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镇的名字来源于镇中的那口井。
井水甘甜, 不论春夏秋冬,清泉流响,水位不降。
冲着这口井, 不少路过的商队旅人都愿意在这里歇歇脚, 喝上一口甘甜的井水。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渐渐的,从三两茶摊, 逐渐变成了如今甜水镇的模样。说不上繁华, 但生活富足, 倒也乐得其所。
甜水镇不大。
左邻右舍之间谈论的大多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是你家的鸡少生了蛋,就是隔壁新媳妇被婆婆骂了。
不过今天倒是奇了, 七大姑八大姨凑在一起神神秘秘的,聊得竟然是陌生的话题。
“你们瞧见了吗?”
“瞧见了, 可真俊啊。”
“若是我家小闺女能找个这般模样的, 那就谢天谢地了。”
有个小媳妇一日没插-入话题, 就有点追不上潮流了,凑过去问:“大娘大婶,你们今儿聊得是什么啊?”
大娘大婶也不吝啬于赐教,忙不迭地就说了:“巷子最里面的那座宅子赁出去了。”
小媳妇想了想, 问:“是不是那座院子里种了一棵柳树的?”
大娘们点头:“对, 就是那里。”
小媳妇倒是奇怪了。
那座宅子是整条巷子最大的,地段不好租金又贵,挂在牙行里一直无人问津。终于赁出去了是一件好事, 可有什么好当做谈资的?
大娘大婶们一眼就看出了小媳妇心中的困惑,捂着嘴巴就笑了起来:“你不知道啊, 那赁了宅子的,可是个俊小伙。”
小媳妇没想到是这么个发展,不在意地说:“能有多好看?再好看也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巴, 和咱们一样。”
她是嫁进来没多久的,不好参与讨论这个话题,扔下这么一句,就说有衣服要洗,抱着木盆就走了。
只是表面不在意,在路过那座宅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
正巧,吱嘎一声大门推开,从里走出来个少年郎。
少年郎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流水般的绸缎,那缎子在日头下像是洒了碎金一般。
分明只是与常人一般的两只眼睛一个嘴巴,可看起来却是那么与众不同。他的眼睛乌黑,轻轻一瞥的时候满是水光潋滟,脸颊带着少年的朝气饱满,白得泛光。
小媳妇愣住了。
她的耳边响起了大妈大婶们方才的议论。
“听说是大城里搬来的。”
“还是富贵人家的庶子,因为被正房太太不喜欢,才到我们这荒郊野岭来。”
“难怪,一看着精神气,就不想我们乡下人……”
那少年郎察觉到小媳妇的目光,冲莞尔一笑。
小媳妇这才反应过来,掩面而逃。
只留下少年郎在原地。
谢小意:“……”
见到这发展,他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他只是想去问问路……怎么就跑了?还跑得这么快。
现在该去哪里问路?
就在这时,从旁走过来一个身影。
谢小意当机立断,将人拦了下来:“请问……山神庙怎么走?”
被拦下来的人做书生打扮,穿戴浅青直身,以一根木簪束发,不见迂腐,反倒清雅。
谢小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书卷墨香,瞅了一眼,也不见这书生拿着文墨,应当是常年翻阅书籍所沾染上的。
他多看了两眼,才发觉这书生生得俊朗,双眉悠远,鼻梁挺直,一眼落下来,温和又疏离。
谢小意莫名地有点怵,小声地重复:“请问山神庙怎么走?”
书生开口:“跟我来。”
声音也是意外的好听,冷冷清清的,像是屋檐的冰凌砸在地上,发出清亮的一声。
书生说完后,转身就走。
谢小意连忙跟了上去。
渐渐的,就远离了热闹的住宅区,来到了偏远之处。
这里杂草茂盛,小路陡峭。葱茏树丛中,可见一处破败的山神庙。
山神庙无人供奉,早就荒废了。
但走到跟前往里一看,虽然破败但不见狼藉。里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最显眼的就是一个拼凑起来的书桌,上面放着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文房四宝。
一看就是有人住的。
谢小意心想:薛均果然没骗我。
薛均是天机阁阁主,擅长卜算。这次他算出一卦,告知谢小意他命中有一情劫,若是渡不过去,人就要没了。
所以谢小意这才按照薛均所言,来到这甜水镇找他的命定之人。
薛均说,这命定之人就住在甜水镇的山神庙之中。
这情劫来得太突然,谢小意都没准备好,就被赶鸭子上架了。也不知道这命中分配来的对象是好是坏、是丑是美。
看样子,住在山神庙之中的人还没回来,谢小意心中好奇,忍不住问带路的书生:“你知道住在这里的人长什么样子吗?”
书生的眉心微微皱起。
谢小意连忙摆手:“我没别的意思,就想问问,这人……他长得好看不好看?”
书生问:“为何要问?”
谢小意抿唇一笑:“好奇,好奇一下。”
要是长得太丑,那这个情劫不渡也罢;若是相貌在平均线上,那还可以凑合凑合。
书生古怪地看了谢小意一眼:“是我。”
谢小意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书生朝着山神庙中走去,留下一句:“住山神庙之人,是我。”
谢小意:“……”
他看着书生的背影,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可以!我真的可以!
谢小意与命定之人短暂地打了个照面。
回去以后,他抱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想法,先去甜水镇中收集了一番信息。
住这山神庙之人名为卫临,据说,是个灾星。原本在没生他之前,卫家还算富足,不说锦衣玉食,也有个几亩良田,两间铺子,一二奴仆使唤。
可自从有了卫临,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
先是老太太去了,卫父本就身体不好,哀伤过度后脚就走了。人是死了,可先前为了治病,把家里的积蓄都用得差不多了。
卫母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卫父临死前叮嘱一定要让儿子成才,于是卫母就送卫临去上学。
上学可是个大开销。
不说过年过节时的束脩礼物,就是笔墨纸砚也不是平常人家能够买得起的。为了读书,卫母卖掉了良田,辞退了奴仆,一心盼着儿子成龙。
卫临也算是聪慧,老师说他有状元之材,可偏生运气不好,第一次赶考,不知出了什么意外,名落孙山。
回来想考第二次,卫母又病倒了。卫母缠绵病榻,如此反复,再加上读书,偌大的家产就这样被败光了。
卫临没考出名头,家产没了,亲人皆逝,也就歇了这个心思。如今靠着帮人抄书写信为生,就住在镇尾的山神庙里。
末了,那人还问:“听完这些,你有何感想?”
谢小意:“他好可怜。”
那人:“?”那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卫临可是个灾星,谁碰上他谁就倒霉。”
谢小意:“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那人狐疑:“你说来听听。”
谢小意言之凿凿:“为什么是别人倒霉而不是卫临倒霉?得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不能全赖到无辜之人的身上。”
那人:???
谢小意又感叹道:“他好可怜。”
千金散去,家人俱亡,靠抄书赚钱,居住在一个破烂的山神庙中,长得还这么俊俏……哦,最后一个不算。
但是,卫临真的好符合谢小意的审美。
或许这就是一见钟情吧!
天机阁算卦一向准,既然薛均说了,那就肯定不会错,卫临就是他的命定之人。
那么既然都命定了,也不用急,自然要徐徐图之。
一炷香后。
谢小意出现在了卫临的摊位前。
为了方便替人抄书写信,卫临在一个书铺前支了个摊子。平时帮书铺老板抄一些书,闲暇时,只要付五枚铜板,就能雇他写一封信。
卫临现在正在低头抄书,他握笔的手很稳,墨水没有一丝溅射出来的。
谢小意悄悄看了一眼。
字如其人,一样的俊俏。
当下书生为了科考,都练就了一手馆阁体。卫临的笔迹却有些特殊,字体偏瘦,笔锋有些锐利缥缈。
见字如人,好似他温和的外表只是伪装,待利刃出鞘,必定鸣动九霄。
谢小意轻轻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甩了出去。
他在想什么?卫临明明只是一个凡人,哪里来的这么多戏。
卫临搁下了笔,抬头看向了谢小意:“写信?”
谢小意:“不写。”
卫临往旁边一指:“那劳烦让让。”
谢小意听他这么一说,连忙改口:“写!”
卫临收回了手,问:“你口述,我写。”
谢小意:“……”
他哪里知道要写什么?
身为修士,他们的通信工具比凡人高级多了,可以语音通话,还可以真人面对面交流。他都八百年没写信了。
“要不……”谢小意迟疑了一下,“你随便写写?”
卫临静静地看着他。
谢小意被这双平静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他抬手挠了挠头:“我就是来……”灵光一闪,一个好的借口出现了,“来谢谢你的!”
卫临:“?”
谢小意渐渐说得顺畅了起来:“昨天你不是给我带路吗?我来谢谢你!”
卫临微微颔首:“不必客气。”
交流结束。
谢小意:“……”
感觉他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把天给聊死了。
谢小意看着卫临。
卫临看着谢小意。
两人的眼中皆是认真。
谢小意心头一动:难道,爱情已经在电光火石间发生了?
卫临平静地开口:“你挡着光了。”
谢小意:“……”
他磨磨蹭蹭地到了一边,拖了张椅子坐下,就这么看着卫临抄书。
卫临竟也纹丝不动,一眼都不往旁边来。
一直到暮色四合。
卫临将今日抄完的书交于掌柜,换了半吊钱与一叠纸,回来摊位前收拾。将所有东西都放入书箱中后,他收起摊位就走了。
动作一如往日。
只是今日略微有所不同,他的身后多了一个小尾巴。
谢小意就这么跟着卫临,想要看他什么时候忍不住开口。可没想到,卫临实在修养了得,就这样,硬是没有回头看一眼。
反倒是谢小意忍不住了:“喂,书生。”
卫临方才停了下来,侧头:“何事?”
谢小意的双手背在身后:“我听你一直住在山神庙,那里多破啊。”
卫临语调不变:“家中贫寒,见笑了。”
谢小意:我有在笑吗?
谢小意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
在确定没有在笑以后,才放下了心。他两三步上前去,解释道:“我没有要嘲笑你的意思,就、就是……最近梅雨,山神庙破败,你的书都会坏的!”
卫临的态度软化了一些,温声道:“不劳操心,我自有办法。”
谢小意:……这人怎么油盐不进!
谢小意赶紧说:“我就是想说,我租了一个大宅子,就我一个人住……”
卫临正过身,直视谢小意,不徐不疾地说:“在下虽家境贫寒,但也能自力更生,无须他人怜悯。”
谢小意:我没有想怜悯,我就是想泡你!
但这话怎么能直接说呢?
他绞尽脑汁,用了毕生的智慧,找了一个借口:“我是家中庶子……”
卫临:“嗯。”
谢小意结结巴巴:“我、我不受嫡母喜欢,也从来没有读过书,我一直想要读书的。”他又灵光一闪,“现在我被嫡母赶出来了,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卫临低眸看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被好生包裹在一身绫罗绸缎之中,像没受过多少苦,眉眼间皆是天真稚气,7眼睛湿漉漉的,说起话来也是软软的。
没有人能拒绝他的请求。
卫临:“所以……?”
谢小意握紧拳头,振聋发聩:“所以,我想读书!”
谢小意的话渐渐顺畅了起来:“但是束脩太贵了,我的钱都用来聘宅子了,现在没有钱。我想,能不能我把宅子免费给你住,你免费教我读书识字?”
不管是什么理由,近水楼台先得月!先住到一起去,害怕没有机会吗?
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
谢小意的眼睛满是璀璨的光芒:“怎么样?”
没有人能拒绝他。
卫临应了下来:“好。”
谢小意满是得逞的笑容。
卫临本说收拾一下,第二天再搬进来。
结果谢小意无比热情地前去帮忙,以非一般的速度完成了搬家。
甜水镇的宅子不小不大,一进的四合院,四个房间一个书房一个厨房,正好一人一间。谢小意租下的时候觉得正好,现在却觉得太大了,不能趁机共处一室。
不过也还好,一个屋檐下,还怕不发生什么吗?
搬完了家。
谢小意拐了个弯,过去串门。
卫临在房里只着了单衣,衣领微微敞开,可以看见一片结实的肌肤。
谢小意:“……”
卫临不慌不忙地抽出了一本,递了过去。
谢小意接过一看。
《三字经》。
“?”给他这个干什么?
卫临:“读书识字。”
谢小意:“???”
卫临:“竟然你如此着急,那便从今日开始。”
谢小意:什么着急?开始什么?
卫临看出了谢小意眼中深深的迷茫,用手指点了点:“《三字经》,会吗?”
谢小意的肌肉记忆立即涌现了上来:“人之初,性本善……”
卫临:“很好,那你就从抄书开始。”
谢小意:“?”
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卫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谢小意惊声:“所以你要我抄一百遍?”
卫临:竖起一根手指,“一遍。有什么不会的,晚上我收摊回来教你。”
谢小意:“……”
他一脸恍惚地抱着《三字经》走出了卫临的房间。
好像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
说好的红袖添香呢?
怎么就只剩下苦哈哈地抄书了?
谢小意回到房间,和《三字经》大眼瞪小眼。
算了。
抄就抄了,为了爱情,不就是抄个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谢小意撸起袖子就干。
然后……写了三行字,他昏昏欲睡,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经意间脸颊上沾染了一道墨汁。
夜色渐浓。
窗外虫鸣阵阵,小镇安然,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