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了星期三,钟馨去法院取了判决书。果然不出所料,法院判决两人离婚:儿
子由钟馨抚养,房子归林之川,钟馨和儿子可以一直住到找到自己的房子为止,林
之川每月付儿子四十元生活费,家具平分,林之川一次性补偿三千元。
钟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法院大门的,像个机器人似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
的双脚发软,心里感到一阵悲凉。过去她曾经和朋友们谈到过:
女人最大的不幸就是中年丧夫、离异。看到身边的朋友们也有离异的,她总是
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走这一步。没有想到,今天自己也成离异大军的一员了,这真
是天大的讽刺,也就是说,自己的人生失败了。
怎么办?商场工作很忙,收入很低,没有房子。虽然暂时可以住在原来的房子,
但只是暂时的,再说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就一次次看到林之川带着女人回来,在眼
皮底下谈情说爱,这只会更伤心难过,伤害也更深。
不住那里又能怎么办?单位没有房子,当初调来兴南市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
有今天。再说刚到新单位,同事们会怎样看?怎么开口跟儿子说?儿子会有什么反
应?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钟馨的心头……走着走着,远远地看到家了。
房子是由旧式办公楼改建成的宿舍楼,楼房里有一条走廊,房子被分成东西两
边,在西边的房子后边又打通了窗户,加建起了厨房和卫生间。每家每户都分到一
套东西间的房子,东间是主卧室,西间既是卧室又是吃饭的地方。原来钟馨和林之
川住在东间,由于林之川闹离婚,他早把钟馨的用品搬到西间去了,他自己一个人
占用东间。钟馨和儿子住在狭小的西间里,不过还好,西间的房子位置虽然不好,
却有厨房和卫生间。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在里边等着她了。钟馨的母亲身材矮小,一张典型壮族人
的脸庞,精明的眼睛,鼻子扁平,一双箭眉,梳着一头短发。此时,母亲的眼睛没
有了往日的光彩,显得暗淡无光。一看到母亲的身影,钟馨就心跳得厉害,一种羞
愧的心情让她扭过头去不敢看母亲。
母亲坐在靠门边的矮凳子上,若有所思,一见钟馨走进来,第一句话就问:“乐
乐判给谁了?”
“给我了。”钟馨放下拎包,背转过身子,她低头看着地面,畏怯地说。
母亲松了口气,双手捂住胸口:“那就好,谢天谢地,我最担心的就是乐乐被判
给他了。”
钟馨面无表情地看了母亲一眼,心里有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感觉。她默默坐在
床沿上,伸手扯过堆放在床铺上的衣服,机械地叠着。
“乐乐我们一定要带着,你要保证,你一定要好好抚养乐乐。”母亲凑近钟馨,
异常严肃地说,“过去你爸爸被下放干校,我呢,又下放农场,你哥哥一个人在学校,
这么艰难困苦,我们都挺过来了,这次你一定要挺过去。那种抛弃孩子只顾自己的
坏毛病不能出现在我们家,永远不能。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你就要好好抚养乐乐,
我也会帮你一把的。可你一定要保证。”
“知道!我会好好抚养乐乐的。”
“唉!我早就跟你说过,夫妻之间要相互忍让一些,不要动不动就闹离婚,为
你这事,我几天几夜睡不着,乐乐以后就惨了。”几天不见,母亲头上的白发似乎多
了许多。
“是。”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让你嫂子更看不起我们了,
我和你嫂子这几天又吵架了。”母亲背靠在门框上,眼睛望着远方的天际,似乎想从
哪里找到什么答案似的。
“为什么?”钟馨此时的声音是这样的软弱无力。
“还不是因为你爸爸!昨天他又拉屎在床上,让我累得很。”母亲说,“这些天他
的肚子胀了许多,便秘很严重,其实他自己也很难受。这么多年来这么地照顾他,
我实在是太累了,昨天,我又打了他。”
钟馨心里像堵上一块大石头,声音沙哑地说:“打他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愿意得
这种病。”
母亲已经极其疲惫、愤怒和绝望。无以言状的痛苦充斥了她的胸膛,哀叹着说:
“你以为我好受吗?我比谁都更难受。”
钟馨把耷拉到额头的一缕头发往耳后一抿,小心地说:“爸爸虽然糊涂了,可心
里还是清醒的,你这样对待爸爸,他该有多难受。”
母亲委屈地摊开两只手:“可是,每天都这样子……唉,我是铁人吗?我也有生
气发火的时候啊。”
钟馨失神地望着母亲,她知道母亲正是最痛苦的时候,需要她的安慰。可钟馨
自己也是悲苦万分啊。
她只能尽量安慰母亲:“医生不是说了嘛,爸爸这种病是慢性病,年纪越大越严
重,很难治愈的。”
“那……以后天天都要我来伺候?”想到未来的艰难,母亲感到恐怖,声音充满
诉苦求助的苍凉。
母亲绝望的哀泣让钟馨一阵阵颤抖,她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又看了一眼。此时
母亲显得格外衰老,她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了,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孩子,仿佛世界
末日就在眼前。
钟馨笨拙地安慰母亲:“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只能接受现实,你回去还是尽量
好好照顾爸爸。”
“是啊,我是想好好地照顾他,可你爸爸一点自理能力都没有,他已经没有了
牙齿,我天天都要给他做软食,天天给他喂食。我还要给你哥他们做饭,这就等于
我每顿饭都要做两份。”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以为光是你爸爸的问题啊?我现在在你哥哥家里是怎么过的,
你知道吗?”
“怎么了?”
“你知道你嫂子是怎么看我们的吗?她一直看不起我们,整天不和我说一句话,
还经常摔东西。我煮好了饭,她也不吃,嫌我们脏。其实,你父亲整天吃喝拉撒都
在床上,我也很累,我只能拿你爸爸出气。”
这些日子钟馨被离婚折磨得忘记了一切,母亲的话让她猛然醒悟:是啊,父母
亲的处境已十万火急、艰困交加!可她能说什么呢?只能幽幽地说:“只怪当初哥哥
选错了人。”
“唉,没想到她会这样,你哥哥和她吵过很多次,一点没有好转,我现在愁得
头发都白了。”
“发愁也不能解决问题啊。”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当初她主动上门来,你哥哥叫我不要理她。我看她每
次来我们家,都主动帮我做家务活,还跟你爸爸弹琴唱歌,又一次次地写信给你哥
哥,还写信给我们让我们帮忙去劝说你哥哥。当时彩凤还说如果真娶了杨柳的女儿
做儿媳妇,会有好看的。我还不以为然,认为不会怎么样。”母亲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好像看到嫂子当初追求哥哥的那个情景。
钟馨说:“哼!你看上的是她的父亲当大官吧?还有人家主动帮你做点家务活你
就认定她是你理想中的儿媳妇了,你真是太天真了。”
“唉,我不是光为这些,你爸爸被送到干校劳动改造后,你也知道我们家当时
的情形,我担心你哥哥找不到对象哩。”
“哼,究其原因都是因为你没有主心骨,我哥那么英俊,人又善良聪明开朗,
过去有多少漂亮的女孩子喜欢我的哥哥。”
“是啊,过去那个长得很漂亮、父亲是中医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忘
记了,她多喜欢你哥哥啊。当初应该让你哥哥和她结婚才对。”母亲沉浸在往事中,
似乎从中能得到些许安慰。
母亲说的这个姑娘是哥哥高中的同班同学,出生于书香门第,祖上世代都以中
医为业,她不仅漂亮,还知书达理,在众人眼里是个贤惠的好女子。当年,她和许
多女孩一样,被英俊开朗、富有爱心的哥哥深深吸引了。如果不是现在这个嫂子从
中作梗,使用非常规手段的话,她应该顺理成章成为钟馨的嫂子的。
“就因为你,哥哥才选择现在这个既不漂亮,心地又如此恶毒的女人,这下你
满意了吧?”
母亲不吭声。
钟馨瞥了母亲一眼:“就凭她长得五短身材,一嘴的龅牙,心地如此恶毒,你还
敢让她做你的儿媳妇?”
钟馨的嫂子是审计署的干部,其父亲出生在一个小农家庭,小时候读过几年书,
早年参加韦拔群领导的游击队,打过几年的游击战,新中国成立后也就顺理成章进
入了革命队伍。新中国成立初期,像他这样略有文墨的人很稀罕,所以他颇受上级
的器重,加上他精于谋略,很快官运亨通,一直爬到县一级的领导位置上。嫂子的
母亲则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家庭成分是富农,从小就能进学校学习,她长得矮且胖,
大脸盘,两颗龅牙、矮鼻梁。这夫妇俩一共生育了四个孩子,几个孩子没有一个继
承父亲高大英俊的体格,却把母亲的缺点一样不差地继承下来了。
过去嫂子的父亲和钟馨的父亲一样都是商业系统的高级干部,所以两家
同住在商业局的院子里,嫂子与哥哥是同班同学,嫂子的妹妹与钟馨还是小学同学
呢。在钟馨看来,嫂子作为长女继承了其母狡诈、诡计多端、爱算计、利欲熏心等
性格,凡事都先为自己考虑,从不肯吃一点亏。
当年为了与哥哥结婚,她利用父亲的权利,全然不顾自己是铁路学校毕业,不
具备会计资格的事实,不择手段地调到政府部门担任会计员,然后又一步步爬到地
委审计署干部的位置。可一结婚,她那自私自利的本性便暴露无遗了。
“唉,你就怪我吧,你的婚姻失败也是我造成的,你与当初的男朋友是被我拆
散的,唉,这都怪我。”
钟馨一怔,为什么提这些陈年旧事,母亲真的忏悔了吗?此时母亲是真诚的,
她正在为当初的举动深深忏悔哩。可是,对这件事,钟馨一直有着非常痛苦耻辱的
感受,那是她年轻不懂事时的一个疯狂举动,她不知后悔有多深了。这么多年来,
她费了很大精力才把它埋藏在心底,她不想回忆它,也不愿别人提起。她急忙打断
母亲的话:“人家做妈妈的,都像个妈妈的样子,你看你,你有妈妈的样子吗?家里
大事小事你都要管。现在我爸病得这样了,又动不动就打他。”
“其实打你爸爸之后,我也是心疼得不得了。”
钟馨不理会母亲,自顾自地往下说:“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什么事情都想控制,
什么事情都要插手,你一直控制爸爸,也一直想控制我,你知不知道,我很反感哩”。
“这能怪我吗?我没读过书,从小跟你外公下地干活,卖了青菜得点钱都拿去
给几个弟弟妹妹读书,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就连和你爸爸结婚时穿的衣服,
都是你爸爸买的。”
钟馨的母亲出生在一个带有院子的砖瓦房里,听说,当时家里有十几亩地、几
头牛,在村里算得上是中等偏上的水平。母亲的下面还有五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作
为家里的长女,母亲从小就挑起了家里的重担。为了给弟弟们读书,她与父亲,也
就是钟馨的外公上山砍柴,下田插秧、割稻,放牛。钟馨的外婆有着很重的重男轻
女思想,所以母亲从来没有享受过母爱,是外公怜惜她,时不时偷偷塞些钱给她,
让她买些想吃的东西。母亲的几个弟弟妹妹都能上学念书,只有她自己连学校的门
都没摸着。当年遇到父亲时,母亲被英俊帅气的父亲吸引,不顾父亲比她大十七八好
几的事实,也不顾旁人的讥笑,一门心思与父亲结婚了。土改时,村里一些与外公
有过节的人,想趁机报复外公,谋划把母亲家划为富农成分,经过据理力争,最终,
土改工作队判定母亲的家为富裕中农,家里的土地和耕牛都被瓜分了。
土改工作队刚离开村子,就遇到上级组织的兴修水渠的热潮,而水渠要从外公
家的房子中间穿过。外公虽然极力游说规划人员,让他们修改设计图,可最终无济
于事。也正因为如此,外公忧虑成疾,早早撒手归天了。外公去世后,水渠如期开
工,房子由此被劈开两半,家里的景况也一落千丈,钟馨的外婆和几个舅舅、小姨
不得不离开家乡,举家来到城里,吃住都依仗父亲。父亲责无旁贷承担起照顾全家
人的责任和义务,他不仅供母亲的几个弟妹继续读书,还替他们把户口迁到城里,
并想方设法给几个舅舅找工作。只是大舅为了守住老家残余的祖基地,擅自跑回去,
并且加入了生产队,最后又加入了人民公社;二舅则在1958年的时候跑
到新疆,参加了生产建设兵团;四舅参加了地质勘察队;三舅、五舅带着小姨和外
婆来到位于中越边境线上的锰矿,三舅当上了中学教师,五舅则和工人们上山挖矿,
后来又到机修部工作。在众多的舅舅中,钟馨最喜欢五舅。五舅以他的善良、率真、
勤奋得到了工人们的赞赏。他曾经连续两次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有人说,母亲牺牲自己换来娘家人的平安。可在钟馨看来,父亲对母亲娘家人
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
“你关心过我吗?当初如果把爸爸的工资拿出来供我去学习的话,我今天也不
会是这个样子。”钟馨本不想在此时此刻说些如此尖酸刻薄的话,但她对过去那苦难
的童年和本来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由于母亲的过错而失去的往事,让她忍无可忍地
诉说心中的不满。
母亲痛苦异常地挣扎:“那我呢?你的外婆从来不关心我,难道我也要像你那样
去向你的外婆抱怨吗?”
钟馨没理睬母亲,她只顾按自己的想法,近乎歇斯底里地喊:“爸爸每个月的工
资比别人高出两到三倍甚至更多,我只有哥哥一个兄长。在别人眼里我们是富裕阶
层,可你看看,我们过去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说啊!”
母亲突然一愣,心虚地缄默了。
钟馨并非为穿几件新衣服而耿耿于怀。她是埋怨母亲只顾自家兄弟而忽视了对
她的教育。如果钟馨的文学及音乐天赋得到及时开发的话,那么今天的钟馨应该拥
有另一番人生。
“在高中的时候,我到农村办分校,你是怎样对我的?那时候我正在长身体,
我在农村天天饿肚子、半饥半饱、饥肠辘辘。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我想烙几个饼带
回去,你不仅不关心我,还把面粉抢了去,骂我糟蹋粮食。你当时那凶神恶煞的样
子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呐。”
“唉,都怪我,我自己也很后悔。”
“现在大舅对你怎样?”钟馨突然意识到再生气也改变不了什么,只好压低声音,
“哼,你又为什么发誓永远不再去理他们呢?”
回忆不愉快的往事是痛苦的,母亲却从中找到了解脱的理由:“那年八月十五我
回去看望他们,带的礼品少了点,你舅母就把我带去的月饼当着众多乡亲的面给扔
了出来,她的女儿还在一旁拍着手,跳着脚大声叫好。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难过,
我气愤得说不出话来。”
钟馨愤愤地说:“这叫做自作自受,是你自找的。”
母亲幽幽地说:“谁也没有想到会这样,过去我总是说在你的几个舅舅中,只有
你的大舅舅在农村,他有四个女儿,生活艰苦,所以我总是对他格外照顾。就是因
为你爸爸离休后,为了买房子,我们借了点债,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资助他们了,
他们就翻脸不认人,唉。”
“你的朋友是怎么劝你的?劝你不要太相信自己的兄弟,他们见你有油水可捞
才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你,有朝一日,等你有难的时候,他们就会把你一脚踢开。你
还不信,说什么我的兄弟姐妹不是这种人。现在后悔?哼,晚啦。”
母亲茫然地看着窗外:“现在怎么办?错已经错了。”
钟馨气冲冲地说:“怎么办?已经铸成大错了还能怎么办?现在我们是自作自
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我真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样?婚姻不是衣服,不如意可以随时扔掉,不是还有明东吗?
就说嫂子,你明明知道,你跟她吵,她也不会善罢甘休,她会因此改变吗?不
会的。”
母亲说:“不仅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这么老了还得看她的脸色,她一点不知反
省。”
“反省?她的本质就是这样。过去为了能做你的儿媳妇,她装模作样讨你喜欢,
现在她的面目已经暴露啦。”
母亲心有余悸地说:“哎呀,她一点也不知道害怕,她瞪着眼睛的样子就好像是
要吃人。”
“哥哥夹在中间有多难受?他想做孝子,但又管不住老婆。怎么办?哥哥上班
有多累你知道吗?”说到这里,钟馨的心也不禁隐隐作痛。
“唉,一想到你哥哥,我也很心痛,他最近吃睡不好。”想到自己儿子最近的情形,
母亲心疼地说。
钟馨喊道:“是你的决策失误,哥哥能怎么办?你难道叫他们离婚不成?”
母亲小声地说:“你哥哥想让我们到你这里来住,可现在你和林之川闹成这样,
我和你爸爸怎么办?”
钟馨说:“我这里你们来不了,你和爸爸先忍着,不要再激化矛盾,还有以后不
许打我爸爸,不然我不会原谅你。”
“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