真的疯了吧,可他脸上却露出一个再高兴无比的笑容,千万年来种族血脉中流淌的强大生存技能令他爬行得无比迅疾,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快过,他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爬得这样开心:
过往每一次攀爬奔跑都是为了逃命,他们还年幼时,族里的长老便严苛地训练他们要他们激发出种族血液中流淌的能力,“能跑会爬才能活下来继续吃荼草饼!”
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不是在为了那一块荼草饼攀爬,他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也许有比妖圈边界那一次的屠戮更恐怖的事,可他依旧开心,为了从小到大第一次不为荼草饼的奔跑攀爬而开心。
不知为何,杜子腾并没有第一时间动用疾行身法离开,而是慢慢踩着步子,当他再一次听到身后那的声音时,回头,面容宁定。
看到这张平静面容时,路游一路上那些雀跃飞扬的情绪都变作了忐忑不安。
“我不会在妖圈停留,你想好了?”
和路江说的一样,但路游却是没有半点迟疑地点头。
他知道自己不愿意再像祖祖辈辈留下的训诫那般忍耐再忍耐,他做不到继续忍受身后的一切,他知道,眼前这个陌生的强者也许就是自己这一生中遇到的唯一一次机会。
要多少的运气,才能捡到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陌生人,而且这个陌生人能在一首歌的时间里屠掉城里的一个小队啊!
他难道还能指望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捡到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陌生强者吗?
路游的点头那样肯定坚决,所有的忐忑都已经消失。
这一刻,明明已经决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杜子腾竟然犹豫了半妙,然后叹了口气,他自己看不到,他脸上的笑容却流露出了欣慰。
路游并没有听清杜子腾那笑容后的喃喃自语,不然他一定会十分后悔自己的选择:“啧,妖不能进城,这有点麻烦啊,他们不来找小爷,小爷还想去搜括一下他们呢。”
灵力在身的杜子腾与全力奔跑的路游并肩而行自然是轻松无比的,这看得路游十分惊讶,明明上次来的时候,这位大人还表现得没这么轻松的。
杜子腾甚至都没将心思花在赶路上,脑子里兀自转着无数念头:既然说妖无法进城,那显然是城门有什么东西能识别出妖?
当他们走出了很远很远时,路游忍不住问道:“我们去哪儿?大人。”
几乎是下意识地,路游还是将这个他曾经错认为大人的强者叫做了大人。
杜子腾挑眉:“怎么?”
路游犹豫地道:“再往前就到妖圈边界了。”
他有些害怕,在妖圈边界,那些老爷们的出没之地,对于妖族而说,往往意味着血腥、悲惨。
杜子腾点头:“小爷果然英明神武,一直朝一个方向总会走得出去的。”
听到这话,路游忍不住觑了他一眼,总觉得这位大人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杜子腾却像没看到一般,脚步不停,速度半点没有放缓地继续前行。
路游急了:“大人!再往前就出边境了!”
杜子腾看着路游又快被自己逼出耳朵的脑袋问道:“然后呢?”
路游这才想起自己眼前这位大人乃是从天而降,好像对妖圈和妖圈外的世界都完全不知道……这一刹那,他心中第一次升起隐隐的后悔,自己决定跟着这位来历不明的大人出来闯荡,会否太过鲁莽草率了些……
可怜的小兔子不明白,这只是个开始。
路游兀自十分认真严肃向杜子腾陈述其中厉害:“如果闯出妖魔却不过城门的话,会有巡逻军的老爷前来盘问的!”
杜子腾点了点头,一脸明白的模样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去城门吧。”
路游一脸快晕倒的样子!
城门,城门那是城池护卫军最密集的地方!
他们两个,一个刚刚杀了城池里那么多老爷,定然是被追缉的,一个是低贱的妖奴,根本没有资格进城的。
他们这样往城门上撞,岂不是在自寻死路?!
这位大人是怎么能这么澹定地说出去城门这种话的!
然而,杜子腾只澹然道:“如果你不带路去城门,那我们直接出妖圈也一样,只是过程不同而已。”
说完,他老人家脚下不停,竟真的继续前进了。
路游快哭了,巡逻军……那是城池老爷们中的精英,他小时候听过的恐怖威吓故事中,巡逻老爷们的出场次数是最多的,什么逃跑的妖奴被巡逻老爷吃掉啦,什么浪费粮食的妖奴被巡逻老爷关起来啦……
然后,哭丧着脸的路游只能领着杜子腾朝城门而去。
杜子腾并不是真的傻,当他站到那无数符文密布的城门口,看到远处那哭喊着被拖走的人时,心中若有所思。
“啧啧,一个低贱的妖奴竟然敢进城,我还以为圈了这么多年,妖奴们都该学聪明点了呢。”
“听说是个妖血澹了不少的妖奴,自觉得只有一点点妖血,应该不会有问题,便悄悄想摸进城里,嘿,这妖血,沾一点都是低贱,甭管它是多是少!”
“可真是晦气。”
这些纷纷的议论落到杜子腾的耳边,他拉了拉路游:“喂,上次你救我时可有看到我储物袋?!”
路游正惨白着脸看那被拽走的人在路面拖出长长血迹,他快被眼前这一幕吓尿了,只拼命告诉自己,千万不要露出耳朵、千万不要露出耳朵,他根本没反应过来杜子腾在问什么。
杜子腾不耐烦地踢了踢他:“我说,你上次救我的时候,我的储物袋呢?!”
杜子腾踢得不轻,路游吃痛之下转过头来,这么情绪一转移,那蠢蠢欲现的长耳朵没有显露,他只是疑惑地对杜子腾道:“我……我没看到什么储物袋啊。”
杜子腾皱眉:“不可能,我那储物袋中还有很多灵物!我一贯随身带着的!”
路游一脸迷茫。
杜子腾面容严肃:“你该不会是想自己私吞了吧?!”
路游急了:“我、我我我……我真没看到!”
杜子腾声音不小,周遭原本看那被抓到的妖奴热闹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二人,窃窃地猜测着事实,到底是恩将仇报的戏码呢还是见财贪昧。
杜子腾冷哼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吗?我醒来的时候可有你在身边!”
路游完全不知道杜子腾是怎么了,此时一脸的懵逼委屈。
然后杜子腾一脚踹倒了他,提起他的领子冷冷一笑:“你到底看没看见,我们回去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