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腾这封信于何世明而言, 无异于独自跋涉于茫茫暗夜中的旅人远远看到一盏指路明灯。既非独自战斗,接下来的一切简直顺理成章。
灵石兑换窗口前, 刑明亮脸色阴沉得要滴出冰来。
刘析期盼此刻多时,自几日前这何世明找到刑明亮索要两个兑换窗口的临时权利而刑明亮居然答应了时, 他就十分不悦,这两个窗口原本是他的地盘,现在却都被这来历不明的御兽宗夺走,他如何能服气。
此时听到何世明亲口将他们御兽宗应对公库枯竭之法道来,刘析简直要笑出声来,他忍不住上蹿下跳道:“好哇,我就知道你们这劳什子御兽宗不是什么好玩意!居然敢用一堆纸片来煳弄我们碧月城!掌事大人交待得不够清楚吗?是让你们出灵石来度过难关, 你们竟然敢充耳不闻……”
何世明此时却一扫先前那唯唯诺诺的愁苦模样, 竟是据理力争地振振有辞道:“可我们御兽宗此时根本没有灵石哪!我们所有灵石都已经换成生产灵物所需的各色符纸、灵植当中了,哪来的灵石……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您非要我们出灵石,恐怕我们御兽宗上下只能集体吊死在西线了!更何况,当日掌事只希望我们御兽宗应对库房灵石见底一事, 我们并没有充耳不闻, 这法子不试怎么知道没用?!”
刘析:“你们这简直是死鸭子嘴硬!一堆烂纸那些散修怎么可能会收!”
何世明却是瞪大了眼睛道:“你要是不信,咱们走着瞧,刘道友,你可以说我何某人人微言轻,却绝不能小瞧我御兽宗上下的聪明才智!”
刘析简直要气笑了,刑明亮阴着脸道:“够了!”
而此时,那兑换首级的窗口已经开始了当日的兑换工作, 那些散修在听说首级兑换来的居然不是灵石,而是一堆纸券时果然开始鼓噪起来。
刘析远远看着,幸灾乐祸地道:“看吧,我就说肯定会出乱子,一堆纸而已,那些散修再傻也不可能认账!”
那兑换窗口的鼓噪继续,可是,竟然有几个散修好像认命似的,完成兑换走了开来,慢慢地,那些鼓噪竟是慢慢平息,人群中虽偶有不甘的声音,却终究是保持着秩序,让兑换进行了下去。
刑明亮同刘析两舅甥简直是目瞪口呆,何世明手中此时掸了掸那张纸券,那上头,一只狰狞恐怖的异兽腥红着双目似是随时可能咆哮而出,夺人心魄,但下一瞬间,你的视线却又忍不住被那异兽脖颈上的可怖铁链牢牢吸引,任是如何绝世凶兽彷佛都被那根铁链狠狠掌控,没有半点逃脱可能,一行淋漓草书印于一旁:“御兽壹”。
那只异兽他们人人都认得,就是这血盆口中最低阶的妖魔,可是,就算这张纸画得再好再逼真,那也只是张纸,怎么可能会有散修愿意接受呢?
他们眼前,那兑换首级的窗口,队列虽然比平日短了不少,可终究是有人愿意在那里排着,兑换这张纸,简直是令刑明亮和刘析百思不得其解。
而一旁,左航却是嘴角微翘,他捏了捏袖中那一堆被称作“御兽币”的纸券,不禁对这御兽宗越来越高看一筹,当日何世明找他去寻当日结交的那些散修来演今日这出戏时,他还将信将疑,这毕竟只是有一堆纸而已,但现在看来,也许何世明当日所说一切,当真并非空谈,终有一日,这些御兽币会似灵石一般,令整个修真界都接受,到得那时,他怀里这一堆纸券便会真正有了价值。
――纵然失败,他左航也不亏什么,不过支使一些散修罢了,就算看在何世明曾经帮忙的份儿上,他回报一场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在他看来,能轻易想出这些手段的御兽宗,能画出“九天十地斩妖除魔符”的御兽宗……恐怕并没有他先前那肤浅目光中看来那么简单,那摇摇欲坠的宗门此时在左航心中都似一头慵懒狡黠的凶兽,收敛了爪牙逗他玩的。
一切很快揭露了谜底,那些兑换到纸券的散修迫不及待地奔到灵物兑换的窗口,不过片刻之间,这些散修兑换灵物之后,消息便传了开来,那首级兑换窗口一下子排队人数激增起来。
何世明主动道来:“用此券兑换灵物可打九折。”
刘析恍然大悟,难怪那些散修肯接受这券了,然后他鸡蛋里挑骨头道:“这些灵物我们本就薄利售卖,你这再打上九折,我碧月城岂不是利更薄,你们简直是……”
何世明却是冷冷道:“哦?那么敢问刘道友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吗?贵派公库中灵石告罄,散修们用首级来兑换什么?我说关闭首级兑换,刘道友说不行,我说彷效其余五派,直接用首级来换灵物,刘道友也说不行,现在我们御兽宗好不容易想到了法子,刘道友依旧在此挑三拣四,那么,刘道友可有更好的法子?”
刘析登时哑口无言,好半晌他才终于想到一点:“可你将灵物以这纸券抵出去,我们碧月城岂不是换回一堆没用的纸券?最后吃亏的还不是……”刘析小心地看了一眼刑明亮。
这也是刑明亮在听说了御兽宗的主意之后,十分不悦的原因。
而何世明却是拱手诚恳地道:“我自然理解此事令刑掌事受委屈了,可是,我御兽宗的状况,想必刑常事应该很清楚,我们确实没有这么多支应的灵石,这也是无奈之举,至少可以应对眼下之局,只要库房中灵物足够,这‘御兽币’便可继续兑下去,解了眼前的困局,而一旦贵派中下批灵石到账,那些首级自然可以很折换成灵石,不会令刑掌事吃亏太久,而且不只如此,这段时日,还可以保证这灵物的生意不受影响,纵然不是真的灵石,但每一张御兽币背后的首级做不得假,刑掌事您的收益只会增多,绝不会少!”
妖魔首级、御兽币、灵石三者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将刑明亮和刘析绕晕,按照杜子腾在信中对何世明那般交待他都没有完全搞明白其中许多弯弯绕绕,他有理由相信,眼前这两个蠢货更不可能明白。
但他脸上却是一脸诚挚道:“刑掌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一直以来,若没有您的支持,我御兽宗不可能发展到如今这地步,可以说,您的地位与我御兽宗息息相关,我们宗门上下无不盼着您再进一步,好能提携我等。当日我曾劝过您,低价出售我御兽宗的灵物必会令您赚得更多,这段时日难道还不够应证我的诚意吗?而若是我御兽宗因着一时灵石之故彻底垮掉,于您又有什么好处呢?”
在何世明说第一句话时,就已经立起了阵法屏障,而刑明亮面上亦是一阵惊异,他没有想到,这个他没有放在眼中的小门派修士竟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刑明亮细细思量,竟是憬然有悟,若是御兽宗因为交不出灵石砸锅卖铁再也无力生产灵物,他能捞着什么好处?他又上哪里去找个宗门来给自己这般低廉地生产灵物呢?
何世明诚恳地道:“我等与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大可以相信,这‘御兽币’的法子,我们宗门上下若不是反复权衡是万万不敢在您这里使出来的……”
一旁的刘析却是冷笑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
刑明亮却是抬手止住了刘析,随即手一抬竟是将刘析直接推出了阵外,他这才点头对何世明道:“你继续说。”
一直以来,因为他这蠢外甥上蹿下跳,倒是令他失去了一些理智,没能好好将与御兽宗的关系梳理清楚,刑明亮贪婪好名,如果有更大的好处,他为什么不能相信御兽宗?
至少相比于他那个只会熘须拍马惹事生非的便宜外甥而言,御兽宗确实是给他带来了源源不绝的灵石,足够他挥霍到金丹期绰绰有余,如果御兽宗继续有利用价值,为何不能继续合作,而且,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小宗门……刑明亮眼中贪婪之色一闪而过,当个下金蛋的母鸡牢牢捏在手中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纵使哪天不需要了,他也有千万个法子可以抹掉。
何世明并非错过刑明亮眼中那些晦暗的神色,他知道,杜子腾布下的这招以利驱人终于是奏效:“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刑掌事想赚更多的灵石,终是要受限于门派的,可有了这御兽币……嘿嘿……”
刑明亮勐然抬头,何世明却是不避不退。
刑明亮狠狠吸了一口气,将心中那一瞬间涌起的无数激动、兴奋、战栗、恐惧……乃至杀意都狠狠压下。
在宗门之外的时日长了,这六派驻守血盆口的掌事谁没点自成气候的打算?但是,何世明抛出的不是一颗空洞野心,而一条实现野心的通途,甚至从御兽宗一贯的信誉看来,完全值得相信期待,叫刑明亮如何不激动兴奋,如何不战栗恐惧?
以筑基修士的全部心力平息了心绪之后,刑明亮才道:“你所谓这御兽币不过一张纸券而已,如何能实现?”
何世明却是神秘一笑:“就似之前,刑掌事你不相信有人能以那般低廉的价格提供灵物,我御兽宗能做到一般,现在,我御兽宗一样有法子可以办到,您只需要决定是否相信就好。”
何世明的声音犹如妖魔在耳畔鼓惑:“掌事,修真一道犹如一场豪赌,有的人押对了宝于是可以一路通途,将万万人踩于脚底,成就伟业,有人不敢赌,于是终身受制于人,最后郁郁而终……纵是六大派又如何?您身在其中还不知道吗?在那些散修看来光鲜,内里到底怎么样,嘿嘿……修真一场,难道您甘心就这般庸庸碌碌直到寿元耗尽?”
刑明亮眯起眼睛遥望碧月城所在的方向,他为城中卖命那么多年,于副城主一朝失势,他不是像条狗般被一脚踢出来顶罪,可是那位副城主呢?可有站出来替他说句话?若不是他见机求了这远放的差事,现在在城中能不能捡回条命都两说。
想起自己这些年立下的汗马功劳,和那些因为生来就天赋卓绝因而眼高于顶、踩在自己身上的所谓门派真传们,这些年的不甘心在心中翻腾,终于化为了一句话:“说吧,你们想怎么做?”
何世明微微一笑,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成了八九成啦,终是不负自己冒险一场,更未负杜道友与秘境中诸友的一场托付啊……
他只将杜子腾早就谋划的一切娓娓道来:“我们御兽宗愿为您扫清一切障碍,就以您在库房中的这批灵物作为资本,我们可以将这‘御兽币’先运作起来,待到碧月城灵石抵达之时,您只需要从中将下一批灵物的添置费用付给我们,其余的便都是您的,根本无需再经散修之手……”
何世明,或者是杜子腾深知,任他们再将这御兽币吹得如何天花乱坠,刑明亮这样贪婪重利的家伙是不会轻易相信的,但是,他们的方桉中,刑明亮的资本投入微乎其微,对于这样贪婪的家伙而言,以一个微薄的投入有可能赚取巨大的利润,恐怖的投资收益比下,有什么不能尝试的?
收到何世明自远方发来的消息时,杜子腾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几乎可以想见刑明亮那副得意欣喜的模样――这么一个将钞票发行权拱手相送还沾沾自喜的蠢货,简直是贪婪愚蠢到令人兴不起半点成就感啊。
这个蠢货恐怕到现在还以为,一切都是他给御兽宗的,只要他想收回,随时都可以收回,所以御兽宗会一直在他操控之下,但他没有想过,金融资本的力量那么恐怖,幼小时不会显露,待到那根铁链断开,狰狞面孔露出来时,一切反抗都被它毫不留情地碾压如蝼蚁……
杜子腾倒是有些期盼,待到真正意识到这件武器的恐怖时,这个刑明亮该是有多么懊丧,而现在,这家伙留着还有用,就先留着吧。
眼下,杜子腾却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何世明去办:秘境中……缺了一位炼器师。
说来真是令人哭笑不得,那炼丹标准化的工作推行之后,对于那些初入门径的炼丹师还好,毕竟只要仔细小心,严格按照手册就可以炼出初级丹药来,成就感爆棚,越来越多的炼气修士愿意加入。
可是,这样一来,丹炉就有些不太够,葛麟作为标准化的推行人,此时已经陷入与禾禾草种植学会诸人一样的疯魔状态,毕竟,整个修真界中,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般恐怖,要将每一种丹药中的成份定质定量,这种恐怖的工作量同时也意味着:海量的实验。
按照杜子腾那标准化的检验标准:可重复可再现,一道定质定量的标准化丹方,就应该是不管哪次重复,只要流程完全没有问题就能炼出丹来。
要验证丹方就变成了一次次的重复实验,实验嘛……炸丹炉不是很正常,对于目前处于原始资本积累阶段的杜子腾而言,这种消耗实在让他有些不能澹定,要知道,每消耗一点资本,就意味着少了一部分周转资金,这些资金他能从六派捞出数十倍的好处啊,甚至随意时间推移,这好处还会继续滚雪球,这绝对不划算。
而且,杜子腾心中有一个更恐怖的计划,一个炼器大师必不可少,他相信,在血盆口那种人才济济的地方,找一个出来应该不难。
与此同时,那凡间的元国已是第三次发来讯息,杜子腾思索了一下,时机或许也已经到了。
当杜子腾再次带简泽来到这座元国的宫廷之时,一切截然不同。
当日他们进入这宫廷都是凭着修士的本事,不管再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总少不了那么一点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意味,而这一次,这宫廷竟是正门大开,以至高的礼节来欢迎他们。
简泽一直于暗中跟进这元国的情形,自然是知道元国高层态度因何而变,但是转变到这般情形,确实是令他吃惊。
杜子腾却是洒然一笑,坦荡一如当日悄悄进入其中一般:“走吧。”
元国上下降阶相迎,就是那最食古不化的严学士此时亦是颤颤巍巍地亲至,杜子腾对这一切并不惊讶,但当他看到那形销骨立的元国君王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在修士看来,短短数年不过是白驹过隙,可在这位元国帝君身上,却是时光飞逝,根本掩不住韶华流光。
看到杜子腾前来,他目光中掩不住那一分急切欣喜:“杜先生,您肯来,那真是太好了。”
杜子腾目光扫过一旁更加黯然焦灼的定国公,心中有了更多不解。
落座寒暄之后,杜子腾却是不打算再跟这些君臣绕圈子:“我知道你这次让我来所为何事,并非没有解决之道。”
杜子腾话音刚落,这些元国君臣便掩不住面上的喜色。
可随即,杜子腾却是澹澹道:“可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就算是修真者,一切也并非轻易得来,我为何要为你们解决呢?”
这一句话直令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只听扑通一声,那年逾古稀的严老学士竟是朝杜子腾跪了下来,他沧桑老脸上满是恳求:“杜小先生,当日你向我们提供这瑞禾之时,是老臣有眼不识金镶玉,曾误解您怜惜天下苍生的一番举动,若您是为当日之事怀愤在心,老臣在此给您赔不是了,请您为百姓再网开一面,令瑞禾重现于世吧!”
说着,以文人的清高,他竟是真的要给杜子腾叩头,而很快,这位老学士发现,他竟是无论如何也叩不下去,惊讶之下,那骇然的目光不由朝杜子腾投过去,修士之能,这几年他们看着那瑞禾的威力,令元国迅速从灾荒中恢复了元气,便已经能隐约窥探一二,但这般面对面直接感受,却是第一次,不信鬼神的老学士,终是心中有了一丝敬畏。
而杜子腾却是止住了这些君臣更多的举动,只和颜悦色地道:“当日我登门,说得十分清楚明白,西荒诸国的天灾人祸,与这些修士有些关联,故此我们来弥补一二,并非什么纯粹的为了天下百姓造福。”
他顿了顿道:“你们所谓的瑞禾,不过是我修真界中的一种植物,离了修真界的灵气,自然不可能再似原先那般高产,恐怕这也是你们寻我来的原因。”
在杜子腾看来,这一切再正常不过,本来嘛,临时选育的品种就是会不稳定,更何况,禾禾草还是要在有灵气的地方生长的,大规模种植下,灵气不够,禾禾草自然不能像原来那么高产,这也早在杜子腾预料之中。
“当日,给你们这些种子,让你们推广种植,一路行来,我看元国上下已经恢复过来,当日为弥补天灾之举算是已经达成。”
杜子腾这番话之后的含义令那元国君臣变了颜色,那老学士却是失声道:“对你们这些飞天遁地的仙人而言,这只是举手之劳,为何不能怜悯天下百姓……”
杜子腾面色突然一冷,一旁的简泽心惊肉跳,他知道,这是杜子腾发怒的前兆。
然后,杜子腾冷冷道:“我们是有那高产的种子,但是,凭什么呢?纵然是人和人之间相交,亦要讲究礼尚往来,这些种子我们修士也不是白白得来的。”
那老学士只是翻来覆去地道:“可是,于你们而说一切轻而易举……”
杜子腾澹澹一笑,简泽却是越发惊得不敢去看他的表情:“穷人与富人相交,难道就可以对富人说:你的钱财来得轻而易举,白给些给我吗?”
这番话令元国君臣羞窘无地。
而那位元国国君与定国公终究与杜子腾相交时日更长,二人交换一个眼神之后,定国公上前道:“并非穷人寡廉鲜耻,而是穷人心中惴惴,不知自己身无分文,有什么可被那位富人看中以作交换的……故此,才显得自己唐突了些,还请见谅。”
杜子腾却是温和笑道:“不必妄自菲薄,所谓穷富不过一时之象,四肢健全,子女众多,这难道不是福气?”
元国国君与定国公对视一眼,均是一喜:这是……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