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暑假的时间, 莳音的生活都很规律。
早上六点多起床,八点准时到医院, 把早饭带给妈妈, 妈妈吃饭的时候, 就在走廊上背书记单词。
一直等到护士做完例行检查, 她才回到病房里,乖巧地坐在一旁写试卷, 一写就是一整天。
莳音的爷爷以前就是市医院的主治医师, 虽然现在已经退休了,但很多关系还在,所以很轻松就安排进了一间单人病房。
家里也有请高级护工, 24小时护理, 责任心很强,比家人更专业更细致,完全用不着莳音操心。
她呆在医院里,什么都不用做, 每天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学习。
但不管莳母怎么劝,小姑娘依旧很固执地每天都背着书包过来, 把病房当成是自己的自习室。
偶尔莳谚会过来。
他这个暑假要参加奥数竞赛,还要进行游泳队的培训, 所以时间上空闲不多。
就算来了,天生内敛的性格也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安静陪母亲看个电视节目,替她削个水果, 坐一个多小时,再安静地回学校上课。
至于威威,他年纪还小,大人们怕他在医院呆久了不好,所以就把他送去爷爷奶奶那儿照顾了,电话视频倒是经常打,妈妈妈妈一直喊,却很少被允许直接来病房看望。
何叔叔则是因为要上班,白天都没有空,都是在下班后才来。
不过通常这个时候,莳音就会背着书包搭公交车回家了,留给大人们单独的交流时间。
她没有把家里的事情告诉任何伙伴,甚至这个暑假,她和伙伴们的交流都很少。
毕竟她一没参加学习组织的补课,二来又推拒了所有的聚会活动,接近两个月,从来都是家——医院两点一线。
但她做了很多很多题,四六级的单词都背完了,还把《现代汉语词典》给过了一遍,日子过的单调而充实。
莳母总是无奈地对她说,
“你不用整天在这里陪我,人来人往的,你哪里安静的下来,快点回家去。”
小姑娘摇摇头,
“我在家会忍不住玩手机的,在这里自习,妈妈你监督我,我学习效率还高一些呢。”
莳母叹口气,有心想说什么,又觉得自己根本说不动她。
可事实上,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自从莳母生病以来,过来探望的人就没有少过。
今天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明天就是一起工作的老师同事,每次过来包个红包送个果篮鲜花,然后就开始长篇大论地聊天。
聊的话也不外乎是那几句——
“为了孩子,你也要坚强,千万要度过这个难关”、“我帮你查过了,二期的治愈率有百分之七十到八十呢,你就放宽心吧”、“乐观的心态是最重要的,一定要有希望”......
莳音总觉得,这样一波波人不断地重复着,就算母亲再乐观再有希望,也要被他们念的没有希望了。
于是到了后来,不怎么熟的亲戚朋友,基本上看一眼,就会被莳音带到外间去招待。
小姑娘言语温和,脸上还带着笑,叔叔阿姨叫的很有礼貌,可每句话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莳母原来同教研组的组长,教英语的一位老教师,本来很喜欢莳音,甚至还动过让自己孙子跟莳音结儿女亲家的意思,但自从这次来探病之后,想法就彻底改变了。
“这个女娃娃太厉害了,年纪小小就这么会说话,以后怕是要不得了哦,一般男孩子哪里拿得住她,不合适不合适。”
一起同行的同事也附和道,
“是啊,长得太漂亮也太会说道,看上去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不过要我说啊,女孩子心机太深没什么好处的,也就是谈恋爱的时候吃香,难嫁!你看那些豪门太太,都是要选清白老实的。”
结果一走过拐角,刚好装上了背着书包站在电梯口看手机的莳音。
两个人都愣了愣,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变得尴尬起来。
倒是女生抬起头,冲她们弯了弯唇,礼貌问好,
“阿姨好。”
“叮”的一声。
电梯门开了。
她侧身站到一边,让她们先进,从头到尾表情都很温和,礼数也周全。
仿佛压根没听见她们之前议论的那些话。
以至于走出医院好远,英语老教师还摇着头感叹,
“子卿家这个女娃娃实在是厉害,小小年纪,啧啧啧......”
莳音回家的方向和她们相反,已经听不到她们对自己的评价了。
不过就算听见了,大概也不会有多少心理波动。
以前,她是一个特别在意别人眼里自己形象的姑娘。
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妈妈生病之后,她忽然觉得,很多东西一下子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妈妈活着。
也不用多么爱她,不用多么爱小谚,甚至整个心都偏给威威也没有关系。
只要妈妈活着就好。
今天中午,妈妈做完化疗回来,躺在病房里睡了一会儿。
可能是因为太痛苦,睡也睡不安稳,一直蹙着眉,中途忽然醒来,还念着惊魂未定的梦话。
莳音走过去,她就紧紧攥着女儿的手,非常非常用力,指甲几乎要陷进她的掌心里。
她的眼神还带着半梦半醒的脆弱。
她说,觉知,我真恨你。
.......
后来等母亲清醒一点了,靠在床边发呆,莳音才没忍住,轻轻开口,
“妈妈,你刚才,梦见爸爸了吗?”
对方整个人就是一颤。
“你还说你对不起小谚......妈妈,你那么不喜欢小谚,是因为你恨爸爸吗?”
莳母沉默了很久。
最后才用一种近乎咽哽的声音开口,
“我不是不喜欢小谚,我只是,每次看他,我心里就疼的要命。莳音,你不知道,他跟你爸爸,简直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许是因为刚做完化疗,痛苦让人的心理变得越发脆弱。
又或者只是梦见了深爱的前夫,长期的压抑让她单纯想倾诉。
今天下午,她对着女儿说了很多很多。
她说你的爸爸啊,真的太好太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好到我就连恨他,都不敢恨得太深。
她说莳音你知道吗,他刚走的那半年,我从来就没敢踏进卧室,我半夜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我有时候真想灌几瓶安眠药就去地下找他,可是想到你,想到你和小谚还那么小,没有了爸爸又没有了妈妈,该多可怜啊。我就怎么也下不了手。
她说莳音,我要是不再婚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我每天看着空荡荡的卧室,我一遍遍地想以前的事,每天晚上都觉得自己眼泪要流干了,第二天却又接着流。
她说我没法对小谚好,是因为我一看见他,我就克制不住想到你爸爸。我把对你爸爸的恨,都宣泄在他身上,又把对他的爱,都给了威威,莳音,我真对不起他,我作为一个母亲,我真的不称职,但是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
她一边哭一边说,仿佛在彻底宣泄着什么。
十几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底的伤痛,从四肢百骸涌出眼眶,怎么止也止不住。
后来她说着说着,说累了,才靠着床背渐渐睡去。
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眉毛也依旧紧紧皱着。
莳音帮她抚平眉宇的褶皱,轻轻擦干她的眼泪,一个人坐在床边,就这么怔怔盯着被子。
一个人的恨,往往都来源于爱。
母亲恨父亲,是因为太爱他,他们曾经那么幸福,最后却只剩她一个人痛苦地活着这个世间,那些密密麻麻的爱,全都在一个个孤寂的夜里转变成了带着泪的恨。
而她对母亲有恨意。
归根结底,也是因为爱她。
妈妈偏心。
妈妈对小谚不负责。
妈妈曾经沉迷工作把她和小谚都抛之脑后。
......
总总一切,真要细究的话,可以说出很多讨厌妈妈的理由。
但妈妈也会给她扎漂亮的小辫子,会因为她的哭闹就熬夜给她改裙子,记得她的身高尺寸给她织毛衣,在生理期熬补身体的汤羹。
也会只因为她觉得面包店的面包都不和胃口,就忙里抽空和小姨一起给她做各种蛋糕,四季都不忘买她喜欢吃的菜品。
每次月考完都仔细分析试卷替她找出丢分点,经常跟她聊聊学习生活,来回开十几个小时车就为了去乡下收土鸡蛋给她补充营养。
甚至有时候连江妙都羡慕地说,音音你怎么那么会投胎,有一个这么温柔又贴心的妈妈。
.......
——她也是,这么好的妈妈。
重组家庭很艰难,莳音为了维持家庭的和谐努力,保持温柔大方好脾气,自以为已经很辛苦。
可是妈妈呢,妈妈和她做着同样的事情,还要照顾三个孩子,处理婆家的人情往来,忍受前夫亲戚的闲言碎语。
其实妈妈也很辛苦不是么。
你为她所付出的,她都回报给你了。
就算真的偏心威威一点,你也没有资格抱怨。
不能,不能因为你最爱一个人。
就要求这个人也一定要最爱你吧。
.......
小姑娘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忽然下起的大雨,用力眨了眨眼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逼回眼睛里的泪,点开来看。
——果然,每次在这种关键时刻给她发消息的,基本都是裴时桤。
裴十七:小莳音,你在家吗?
莳音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打字,
“怎么了?”
裴十七:小爷问一下暑假作业。
暑假作业?
可是,现在离开学就只有两天了啊。
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才问作业哦。
莳音:你不要告诉我,你现在还没开始写作业?
裴十七:嗯哼。
莳音:......
莳音:你现在写
莳音:来不及吧
裴十七:来得及
裴十七:小爷随便划两笔就行,
莳音:被检查出来你就完了
裴十七:呵,你觉得哪个傻子会去仔细检查暑假作业?
......是啊。
换成别人是不会,但要是你裴时桤,那就说不准了。
女生叹了口气。
莳音:寒假开学那几天,每科习题课老师都拿你的试卷当参考,最后都被你气的半死,还让你去办公室重新写一遍,你都忘啦?
裴十七:哦?
莳音:反正我至今仍然记得,你在《荷塘月色》的阅读下写:
莳音:“挪动”一词表现了男孩对食物的依依不舍,体现了余华高超的细节描写水平。
莳音:你抄答案就算了
莳音:阅读理解还能抄串,你说你前科这么严重
莳音:老师这回,怎么可能放过你
那边寂静了几分钟。
裴十七:哦
裴十七:那随便呢
裴十七:我读书是为了自己读
裴十七:又不是为了老师读
.......
这句话还能这样用?
莳音真是长了见识了。
她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开始凭记忆给他发作业。
莳音:语文就是那24张试卷,然后任选上面的十篇作文写
莳音:理综是金考卷,外加学校自己订的那一本试卷
莳音:英语就是......
“哧——”
公交车往前倾了倾。
还没等莳音打完字,司机叔叔就在前面喊,
“小姑娘,到站了。”
莳音看了看窗外,不是熟悉的景致。
可是公车上已经空了,仅剩下自己一个人。
“......叔叔,这是哪一站啊?”
“西园啊,还有哪一站,就是最后一站了。”
.......啊。
坐过站了。
女生抱着书包,垂头丧气地下车,走到一旁的公交站下躲雨。
因为妈妈的同事停留的时间分外久,还非要带莳音去吃饭,所以她今天回家的时间也很晚了。
这已经是最后一班车。
她只能拿出手机给何叔叔打电话,让何叔叔来接她。
可是打了半天,都没有人接。
微信又嘟嘟震动个不停。
裴十七:?
裴十七:小莳音
裴十七:你还活着吗
裴十七:你在家还是在外面?
裴十七:小莳音,你如果有危险,就给老子回个1
她切换界面想要打字。
——但是这个世界上,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袖口被书包夹给扣住了,莳音一伸手,就把整个书包都拉扯了过来,手忙脚乱之中,手机直接从手里滑了下去,唰啦摔进了马路侧的水滩里。
她一惊,连忙蹲下身去捡。
然而为时已晚,也不知道这破手机质量怎么就这么差,被水一淹,居然直接黑屏了。
莳音擦干了水,按了几遍开机关机键,又用力晃了晃——通通没有反应。
身后就是西园,虽然有个“园”字,但具体点说,就是奚城的山林区。
没有居民区,没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甚至连个电话亭都找不到。
前方大雨连绵,身后阴风阵阵,周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而且这种地方,看见人影,都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莳音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无措极了,环境渲染和情绪铺垫都过于充分,孤独和恐惧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因为手机开不了机,手腕上的手表也放在家里了,她冻得发颤,脑子一片茫然,压根就没有时间概念,只觉得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可是四周还是黑漆漆一片,找不出丝毫天亮的迹象。
她甚至想,自己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吧。
“嘟——嘟——嘟——”
手机忽然在椅子上开始震动起来。
她惊喜地拿起来,按下指纹,却发现还是黑屏。
电话能打进来,但找不到办法接通。
小姑娘把所有键和整块屏幕都按了个遍,没有半点反应。
她急的都快哭了。
最后一气之下,直接摔在了地上。
哇.......她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倒霉啊。
为什么所有、所有不好的事情都要发生在她身上。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如果老天爷不想让她好好活着,就把妈妈的乳腺癌转移到她身上好了。
她一定如它所愿,放弃治疗,卖掉房子去世界旅游,生死都由天定。
何必这样乱七八糟地折磨她呢......
“莳音?”
地面上忽然传来熟悉的男声,清朗又阳光,还带着半分烦躁,
“他妈的,这小破孩到底在干什么!”
嗯?
“小红帽?你告诉我你在哪,是不是不能说话?我等你三秒,三秒之后你要是再不说我就去警察局叫........”
“哇——”
电话那端忽然爆发出极其悲伤的哭声。
裴时桤一愣。
“莳音?”
“是、是我.......”
“你怎么了?”
“我......都怪你、怪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不会坐过站,你怎么那么讨厌啊......”
少年握着手机,沉默了两秒,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西、西、西......”
“西园是吧。你呆那儿别动,我过来接你,你不要挂电话。”
“我也挂不了......呜呜呜我手机也坏了,裴十七,你怎么那么讨厌啊.......”
“你先别哭,那种地方,你一个小女孩儿哭很危险,忍住听到没有?”
“.......”
大概是周围的环境确实可怕,莳音瞬间就被劝说成功,用自己最大的意志力,勉强忍住了抽泣声。
“那你、你现在到哪了啊?”
“我在学校旁边,大概八分钟就能到你那了。”
“......哦。”
然后过了一分钟。
“裴十七你快到了吗?”
“小爷到紫薇苑了,你再等七分钟。”
“好。”
又过了三十秒。
“你现在在哪儿了呀?”
少年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小红帽你能不能安静点,我骑着车呢。”
“你为什么不打车?”
“这个点你觉得还打得到车吗?这辆自行车都是老子偷的。”
“......那你现在到哪儿了啊?”
“莳音你再问小爷出车祸你看还有没有人来救你!”
“哦。”
女生很乖巧地应了。
但是都说了,莳音看不了手机也没有手表,没有任何时间参照物。
所以接下来的几分钟,她依然保持着三十秒一问的状态,聒噪的简直就像个三岁小孩。
“裴十七你现在到哪儿了呀?”
——第十二遍问的时候,手机那头忽然没有回答了。
甚至外放音响里传来“嘟——嘟——”的声音,电话被直接挂断。
小姑娘一愣,整个人忽然慌乱起来。
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裴十七?你还在吗?”
“你怎么、怎么就挂电话了?”
“是我的手机没电了还是你......哇,你别跟我开玩笑,我觉得我有点害怕.......”
“裴十七.......”
“别念了。”
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声。
近在咫尺,非常清晰,不像是通过电流传进耳朵里的。
莳音怔怔地抬起头。
前方半米处,少年正骑在一辆粉红色的自行车上,一只脚踩地,撑着把手懒洋洋地看着他。
因为没有遮蔽物,他整个人都被大雨淋湿了,衬衫贴在身上,锁骨和肌肉线条都十分明显,墨发湿漉漉地搭在额间,显得异常凌乱。
但可能是因为底子太好,路灯隐隐的光线下,虽然造型狼狈不堪,整个人还是帅气的要命。
不像是被迫淋雨,倒像拍什么杂志似的。
对上小姑娘惨兮兮的视线,少年扬了扬眉,眼眸盛着几颗光点,在雨夜里熠熠生辉。
然后摇摇头,语调里带着漫不经心的懒散,
“啧,小可怜,没有了本大爷,你怕是要活不下去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