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六十一年,春。
一名青衣男子快步走在宅院中,迎面碰见的丫头或者小厮,皆垂头向他问好,规规矩矩的喊上一声——杜管家。
杜叶走进了主园,轻轻扣了两声虚掩着的门,便径直进去了。
里头的景象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样,房尉——或者说,是裴琛聿,此时正背对着他,拿着一个小勺子,耐心的哄着一个粉雕玉珠的小娃娃吃饭。杜叶无奈的摇头轻笑,将一封信放在了桌几上,接着便朝着那个小娃娃招手道,“快到爹这来,莫扰了大少爷清净。”——时隔多年,哪怕早就过了“大少爷”这个时代,杜叶却仍旧喜欢这般喊,并不是彰显与主人家一同成长的亲密,这个称呼,更像是他二人的默契。
“不去爹爹那。”四岁的阿桑撅着嘴,扯着房尉的袖子不愿松开,“我要待在这里,我要爹爹喂饭。”——阿桑最近管谁都叫爹爹,却唯独黏房尉最紧。
“不要紧。”房尉这些年模样没有怎么变,虽已年过而立,但仍旧清瘦且俊逸,岁月待他似乎格外留情一些,十多年的时光,皆数变成了气质,沉进他的身体。他将阿桑搂于怀中,看到了那封信,信封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写,但就是什么都不写,才是闻人晚的风格。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甚至可以说,这么多年里,闻人晚寄过来的信中,就没有一封是写了要紧的事。这种懒散和顽劣,像极了当年的闻人晚坐在房尉面前的模样——凤眸含情,薄唇轻微勾起。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却又偏偏是个倜傥的少年郎。
闻人晚在离开谷顺之前,来找过房尉一趟。大意便是家里的老太爷气消了,要将他调回京城的原职,于是他来道别的同时,顺便问问房尉,有没有兴趣同他一块前往。自然是不会同去的,闻人晚也没有显得多么失望,他知道,房尉的根长在谷顺,长在裴宅,长在某个人脚边。他笑着咂咂嘴,本想握手道别,却还是蛮横的抱了房尉一下。
我会给你写信的,还会时不时杀回来,看你有没有背着我娶媳妇。闻人晚说的咬牙切齿,在房尉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逼退了自己的伤感。
十年弹指一挥间,裴家仍旧是谷顺首富,房尉清闲之余,也将药庐也搬回了城内,陆陆续续的,还替桃夭和杜叶分别安排好了亲事。谷顺自是留不住忘忧那个倔丫头,便顺着她的意,让她同岚庭一块回了齐海山。裴宅整个翻修了一遍,处处都是新意与生机。
而他和闻人晚,却再未见上一面,但他知道,他偶尔怀念闻人晚。
“扶苏醒了么?”房尉回好信,将它递给在一旁候着的杜叶。
“刚过来的时候,看到厨房在给扶苏少爷煎补药了,约莫是醒了。”末了,杜叶又像是想起什么般,笑道,“昨个儿扶苏少爷还跟我夸桃夭那口子,说他熬的粥可好吃。”
“那便好。”房尉将怀中的小人放到了地上,小人儿却一脸委屈的扯着房尉的裤腿,可怜兮兮的问道,“爹爹去哪儿?”
房尉一笑,摸了摸阿桑软软的头发,“去找你扶苏爹爹。”
扶苏在三年前,便已经能够脱离拐杖,独自站立了。加之这几年的刻苦练习,如今走路和跑步的样子,已与旁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哥。”扶苏一睁眼,便看到了坐在他床边的房尉。
“睡得好么。”房尉伸手将他凌乱的头发理了理,在等待扶苏回答的空档里,手指头又熟稔的从扶苏的额头一路滑至了下颚线,最后停在他尖细的下巴处,“不是昨日才夸完别人熬的粥好喝么,怎么看着反而像是瘦了点。”
“哥。”扶苏闻言便甜甜的笑了出来,水汪汪的桃花眼里煽动着莫名的愉悦——房尉也觉得奇怪,眼前的人好歹也二十有四了,可为何一笑,总让他觉得,他还未长大。
“哥。”扶苏又正儿八经的喊了一声房尉,手也不安分的从被褥里钻了出来,细细长长的指头并拢在半空中,“我向天发誓,我绝对没有嫌弃你煮的粥。你的粥最好吃。”
“嘴这么刁。”房尉皮笑肉不笑,“很难娶媳妇的。”
“谁说我要娶媳妇啦?”扶苏闷声闷气道,“我不娶。”
“得娶。”
“可你不也没娶么?”扶苏瞪着眼,“凭什么你可以不娶,我就得娶?”
“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一立夏,我就二十有五了。”
“对。”房尉一笑,“该是娶媳妇的年纪了。”
“哥!”扶苏立马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满脸的不服气,“你就知道套我的话。”
房尉笑着揉了揉扶苏的头发,“不跟你闹了,我等会还要去一趟药庐和染坊。你等会起来的时候,不准贪凉,薄袄子要穿上,送来的补药……”
“会按时吃的。”扶苏皱了皱精致的小脸,一把接过了房尉每天都要交代的话。接着,他的眼里便开始充斥着一些不具名的悸动,就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于是他再次仰起脸,喊住了正预备出门的房尉,“哥,我方才午休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嗯?”房尉停下步伐,也来了兴趣,“梦到了什么?”
“梦到——”扶苏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神情全然是少年的天真和向往,“梦到我们回到了小时候,就是你带着我上露台看星星的那晚。”
“梦到了你当时许的愿么?”房尉脸上的表情也逐渐温柔了下来——哪怕面对着扶苏,他向来都是温柔。但是温柔这种东西,总是可以变得更温柔。
“梦到了。”
“如今实现了么?”
“实现了。”扶苏点头,眉眼弯弯,“是我三生有幸。”
时光呼啸着倒退了数十年,回到了扶苏口中的那个仲夏夜。
十七岁的房尉和十岁的扶苏,并排躺在了裴宅最高的露台上,他们身下是清凉的石板瓦檐,身上是幽蓝的天空和闪烁的繁星。
“哥哥——”扶苏枕着房尉的手臂,拖着软软的童音,“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我的愿望就是你平平安安,活得长长久久,永远陪在扶苏身边。”
全文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