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答应得很快,没有半分犹豫,脸上还一副开开心心的表情,就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只浴血的恶魔,而是一个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春游的小学老师。
当然,伊芙心里也没有任何不愿意——她已经找到了跟恶魔相处的技巧,那就是不要拒绝,尽可能地表现出顺从。这对于伊芙来说可真是太容易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阿加雷斯仿佛对她失去了兴趣一般,目光快速地从伊芙脸上移开了,似乎是打算对她置之不理——就像他自己心中所想一样,如果不是伊芙跟最强大的恶魔有着特殊的关系,他根本不会看她一眼。
他站了起来。此时,他脸上的皮肉已经修复完毕,损坏的皮肉组织重新光滑地、契合地覆在近乎完美的面骨上,再生出来的皮肤没有任何残留的血迹,这让伊芙更加清清楚楚地注意到阿加雷斯的长相。
她觉得,阿加雷斯跟伊尔泽有点像。
……但其实这两者的相貌简直天差地别。阿加雷斯高大、英俊、迷人,而伊尔泽却是一副普普通通的长相——魔王在塑造自己的意识投影时显然没有“捏脸”的意识,随便选了张系统脸就进入了人世。
相似的是他们的眼睛、眼神和脸上冷淡的神情。
阿加雷斯很高,身影像座小山一样笼罩在伊芙的头顶。见他准备转身离开这里,伊芙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她蜷腿缩在角落里坐了太长一段时间,导致她起身的时候小腿肌肉便开始微微抽搐。
漂亮的裙摆在脚边轻轻摇曳,她的身体也同样轻微地摇晃起来。伊芙下意识地前倾身体,伸手搭在阿加雷斯结实的手臂上。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举动。
阿加雷斯的双手是龙一般的利爪,小臂上也理所应当地覆盖着坚硬的黑色鳞片。这些鳞片细小而锋利,边缘泛着冷冷的光,伊芙刚一搭上去,柔软白嫩的掌心就立刻被鳞片割破。
与此同时,阿加雷斯掐住了她的手腕。人类的皮肤太过脆弱,像纸一样,会轻而易举地被鳞片割破,也无法抵御尖锐的利爪,伊芙觉得自己的手腕、藏在里面的血管跟骨头全都被对方握在了手里。
在阿加雷斯折断她的手腕之前,伊芙小声说:“对不起,我的腿有些麻了、站不稳,不小心碰到了你……你很介意么?”
她眼神柔软又小心翼翼,声音很轻,美丽的脸上适当地流露出了一点紧张的神情,这让阿加雷斯察觉到了她一直试图隐藏起来的畏惧。
阿加雷斯没有说话,他只是垂下眼睛,看向那只被牢牢掐住的女人的手。五根细长的手指蜷缩着,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像是垂下头颅的天鹅。
他稍微用了点力气,白色的、细嫩的皮肉立刻从他的指间溢出来,他紧贴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碰到了一折就断的骨头。
阿加雷斯注意到,这个时候,伊芙蹙起了眉头,嘴唇也抿了起来。她感觉到了疼痛,并且试图忍耐。
而当他放松利爪时,伊芙很快就会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
阿加雷斯一言不发,看了她一眼,然后松开了她。
尽管对方没有刻意伤害她,但手腕上的一圈皮肤仍旧红肿了起来。伊芙只能捂着手,匆匆地跟上了打算离开城堡的阿加雷斯。
然而没走出几步,伊芙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
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段新长出来的、羸弱的触须,光滑的表层紧紧地缠住了她。
伊芙缓慢地顺着触须生长的方向看过去,对上了一双愤怒的眼睛。
沙耶克狼狈地趴在地上,努力用纤细的手臂支撑起自己过分单薄的身体。他旧伤未愈、力量衰退,再加上来阿加雷斯蛮横的攻击,他自身的修复能力衰弱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甚至胸膛上的伤口依旧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液。
他很想咬牙切齿地对着伊芙说些什么,但是一开口就一阵停不下来的咳嗽,咳出了鲜血跟脏器碎片。
伊芙蹲下身,单手撑着脸,耐心地问他:“还有什么事情么,大公?”
或许是她那过分游刃有余的态度再次触怒了沙耶克,重伤的恶魔大公暴怒地砸了下破烂不堪的地面,指责道:“你居然敢欺骗我!!”
伊芙:“欺骗……是指什么呢?”
“——你是那家伙的王后!咳、咳咳咳……”沙耶克咬着牙,吞下喉咙的血液,眼睛发红,“你居然敢这样欺骗我?!”
沙耶克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从她美丽的皮囊中看出讥笑、嘲讽和做作的怜悯——沙耶克试图猜测伊芙陪伴在他身边时的、隐秘的想法。
看见他这么虚弱、难堪、色厉内荏,觉得他很可怜吧?知道他是被谁所伤,肯定又会觉得得意——毕竟她跟那家伙有着特殊的关系,是他的王后。
伊芙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有告诉你,这可不算欺骗,大公。”
沙耶克无心听她的狡辩,他的双眼因愤怒而充血,手臂上爆出一条条细细的青筋。
“……”伊芙想了想,继续温声细语地开口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就要走了哦?”
沙耶克攥紧丝毫没有威慑力的拳头,咬牙切齿地对她说:“……欺骗了我之后还想活着离开这里么?!”
“不然大公还想继续把我留在这里么?”伊芙反问道。
她弯起眼睛,像是在笑,慢慢地对狼狈不堪的沙耶克说:“可是你都已经爬不起来了……又怎么能把我留下呢?”
沙耶克瞪大眼睛,他的眼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伊芙的脸,但他的目光却穿过那孱弱的人类的身躯,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另一个强大的、可怕的、如同挥之不去的噩梦般的身影。
在很久之前,他也像这样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品尝着屈辱。而那个将他打败的恶魔以同样的姿态站在他的面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自己饱含愤怒、屈辱、不甘的神情,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感受到少得可怜的愉悦。
【喂,爬起来。】
一样的姿态、一样的眼神、一样的目光,连说出来的话都是如此的相似——
在沙耶克眼中,孱弱的人类和强大的恶魔,两者的身影渐渐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的眼睛里流出了红色的血水。伊芙愣了一下,紧接着看见沙耶克的脊椎诡异地抽动了几下,一条触手钻出他背后的皮肤、尖啸着朝她刺来。
伊芙眨了下眼睛。
站在不远处的阿加雷斯本打算挡下这道攻击,但没想到有人出手速度比他还要快。
就在毒蟒般的触手快要咬中伊芙的时候,一支箭矢从天而降、将其刺穿,狠狠地钉在满是碎石的地上。
伊芙下意识地看过去,才发现那是一支由血凝成的箭矢。箭矢很快又化作血水,将尖叫着的触手腐蚀得干干净净。
一小片阴影落在了她的头顶上。
伊芙抬起头。
是拜蒙。他的身影顺着蓝月的冷光悄然降落,仿佛踏过一条寂静的河流,黑色的翅膀从隐藏在长袍下的肩胛骨上伸展出来,巨大而优美,在月光的照耀下,会让人误以为那是天使的、圣洁的羽翼。
他抬起左手,掌心有一道划破的伤口,化作箭矢的血液犹如受到感召一般腾空而去,从伤口处重新钻回他的身体里。
拜蒙挥动了两下翅膀,无声无息地落地,站定在伊芙的身前,背对着她、将她完全遮挡在自己的身后。
拜蒙垂下眼睛、看向沙耶克,向对方微微弯了下腰,表达自己的礼节。他平静地说:“沙耶克大公,她是王后,按照惯例,只有魔王才能伤害她。你没有这个权力。”
沙耶克阴森森地笑了起来,露出血染的牙齿:“你这么说就能阻止我了么?”
拜蒙:“我会负责她的安全。”
“如果你伤害了她,”拜蒙礼貌地说,“我就杀了你。”
沙耶克睁大眼睛,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发出沙哑、低沉又古怪的笑声。
这时候,拜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看向近在咫尺的伊芙。
他先是下意识地观察了一下伊芙的身体状况——身体完好、没有残缺、肢体健全,外表也没有破损的痕迹,只是看上去精神不济——确定完毕后,才对她说:“没有守护你的安全,是我的失职,这样的错误我不会犯下第二次。现在,请跟我回到王宫吧,王后。”
伊芙歪了下头,露出了思考的表情:“嗯……虽然我也很想答应你。”
“但决定权好像并不在我手上。”
话音刚落,一柄巨大的黑色镰刀就架在了伊芙的脖子上,月牙状的刀口勾住她纤细脆弱的喉咙,隔开了她和拜蒙的距离。
阿加雷斯沉默着用镰刀划分出领域,并将伊芙划到了他那一边,态度强硬。
拜蒙看出了他的意思,但也没有迁就对方的打算,一板一眼地告诉他:“继承仪式还没有开始,她还不属于你。”
“她要跟我走。”阿加雷斯简短地说。
见两只恶魔僵持不下,气氛越来越紧张,伊芙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地拍了一下双手。轻微的声响瞬间引起了拜蒙跟阿加雷斯的注意。
伊芙双手合十、放至胸前,她眨了眨眼睛,开口道:“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我只能跟着你们其中一个离开。”
“要不然你们打一架吧?”伊芙弯起唇角,表情认真、目光诚恳,她轻声说:“谁赢了,我就跟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