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雷斯沉默地盯着她, 旧域的永夜中至少还有永不消散的月光,可他的眼睛里却什么都没有,漆黑得可怕。
这已经不算是请求或者示好了, 更像是一种大胆的邀请。她的手指、目光、眼神、一举一动都在小心翼翼地靠近跟触碰到, 只要没有得到强硬的拒绝, 就会得寸进尺。
阿加雷斯没有拒绝的理由,无声地允许了她的靠近。
于是伊芙拿出了吸饱水的干净手帕, 用比河水还要清澈的眼睛审视着他的身体,然后动作轻柔、仔仔细细地为他擦拭——伊芙首先触碰到的是他宽厚的肩膀, 她只感觉自己好像碰到的是坚硬又冰冷的岩石,恶魔的身体大概就是这样,仿佛不近人情的钢铁。
阿加雷斯却有着线条优美、相当漂亮的锁骨,河水对他的身体恋恋不舍,在那上面积成了小小的水洼。
她略显冰凉的指尖取代了晶莹的水珠, 不紧不慢地从他身体上划过——先是肩膀, 然后微微凸起的肩胛骨,紧接着是向下凹陷的脊椎, 顺着这条笔直的沟壑往下移, 她似乎对收纳了巨大翅膀的骨丘情有独钟或感到好奇, 阿加雷斯注意到她的指腹在那上面细细地摸索了一会儿, 但很快她像是发觉这样做很不礼貌,将注意力放在了其他地方。
阿加雷斯肌肉结实的腰腹处就开始出现细小的鳞片了,再往下就是龙一样强劲有力的后肢。他长着锋利倒刺的尾巴没入水中,轻轻游弋着, 形成了一道不祥的黑色阴影。
“好了。”伊芙发出了声音,她踩着河底下圆润光滑的石头,围着阿加雷斯绕了一圈, 又转到了他的面前。
伊芙认认真真地观察了他一遍,温声细语地询问道:“可以把头低下来一点么?”
“我想帮你清洗一下头发。”这么说着,伊芙伸出手指,犹如抚摸花瓣一般捻了下他的发梢。
阿加雷斯:“……”
只要没有强硬的拒绝,就会得寸进尺。阿加雷斯看了她一眼,在心中精准地做出判断:但又很会审时度势、拿捏分寸,小心谨慎地规避着潜在的拒绝,所以当她发出请求的同时也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不知不觉中,阿加雷斯开始用一种更加微妙的目光审视她。他看伊芙的眼神已经远远超出了看待一个有些棘手的猎物。
阿加雷斯又默许了她的得寸进尺,将湿漉漉的脑袋垂了下来,低到了她唾手可及的位置。
从某种方面来看,阿加雷斯算得上非常好说话了,只要是他完全不在意的地方,他就会表现出纵容的态度;然而一旦触及到他在意的方面,他又会立刻极端自我,对任何事都置若罔闻。
这点倒是跟伊尔泽有点像,不过并不完全一样,至少伊尔泽在意她又会完全纵容她。
伊芙一边想着,一边掬起一捧水浇在了阿加雷斯的头上。
水珠顺着他冷而硬的黑发流到发梢,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在河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阿加雷斯低着头,听着耳边水珠滴落的细微声响,沉默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的水面。
……或者说,在水面之下的,随着流水轻轻浮动的白色衣裙。
莫名的,阿加雷斯想到了伊芙口中所说的花,那种只会在固定时节绽放的、光鲜美丽的花,却又永远不会在旧域盛开。
旧域的花跟生存在这里的魔物一样都是食肉的,既凶悍又残暴,会分泌出腐蚀性的液体,也会散发出迷惑心智、使猎物浑身麻痹的有毒气体。伊芙说的那种被摘下就会枯萎、脆弱到难以想象的花在旧域根本不存在。
倘若存在,那就应该像是这样——阿加雷斯看着轻轻浮动,犹如迎风摇曳的花瓣一般的裙摆,在心中想道。
伊芙动作娴熟,片刻之后就清洗好了阿加雷斯的头发,她将湿软的黑发捋到脑后,露出阿加雷斯光洁饱满的额头。
顺着她的动作,阿加雷斯抬起了头。他正对着伊芙,冷冷的月光洒在他赤裸的身体上,为他完美的身体轮廓勾勒出一道微微发亮的白光。
在阿加雷斯无声地注视下,伊芙笑了起来,忽然说:“好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阿加雷斯露出了不解的眼神。
“我会把裙子放在那块石头上面的,”伊芙转过身,指向方才她坐着的那块巨石,开口道,“可以请你在我洗澡的时候,帮我把裙子烘干么,阿加雷斯?”
伊芙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自下而上地注视着他,目光比月色更加轻柔,说:“它太湿了,我穿着它会觉得不舒服。”
……
阿加雷斯背靠着河边巨石坐下,他手中燃起了一簇火焰,明亮的火光照在他那张英俊又面无表情的脸上。
他的另一只手则拿着属于伊芙的那一条白色裙子。
等阿加雷斯回过神的时候,他就已经这么做了——阿加雷斯心不在焉地帮伊芙烘干她的裙子,裙摆上的暗金色花纹在橘红的火光照耀下泛出一种特别的光彩。
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是水声。
阿加雷斯靠着石头,静默地听着石头后面传来的水声。
恶魔的感官向来敏锐,更何况是在这样静谧幽深的夜晚里。阿加雷斯堪称恐怖的威压将这周围划分出了只属于他的领域,没有哪个魔兽敢不知死活地靠前,一片悄然寂静中,即便只是细微的声音在阿加雷斯的耳中也放大了无数倍。
他听见了细小的昆虫震动翅膀的声音,听见了冷风拂过吹动枝叶的声音,还有,断断续续的水声。清澈的河水被一双柔嫩的手捧起来,浇在身体上,晶莹的水珠会顺着细腻的皮肤毫无阻碍地向下流淌,最后重新汇入水中。
阿加雷斯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火光照亮了他漆黑的双眼,他的眼睛看上去终于不那么冷了,但也同样可怕。
等到水声停止的时候,属于伊芙的裙子也差不多干透了。然而阿加雷斯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见对方上岸的声音。
向来敏锐的阿加雷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他皱起眉,将伊芙的裙子放在石头上,自己站起身,朝河面上望了过去。
伊芙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河面上只有某种昆虫散发出的微光飘荡着。
是出事了么?
阿加雷斯首先想到了这个,但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危险生物靠近的气息,空气中也没有传来一丁点的血腥味,最重要的是伊芙也没有发出叫声。
……那她人呢?
阿加雷斯心生疑惑,朝河水中走了过去。
忽然,他停了下来,略有所觉地低下头,看着水面。
水面上很快就浮起了一层波澜,在阿加雷斯的目光下,一道身影从水中冒了出来——阿加雷斯很难不注意到对方赤.裸的、白皙的皮肤,仿佛披上了一层盈盈的月光,白得刺目的身体让强大的恶魔不由得动了动眼神。
她钻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就像是美艳的水中女妖,要用藤蔓一样的手臂勾住恶魔的脖子,将他拖入水中。如果她真的想取人性命,大概在她伸出双臂的时候,对方就会乖乖地低下头,将性命交到她的手中。
但伊芙却没这么做,她自顾自地抹去脸上的水珠,然后将湿漉漉的淡金色长发往后捋。过了两三秒后,她才睁开眼睛,看向眼前的阿加雷斯,注意到对方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看。
她丝毫不觉得羞怯,眼睛反而更加明亮,甚至还有闲心整理自己的头发。湿透了的长发紧贴着她的皮肤,遮掩着她的胸脯,柔软的发梢随着河流漂浮。
昆虫震动翅膀的声音,冷风拂动枝叶的声音……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在阿加雷斯的耳中急速地退去、消失,他只能听见伊芙的呼吸,只能看见她的眼睛。
阿加雷斯移开目光,看着水面上一只挣扎着想要逃离的昆虫,低声说:“我没有听见你的声音,以为你出事了。”
“……哦,这样啊,”伊芙轻轻地说着,言语中带着几分歉意,“真是不好意思。”
紧接着,伊芙张望了一下,问道:“我的衣服呢?”
阿加雷斯:“放在了石头上。”
伊芙朝他笑了笑,轻声道谢,然后便踩着河底的石头,朝岸边走了过去。
很快,伊芙就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朝阿加雷斯的方向看了过去,她偏着脸想了一会儿,忽然对阿加雷斯说:“你是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么?”
阿加雷斯:“……”
阿加雷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或许是对方的反应让伊芙觉得有几分可爱,伊芙又笑了起来——那些被水中女妖勾住脖子溺死的受害者最后看见的大概也是她这副模样。
“因为你看上去一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伊芙说道。
“……”
阿加雷斯看着伊芙走上了岸,等他再次垂下眼睛的时候,那只昆虫终于放弃了挣扎、沉进了水中,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