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虽定了第二日去庄子散心,但是如今朝中没有太子坐镇,再不能同往日一般走便走,等到了时,已经将近黄昏,庄子里却仍旧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康熙眯着眼,好一会才从人群中找到了正弯着腰挥舞镰刀的胤禛和贾环。
两个人都穿着短装,动作极熟练,在人群中丝毫不显得突兀,若不是胤禛身材颖长,贾环纤瘦,两个人又凑的近,远远的康熙不一定能一下子认出来。
康熙愣愣看着二人,心中一阵暗叹,这两个的行事,总是最让他满意的,只可惜……
李德全比康熙更早一步认出来,却等康熙指出来才做出恍然的模样,道:“老奴去叫他们过来?”
康熙摇头,问庄人要了把镰刀,也下到地里割了起来,他这些日子,累的是心,不是身,能活动活动也算是休息了。
……
贾环将揽在怀里的稻子放在地上堆好,直起腰,捶了两下,道:“四哥,你累不累,我去给你弄水喝?”
胤禛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累了就去歇着,太医了,这两年你不宜劳累。”
贾环道:“偶尔一次算不得什么……我累了想歇便能歇,可百姓们却要硬着头皮做到底。既了要体会百姓艰辛,下地来割那么两下做个样子算什么?若是这样,我还有什么颜面去对弘晖教?”
胤禛笑道:“你总是有理,先去弄些水来我喝,罢了将稻谷捆下——那个活儿我干不来。”
贾环哪里不知道胤禛是变着法儿让他歇会,心里甜滋滋的,欢欢喜喜从路旁捡了水囊过来递给胤禛,便去一旁捆散堆在地上的稻谷。
倒不是胤禛谦虚,那活儿他还真干不来,割好的稻子完了要一捆捆挑出去的,哪里来那许多麻绳?都是信手抓两把稻草,两头不知怎的一掐,便当是根绳子了,两三下便能将一捆稻草扎的既紧又结实,这是个技术活儿,若是捆的不好,挑到一半儿散了或松了,便又要折腾许久。
贾环拽着稻绳两头,用脚将稻草踩紧,熟练的扎了个结,又掂了掂,发现没什么问题,便奔了下一堆去,安慰‘做不来这个活儿’的胤禛道:“四哥别丧气,这个活儿,便是庄农能做好的也不多,四哥已经很厉害了,像挑谷子的活儿,我也干不来,我们两个扯平了。”
胤禛应了一声,瞟了他正要捆的一堆,道:“那一堆太,和旁边的放一起捆,省的挑的时候多跑一趟。”
贾环应了,一边忙活着,一面道:“我听在前朝,开春的时候皇帝老儿也会下田犁一次地,那才是劳民伤财。洒水净街、披红挂彩不,连地里的土,都是从别处运来,还要细细的筛过,就怕硌着了皇帝老儿的龙足……特特的寻了最温驯的牛,前面还要一个乡老牵着引路,他就在后面扶着犁,走上两步路,便算是犁了地了,真正是可笑的很。”
胤禛笑道:“从古到今,除了那些出身农户的开国皇帝,真正会种地的皇帝只怕没有几个,老爷子是会的,想来那唐太宗爱民如子,应该也是会的吧?”
贾环笑嘻嘻道:“那李世民可没有我们家老爷子厉害。”
“这话怎么?”
贾环道:“我们家老爷子不仅自己会种地,连儿子也会……那李世民拿什么和老爷子比?”
胤禛失笑,道:“来去,原来是夸你自个儿……若要比儿子会种地,何须老爷子上,只随便在田边抓个老人家,也就把李世民给比下去了。”
话的功夫,贾环已经将身后的稻草捆完,重又拿起镰刀,凑到胤禛跟前,胤禛注意他拿起镰刀时微微皱了下眉,不等他弯下腰去,一把拉住道:“手伸出来给我看。”
贾环一缩手,道:“起泡了,不好看,别看。”
胤禛听他老实起泡了,反而越发不信,直接抓住他的腕子,将镰刀取走,一看之下顿时深吸口气,将镰刀扔在地上,怒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贾环心虚的抽了两下手,没能抽出来,便将手指曲起来不让他看,嗫嚅道:“也不是很疼……”
胤禛阴沉着脸,拉他在稻草堆上坐着,拿过水囊浇着给他洗手,贾环见他眉心皱出一个川字,薄薄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眉梢隐隐跳动,满溢的怒气似乎下一刻便会爆发出来,不由更是不安,道:“真不疼……”
他不还好,一胤禛怒气更盛,再也按捺不住,怒道:“我们要靠这个吃饭吗?也不是非做不可的事,为何偏要自讨苦吃,将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贾环见他发了火,心里反而没那么虚了,辩道:“怎么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既是和弘晖约好了,怎么能话不算数?今天对孩子无信,明天孩子就成了无信之人!”
胤禛道:“弘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的手都成了这个样子,他还会和你较真不成?”
贾环道:“手疼不是理由!这世上的事,但凡是你不想做的,便是一百个理由也能找的出来,若人惯了找理由,日后定是一事无成,若旁的还好,现如今弘晖看着呢,怎么也不能教坏了孩子……”
胤禛叹道:“我何时让你不守信了?不是还有我吗?”
贾环道:“四哥也干了半日了,一会还要挑稻子……四哥,我的手向来不长茧子,偏又喜欢起泡,每次稍稍干儿活便是这个样子,我早惯了,当真不疼的。”
胤禛冷着脸替他收拾,一面道:“疼也好,不疼也好,老实在这里呆着,剩下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不要!”
贾环见胤禛又要发火,抢先道:“你是贝勒,我是郡王,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哼!”
胤禛顿时一噎,待要话时,便听到旁边传来扑哧一声轻笑,贾环瞪了眼看过去,一见来人便泄了气:“阿玛怎么是你?你不君子,偷听我们话!”
他是真没发现康熙,这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不少,康熙又是低着头一路割着稻子过来的,两人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虽知道身旁不远处有人,下意识以为是庄子的农夫,也没去仔细看是谁。
康熙笑道:“君子不欺暗室,你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贾环吐吐舌头不话。
这里人来人往的,他和胤禛也不敢什么出格的话,听到就听到呗。
康熙过来拉着他的手看了,皱眉道:“怎的弄成这样?”
贾环缩手道:“不疼……”
贾环手上的确是起了泡,只是那水泡早就破了,上面那层皮也被磨掉,露出赤红的嫩肉,他这样割稻子也不知割了有多久,方才去扎捆的时候,又被扎了许多下,现下已经沁出了血丝,这种伤,怎么可能不疼?
康熙学着他的口气道:“你是郡王,我是皇帝,所以你要听我的,乖乖歇着,别干了,好歹也是堂堂郡王,那就折腾成这个样子?”
胤禛这会儿已经将贾环的手洗净,正用帕子裹上,贾环回道:“可是我和四哥负责的这几路,还有不少呢……”
康熙道:“不是有朕吗?若是不够,李德全也在。”虽不知贾环和弘晖约定了什么,总归不会是什么坏事,反正康熙这会儿也想活动活动,也就顺道搭把手。
虽然好了不能找帮手,但是这个帮手是康熙,又另当别论了。贾环看胤禛的架势也知道绝不会再让自己碰镰刀,便也不客气了,大咧咧坐着,看着三人干活。
多了一个劳力,干起来便快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弄好了,回庄子沐浴更衣,收拾停当出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了。
康熙进花厅时,弘晖正红着眼睛捧着贾环的手吹气,连声问:“疼不疼?疼不疼?”
贾环笑道:“本来疼的很,弘晖一吹吹,就不疼了。”
弘晖鼓着脸颊道:“骗人!”一双眼水当当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看去可爱之极。
贾环忍不住捏捏他的脸,大笑道:“知道是骗人就不要问傻话嘛!啊,阿玛来了,可以开饭了,肚子都饿瘪了!”
饭菜上的很快,一看便知道是庄子御厨的手艺,琳琅满目的一桌子,奇怪的是以往主食除了米饭,还会有各色羹汤,这次却只有米饭,只装在一个海碗里直接便端了上来。
饭菜一上好,弘晖便自动自发的上前,先盛了一碗米饭给康熙,再盛一碗给胤禛,剩下就不多了,又盛了一碗给贾环之后,便只剩下了两口的样子。
贾环瞅了一眼,发现弘晖碗里的饭只能盖到碗底,拨了一筷过去,道:“我吃不完这么多。”
弘晖红着眼睛道:“谢谢十五叔。”
满桌子的菜,两个半大孩子就着一碗饭推让,委实有些可笑,可康熙偏偏喜欢这样的戏码儿,笑吟吟看着不话。
等到开始吃饭,却见弘晖竟一口菜不吃,只顾埋头吃自己碗里的饭,胤禛看着竟也不管管,康熙皱眉道:“弘晖怎的不吃菜?挑食可不行。”
弘晖放下筷子,低着头,也不话,康熙不悦道:“这孩子,你一句,还委屈上了?”
贾环道:“阿玛别骂弘晖,这可怪不得他,你问四哥吧。”
康熙不悦的看向胤禛,胤禛不紧不慢回道:“回皇阿玛,前些日子儿子见弘晖吃糕,咬一口便扔在一边,再拿另一个来吃,儿子气他糟践粮食,便罚他将《锄禾》抄了一百遍。第二日环儿过府,正好看见弘晖的功课,道:‘这首诗是写的不错,可惜没什么意思。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谁知?只怕会背这首诗的人是谁也不知,反而不会背的人,倒是大多知道的。’”
“儿子想着有理,儿子莫让弘晖抄上一百遍,便是写上一万遍,只怕也是不知其中真意。儿子想着,弘晖虽一辈子也不用下地种田为生,但是身为上位者,若不知民生多艰,对百姓没有怜悯之心,如何能做到爱民如子?如何能得百姓爱戴?如何能稳固我大清江山?”
“是以,儿子便趁着庄子收割稻谷的机会,让弘晖过来看看。看了之后,弘晖却不服气,虽不敢对儿子,却对环儿抱怨道:‘人人都种地苦,我看还不及我每日念书苦。’环儿便有意让他见见百姓的辛苦,道,百姓家中每逢这个时候,像他这般大的孩子必定要挎着篮子,去收割过的田地里拾稻穗,弘晖既觉得不辛苦,不如也去拾,也不必多的,只要弘晖能拾够我们几个一顿饭的稻穗便好。为表公平,我和环儿也在地里划了块地亲自收割。皇阿玛现在吃的这些饭,就是弘晖今儿半日的功劳了,虽仍不够一顿饭吃,但是已经极不容易了。”
胤禛极少夸奖孩子,这会儿难得了句好听的,弘晖却低下头,孕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胤禛正要斥责,弘晖跪下,泣道:“阿玛,弘晖错了……这些并不都是弘晖拾的,里面一大半都……十五叔将手磨成那样,都能坚持做完,弘晖才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走不动了……弘晖知道错了……”
胤禛眉头一掀便要骂人,走不动算不得什么,可是弄虚作假却委实过分!
还未开口,康熙却招手让弘晖过去,将他的手放在手心细看,只见白嫩的手上密密的红色勒痕,还有些许划伤,康熙温言道:“脚破了没?”
弘晖可怜兮兮的头。
康熙道:“可知百姓辛苦?”
弘晖再次头,含泪道:“弘晖只做了半日,便受不了了,但是百姓们却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弘晖只是将地里长好的稻穗拾回家,百姓却要耕田、施肥、下种、锄草……辛苦一年才得收割一次……”
康熙头,弘晖到底还,才只有七岁,能有这般见地已然算是不错了。
只听弘晖又道:“听十五叔,天下种地的,半数都是佃户,辛苦一年种出来的粮食,一大半都要交给地主做租子,另一半儿,又要拿许多出来交人头税,完了便是还有剩下的,也舍不得吃,拿去集市上,换了最低等的粗粮。便是这样,也大多不够吃一年的,为了节约粮食,闲的时候一天只吃两顿饭,熬得稀稀的,再加上野菜,如果遇到年成不好,连草根树皮也扒出来吃掉……李绅,‘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弘晖现在知道了,而且也知道,为什么他会‘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康熙目中显出讶色来,却听弘晖还在继续道:“阿玛,百姓都是好的,他们的愿望是如此简单,只是要吃饱穿暖而已。所以,作为上位者,我们的任务,就是让百姓们有饭吃,有衣服穿,有安定的生活,他们就会拥戴我们,大清的江山就能永固,这是所有爱新觉罗家族的子孙都要竭力去做的事情……”
康熙听得龙心大悦,将弘晖抱上膝盖,道:“难为你将你阿玛和你十五叔的话记得这么清楚,他们两个都是好的,你也算是有福的,能得他二人一同教导……将来定是大有出息……”
弘晖却又道:“可是,弘晖不懂,为什么他们生活的这么辛苦,我们还要问他们要人头税,让他们没有饭吃呢?”
康熙温言解释道:“因为朝廷也要用钱,俢堤、赈灾、发饷、打仗,到处都要钱,百姓供养我们,我们才能给百姓安定的生活啊。”
弘晖道:“可是他们已经很穷了……有的人很有钱,有的人很穷,为什么不让有钱的人多交一,没钱的人少交一?”
这话虽然幼稚,但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想到这些,已经殊为不易了。
康熙揉着弘晖的头,没有回答,深深望向胤禛:“你这个儿子,委实不错。”
……
弘晖因明儿还要早起念书,吃了饭胤禛便令人将他送回,康熙却没有一同离去,而是去了书房坐。
书房中,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胤祯折子的抄本,康熙打开,上面指痕宛然,显然是给人大力捏过的,沉默一会后放下,道:“胤祯的不错,私盐再这般泛滥下去,只怕日后盐税会一日少过一日……朕决定允了胤祯的请,放权给盐商,让他们对私盐贩子有抄捡拘押的的权力。”
贾环看了一眼沉着脸的胤禛,见他似乎没有话的意思,开口道:“阿玛,不行!”
康熙抬眼看了他一眼,道:“为何不行?”
贾环如何知道为何不行?只得拿眼去看胤禛,胤禛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道:“禀皇阿玛,扬州盐政,弊病甚多,官商勾结一体,他们所谓的私盐和朝廷所谓的私盐,只怕并不是一回事……”
胤禛话未完,便被康熙打断,道:“老四!这次办差的是老十四,不是你!你身在京城,对扬州的事难道比十四还清楚不成?”
胤禛一噎,闭嘴。
康熙轻轻敲打桌面,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缓声道:“老四,仔细想想,你要用什么身份,来这些话?”
并不等胤禛回答,起身向外缓步走去,胤禛和贾环送到门口,康熙临上车前,回身看了胤禛一眼,道:“……老四,你有个好儿子。”
胤禛默然。
贾环目送康熙马车远去,转向胤禛,道:“四哥。”
“嗯?”
“我喜欢种地,喜欢种各种我爱吃的东西,我喜欢坐船划水,喜欢做很多好玩的玩意儿……我们两个在一起,我还能种地,还能划水,还能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
胤禛含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那么,四哥也可以。”
胤禛微微一愣。
贾环道:“人家,女儿家的柔情,最能消磨男儿壮志……我虽然长得不高,可也不能算是女人吧?四哥希望和我在一起以后,我仍然是快快活活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也希望四哥能快快活活的,做四哥想做的事。虽然我喜欢四哥陪在我身边,可是,我不喜欢这段时间的四哥,很不喜欢……”
“四哥不是,没人天下和我不可兼得吗?四哥不是,走有走的法子,不走又不走的法子吗?既如此,四哥不如想想不走的法子。”
胤禛默然良久,苦笑道:“环儿,我本以为……”
“我知道,四哥能放下天下的权柄,却放不下对天下的责任,也没有人让四哥放下……四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胤禛并不话,只是将贾环的头按在怀里,狠狠的一顿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