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到茂陵邑的那一刻,陈娇就知道她避不开一个人,那就是官职为左内史,负责直接管辖茂陵邑,有权调阅户籍的韩墨。她的户籍是最初在彭城时,李希给假造的,用的名字就是陈皎,所以迁入茂陵邑时,自然也还是陈皎。若只是同名倒也不怕,但是当初收纪稹为义弟时,户籍中也加入了纪稹的名字,所以,她就不指望能够瞒住韩墨了。同名同姓的人天下间或者有,同名同姓的姐弟可就太稀奇了。
“许久不见了,韩大人。”陈娇落落大方地和韩墨打招呼。
韩墨真正见到了她,人却反而木了。他几度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叹了口气,说道:“你怎么会来茂陵邑?”
陈娇苦笑了一下,说道:“一言难尽。”她自然不可能将自己被李希设计的事情全盘托出,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李希可以说是出卖了她,但是她却始终不愿意将这个帮助自己甚多的神秘男子放到对立面去。于是,她只能对韩墨编造一个故事,一个逼真的故事。
“我原本就是彭城煤行的主人,去辽东城只是因为不忍心看着那些流民就此流离失所。”陈娇说道,“当初也和先生说过,等一切安定下来,我是迟早要走的。先生走后,我和姐夫就决定离开了。却没有想到,我们临行在即时,竟然发生了匈奴侵袭。姐夫也只能出手相助了,但是这样一来,就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所以我们只能让李磷代姐夫做了那右北平太守。离开辽东后,我就和姐夫分开了,谁想一到广陵,朝廷的迁徙旨意就到了。我只能和侄女儿匆匆来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陈娇想是足以取信于韩墨了。
韩墨果然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他又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在下有一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陈姑娘。”
陈娇不回答,静静地等到着韩墨的后续。
“不知道陈姑娘有没有发现,近来有些宵小之辈,在府门前鬼鬼祟祟呢?”韩墨说道。
陈娇眉头一皱,她没想到韩墨找到她会和这事有关,她原本以为,只是韩墨翻查户籍的时候,看到她的名字才来的。她摇了摇头,等待着韩墨的答案。事实上,她的确对外面监视之人的身份不甚清楚。虽然郭嗣之可以发现他们,也出手抓人探问过,但是对方却很强硬,任你怎样逼问都不肯吐露来历。不能轻易离开的她,便只能静候其变,同时想着万一不妙,就借“食为天”或贾杜康遁逃。
“据我所知,那些都是当今皇后的弟弟,卫青卫将军的私人。”韩墨说道,“所以,不知道陈姑娘和卫将军是否有什么难以解决的纠葛?那样的话,在下可以帮忙解决。”
听到来人竟然是卫青的私人时,陈娇心惊不已,她知道情况正朝着她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卫青和她,只在马通的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不,甚至她还是蒙面的,竟然让卫青对她起了疑心。她脸上不由得露出苦笑,心道,史称卫青心细,古人诚不余欺也。
“陈姑娘?”韩墨见陈娇迟迟没有反应,不由得提高声音。
刘徽臣见势,立刻插嘴道:“韩大人有所不知。”她一发言,韩墨才注意到陈娇身旁这个相貌秀丽的女子。
刘徽臣正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视着他,并暗暗用手按住陈娇,示意她不要开口说话。
“姑姑和卫青将军其实只在马通将军的宴会上见过一面而已。”刘徽臣说道。
韩墨对于马通的宴会是知道,那招威慑之法,还是他给刘彻出的主意。
“因为我们姑侄二人曾和司马相如大人有过一点接触,所以被请去了后院。在司马夫人的邀请下,姑姑就当场弹奏了两曲。没想到,卫将军竟然一曲倾心,对姑姑仰慕不已。”刘徽臣很顺地将谎话编了出来,陈娇略微有些吃惊转头瞥了她一眼,韩墨则惊讶地望着陈娇。
“这事,影响姑姑和卫将军的名誉,所以我们一直噤口不言。没想到,卫将军竟然还派人在门前看着。”刘徽臣大大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他是志在必得,姑姑便是不愿,也只能认了。”
随着刘徽臣的叙述,韩墨的眉头越皱越紧,陈娇原本还想反驳,后来观察着韩墨的表情,让她决定默认了刘徽臣的胡说八道,否则她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解释卫青监视她的原因。陈娇轻声骂刘徽臣道:“不要胡说。”
韩墨看着陈娇,心中有了决定,他拱手道:“陈姑娘不必担心。姑娘不愿做之事,绝对没有人能勉强得了你。”
陈娇转头看着韩墨,许久,才出口说道:“韩大人不必费神。我自有解决的方法,卫青将军也是极自重之人,若我始终不愿,他是绝对不会勉强的。”
韩墨笑了笑,没有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他转而问道:“怎么没看到纪稹?他去哪里了?”
陈娇回道:“稹儿还在辽东城呢。他一时舍不下那边的朋友,所以我们就分开了。”
韩墨点头不语,两人又转而闲聊了些分别后的故事。韩墨说道:“师兄们和姑娘分开后,还一直对姑娘赞赏不已呢。如今,姑娘近在咫尺了,倒可以多去走动走动。墨门如今就在茂陵边上呢。”
陈娇含笑回道:“我也很是想念辅先生等人,若有机会,一定会去的。”
……
“徽臣,看来,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陈娇送走了韩墨之后,说道。
刘徽臣亦点头道:“没想到卫青会这么快就注意到我们。若姑姑你真的不想再和宫里人有什么牵扯,离开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她顿了顿,又说道,“只是,我们如今都是被登记在册,又该如何离开呢?”
“若能走,在被押送往长安的路上,我早就脱身了。”陈娇叹了口气,说道,“我原本是打算在茂陵邑安定下来之后,再过一段时间,寻机假死离开的。”
“若是假死的话,那随时……”刘徽臣话说了一半便被陈娇打断了。
“假死是随时可以,但是我们必须保证我们假死之后,还能安全的离开,这才是最重要的。”陈娇说道。她闭上眼睛又想了一会儿,说道:“阿奴,你去叫郭嗣之来。”
一直随伺在侧的阿奴立刻应声离去,过不久,郭嗣之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陈娇非常直接地开口道:“嗣之,我有几个仇家找到了我。但是因为朝廷规矩所限,我和徽臣离不开这里。你交游广阔,是否有办法在我和徽臣假死之后,帮助我们顺利离开长安一带?”
郭嗣之也是实在人,这种夜半逃逸的事情估计是做多了。他没有多问仇家是谁等问题,只是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小姐身份所限,即使是假死,官府怕也会先追查一番,所以要离开的话,必须要避开官府的巡查。必须事先安排出详细的路线,大概要半个月左右。”
陈娇点了点头,这方面她绝对相信郭嗣之的经验,她说道:“我们知道了。你能否现在就开始安排。我希望在二月结束之前,我们能够离开长安。”
“是。”郭嗣之点头应道。
陈娇伸了伸懒腰,说道:“半个月。徽臣,之前我们得到的消息说,卫青近期就会出征,对吧?”
刘徽臣点了点头,说道:“是啊。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在他出征之前,将此事解决。若是那样的话,我们怕是熬不到半个月后。”
陈娇非常自信地笑了笑,说道:“放心吧。如果我是卫青,我绝对不会贸然出手的。”
刘徽臣初时还有些疑惑,随即她马上明白了陈娇如此自信的原因。
“是因为韩墨?因为他今日的登门拜访,所以卫青绝对不会贸然出手,对吗?”
陈娇含笑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
“今日左内史韩墨去拜访了陈家?”卫青皱眉听取着家人的回禀。
“是的。不过他马上进去不到一炷香就出来了。”那家人回报道。
卫青不再说话,他挥了挥手,示意那家人退下。他脑中开始高速运转,关于韩墨的信息开始汇集到他的脑中。
来自辽东城的墨门高徒,一入长安就受到皇帝的重用,任职左内史后,将辖区的一切都整得四平八稳,使得皇帝更加地看好这个人。他可以说是当今皇帝继主父偃、公孙弘之后,最看重的第三人。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彭城煤行的陈皎有关系?如果那个陈皎就是他认为的那个陈娇的话……
卫青陷入了沉思之中,原本他想在出征之前将此事解决的。毕竟,有些时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但是,如果她真的和韩墨关系密切的话,那么作为皇帝宠臣的万一将此事告知皇帝,那么卫家……
“舅舅,你在吗?”一个少年稚气的呼喊,打断了卫青的思绪,他抬起头,看到面前走来的侄儿。承袭了母亲的出色容貌的他显得唇红齿白,头发被全部挽起,精神抖擞。他腰间挂着一把剑,大摇大摆地走到卫青跟前,说道:“舅舅,听说你就要出征,带我出征吧。”
卫青微微一笑,说道:“去病,舅舅不是说了吗?等你学好武艺再说。”
霍去病撇了撇嘴,说道:“还练啊?卫伉他们几个联手都不是我的对手。”
卫青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臭小子,等你能单挑过宫里的侍卫,再来找我说话。你一个人来的?”
“没,跟我娘来的。她在后面呢。我先跑来了。”霍去病说道。
不一会儿,卫少儿的身影就出现在卫青的视线中。作为卫子夫的姐姐,卫少儿虽然比不得她那般灵秀,不过也自有一种风韵,否则也不至于让出身名门的陈掌心甘情愿地堕入她的温柔乡中。卫少儿走到卫青身边,轻声道:“青儿。”
霍去病却没有和自己的母亲打招呼,只冷淡地转过身去。卫青也知道他们母子之间有隔阂不是一日两日了,便对霍去病吩咐道:“去病,你去比武场自己练去。舅舅等一下,去检查你有没有进步。”得了命令的霍去病,立刻点了点头,蹦跳着离去。卫少儿有些伤感地看着霍去病的身影,转而对卫青说道:“他也就对你还有些感情,在家里对我都是冷冷的。”
卫青拍了拍卫少儿的背,安慰道:“去病还不懂事。以后他就会理解你的苦心的。”
“嗯。”卫少儿抬袖拭了拭泪,问道,“对了,青儿,去病这孩子总想着跟你出征,我想他年纪还小。你可要劝着他些。”
卫青淡淡一笑,他拍了拍卫少儿的肩膀,说道:“二姐不要太担心。去病还是个孩子,我自然不会由着他胡闹的。”
“嗯。”卫少儿听弟弟这么说,也就放下了心,她又絮絮叨叨道:“去病他从小就不亲我,亲你。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他,他没足月,我们就入了京,他长这么大也从没见过自己的身生父亲。你姐夫虽然宠他,可陈家毕竟是开国侯王一脉,家大族大,他一个异姓孩子,少不得受欺负。所以这些年,我也总想着补偿他。”
“姐……”卫青叹息道。
“我也知道,你不是很赞同我想让他尚主的想法。可这是我唯一能给他找的出路,让他可以安享富贵。若真跟你上了战场,固然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可万一出事……”卫少儿不由得又嘤嘤哭了起来,“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卫青见她如此模样,少不得又要宽慰一番。待最后将她打发往后院见自己的妻妾时,已费了不少时间。卫青叹了口气,转身想往比武场走去,却被自家的管家给匆忙拦了下来。
“侯爷。”卫管家低声道哦按“派去茂陵邑的人传话回来说,左内史韩墨大人刚进了那家。”
卫青面色一凛,追问道:“左内史韩墨?是那个墨门的韩墨?”
“正是。”
卫青不由得思绪有些混乱,还由不得他细想,遥遥看到他的到来的霍去病就在那里叫嚷开了。卫青听了他的叫唤,微微一笑,然后对管家说道:“你且让人继续注意。”随后,他猛地跳入场中,就和霍去病较量开了。结果自然是霍去病被卫青耍得团团转,但是他却毫不在意,越战越勇,一直到浑身是伤,再也爬不起来为止。卫青蹲下来,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霍去病,夸奖道:“小子,还是这么倔啊?不过,武艺有进步。”
“那,我可以跟你去出征吗?”霍去病有气无力地问道。
“不可以。”卫青笑道,“你还太弱了。”
“我在这长安城中,早就找不到同年的敌手了。”霍去病嘟起嘴巴囔囔道,“难道还真的要等我去挑战比我强几倍的禁卫啊?”
卫青伸手在他头上狠狠扣了一下,骂道:“臭小子,不要太自大了。人外有人,这世上,总有治得了你的人。”
***
辽东城的学校里,正进行着一场激动人心的比武。
“邢天,加油!”
“小陵子,第五十八次了,这次一定要成功啊。”
“邢天,我可是赌你赢的。”
“小陵子,加油啊。”
场上是两个小男孩正扭成一团,不过两人的一招一式看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看来是经过高手指点的。
“哎呀,”身穿浅褐色衣服的男孩被身穿白色衣服的男孩给狠狠地甩到了比武场外,露出了俊秀的小脸。他明显年纪还小,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对着打败自己的男孩子说道:“邢天哥,你又赢了。”
“小陵子,你也有进步嘛。和你爷爷学了不少噢。”邢天脸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伸手扶起这个小弟弟,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嘿嘿。”被称为小陵子的男孩,羞涩的挠了挠后脑勺,跟在邢天身后走出赛场。
“小陵子,你今天得请我吃饭。”那男孩一下场,就被一班人围住了。
“你这第五十八次失败,害我没了今天的饭。”
“有我们这么忠心耿耿的粉丝团,你应该犒劳下。”经过陈娇的教育,在这群孩子的口中经常会不时蹦出一些超时代的词语,如果陈娇在此,也一定会惊讶于这个有点错乱时空的情景。
一团人围过来,声音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好在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很有经验地开始宣布:“好啦,今天我请大家去我家吃饭。”
一伙人开始浩浩荡荡从学校比武场向城中心的太守府开去。太守府是主父偃任职时开始建造的,其实也就是将原来的城主府西侧给隔离了,单独成为太守府。李广奉命就任后,就住在这里。
说到现在,这个被称为小陵子的男孩的身份,想来大家也该知道了,他就是后来骂名传世的匈奴降将李陵,而元朔二年的他,还只是一个失孤的九岁孩童,跟随自己的祖父在边关守城。李广带着这个孙儿来到辽东城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城中居然有一个学校专门教授如自己孙儿般年级的孩子,原本李广也没打算将李陵往这个学校里送。可是孩子年纪小,自然好玩,没人管教的李陵没两天就和学校里的孩子们混熟了,在一贯宠溺他的母亲的帮助下,他很快就得到了自己爷爷的允许,得以进入学校里学习。而且,马上就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纪稹和邢天封为自己的偶像,然后开始了他挑战偶像的艰难路程。
“小陵子,你爷爷今天不在家啊?”邢天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问道。
相较之下,李陵的吃相可是斯文多了,毕竟是将门世家,好歹也算个小少爷的身份。他仍然十分稚气的小脸上露出了郑重的神情,说道:“爷爷带纪大哥出城去了,过一会儿就回家。”
“噢,又是匈奴……”邢天点了点头,话没说到一半就被李陵捂住了嘴,李陵作了个嘘声的手势,说道:“不可以说。”
“知道了。”邢天含糊地点了点头。李广将军第一天到学校来,就看中了纪稹的武艺,再加上自己孙儿没日没夜地在他面前提起这个文武双全的纪偶像,纪稹早已经被李广带到身边当作自己的左右手培养了。
春天的草原,绿草茂盛,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象让一切显得是那么的和谐。纪稹一丝不苟地监视着书记官清点牛羊马匹的数量,一边的日辉对着他笑道:“纪小哥,我们都合作了这么多次了,你还是这么认真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纪稹说道。虽然才十三岁,可是多年的贫困生活和这段时间来受到的教育,使他为人处事比同龄人更加稳重三分。
“纪稹,这边弄好了吗?”李广策马跑到纪稹身边问道,他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在辽东城的这段日子,他感觉自己似乎又受到了皇帝的重用,心中畅快,人也显得年轻许多。
“好了,李将军。”纪稹向李广点了点头。
“李将军,”日辉看到老当益壮的李广,对着他笑眯眯地说道,“听闻汉军由那个卫将军带领将出云中,是不是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帮助啊?”对于选择暂时和汉朝合作的伊稚邪来说,利用汉军削弱大单于的力量,是他最好的选择。
“不必了。我大汉军中英雄辈出,此战定然能够全胜而归。”李广终究还是个军人,虽然这种交易对汉朝来说有益无害,但是他却不愿意接受。
为了私利而出卖家国利益的人,什么时候都不会少。纪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想起了陈娇对他说过的话。他想,李广还是不适合当辽东城的主事人,日辉提的这个交易其实有益无害,如果是大哥或者姐姐在这里一定会答应他的,如果是师父,大概也不会拒绝的。不过,把名义上的辽东城主李磷调离,是朝廷为了加强对辽东城的控制而使的釜底抽薪之计,如今大汉可镇守边关的将领不多,调李广来辽东又似乎是必然之事。
纪稹不无遗憾地跟在李广身后回城,将从匈奴人那里换到的牛羊马匹入库分配。等他解决完所有的事务,疲惫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却敏感地发现房中另有他人。
“谁在那边!”纪稹警觉地问道。
“纪少爷。”那人从阴影中现身,是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人。
“你是谁?”
“这是在下奉命送来的信。”那人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到了纪稹的手中。纪稹看到那信封时,眼神一亮,因为用现在还相当昂贵的辽东纸做成的外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当时人看着很怪,纪稹看着很亲切的四个大字。纪稹知道,这个世界上会将自己的名字这样写的人,只有一个,他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抽出信笺,对着有些忽明忽暗的烛火,他细细地读着。
……
霍去病不耐地行礼完毕,就想往殿外走去,他其实特别不耐烦入宫,可是母亲却好似着了魔似的,常常不顾他的冷脸,将他硬生生扯进了宫,说什么,他许久没有入宫,应该多来走动,和姨母及表妹们联系感情。天晓得,从小到大,他入宫的频率有多高。卫子夫观察入微,自然看出了这个侄儿的不耐,便温言道:“去病,你到外面园子里走走吧。芯儿她们三个都在外面玩呢。”听到这句话,霍去病入宫得了特赦令一般,立刻飞奔离去。
待霍去病出了殿门,卫少儿看四下无人,便进一步走到卫子夫身边,附耳说道:“娘娘,我听说近日,后宫王夫人受圣宠日盛,你须防她诞下皇子啊。”
“姐姐,这些事情,不是子夫管得了的。”卫子夫皱起秀气的眉头。
“你是皇后,乃后宫之首,怎么管不得了?”
“姐姐,宫中不比寻常人家,你切莫想这些。不要忘记,前车可鉴。”
“这……”
“姐姐也不要太担心。据儿还是唯一的皇子,而且,仲卿一直都深受陛下宠信,王夫人得宠就得宠吧。但我们一家须得谨守本分,切莫恃宠而娇……”卫子夫反过来抚慰自己的姐姐道。
……
霍去病大步踏出椒房殿,感觉舒服了许多。他对身边的小宦官说道:“我们到园子里去逛逛。”
春日的宫廷,到处都是勃勃的生机,精心护理过的园子里,说得上是百花齐开了。霍去病伸了伸懒腰,对着小太监说道:“你去侍卫那里要些弓箭来,我们玩玩。”
“是,霍公子。”小太监乖巧地听话离去,对于宫中的禁令只字未提。霍去病不是第一次进宫,当然也不是第一次借用侍卫的弓箭,因为卫青曾经是建章监,宫中侍卫多与他相熟,甚至很多还是他当年的下属,再加上现今卫家圣眷正隆,多数的侍卫对霍去病的要求都是有求必应的。
霍去病一人无事,便在花园中闲逛着,打发时间。走了一会儿就听到不远处有笑声传来,他便走上前去,看到一群宫女围着三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开心的荡着秋千。霍去病当然立刻认出了那三个女孩的身份,正是自己姨娘所生的三位公主,十岁的卫长公主,八岁阳石公主以及三岁的诸邑公主。
霍去病入宫次数频繁,自然也和三个表妹十分熟悉,只是对于心中满是英雄梦的他来说,这三个只知道在宫廷中笑闹的表妹实在是个麻烦,虽然还不至于讨厌,却实在是懒得应对。他一看到三人,立刻轻手轻脚地转身,打算离开。
“谁在那边?”可惜,正当这个时候,却有人开口阻止了他的离去。
“看到公主在这里,还不过来见礼。”
霍去病知道自己这下可逃不了了,只能转身上前,向三人行礼:“霍去病参见三位公主。”
“是去病哥哥。”年纪还小的诸邑公主一看霍去病立刻露出了大大的笑脸,跌跌撞撞地跑上去,拽着霍去病的衣角。
“公主。”霍去病小心地扶住几乎跌倒的诸邑公主。
“去病哥哥,你刚进宫的吗?”卫长和阳石的年纪相对大些,自然不能像诸邑那样明显地表现出自己的欢喜,但是两人脸上的表情却骗不了人。由于刘彻的子息不多,宫中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孩子完全没有,只有姨娘家偶尔进宫的几个表哥还算亲近。相比起大姨娘家娇纵的公孙敬声,二姨娘家的霍去病表哥虽然冷着一张脸,却明显更得她们姐妹的喜欢。
“嗯。”霍去病抱起诸邑公主,将她交到一个宫女手中,冷冷地回答。
“去病哥哥,你来吃这个。”卫长公主从秋千上下来,指使着宫女端上一盘蒸饼。
“谢公主。”霍去病虽然嘴上这么说,手里的动作却不太客气,伸手取了几个来,张口就咬。
表兄妹四人就这么在花园里聊了开去,等侍卫们拿了弓箭来,霍去病更是兴致勃勃地给三个表妹表演自己百步穿杨的绝技。“噌!噌!噌!”三箭皆中红心,顿时赢得了满堂喝彩。边上的三位公主立刻捧场地发出了惊呼,霍去病虽然还是冷着脸,但是他的动作明显变得轻松了许多,显然心情大好。
……
“随卫将军出关的辎重都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了。”主父偃跟在刘彻身边轻声说道。
刘彻轻松地阔步闲庭,脸上的表情透露着愉悦,显然对手下人的办事效率十分满意。所以,本应和臣子们在大殿议事的他,此刻却带着主父偃和韩墨二人在未央宫中散步,顺便谈谈备战情况。主父偃也发现了这一点,他配合着挑了些好消息向刘彻报告。同时他将眼神瞥向旁边那个心神不属的韩墨,心中回想起昨日安排在陈府附近的老仆的报告,韩墨的登门拜访,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心道,今日倒是个揭穿一切的不错时机。
三人绕过一从花木,看到前方传来一阵叫好声,刘彻抬头一看,却正是霍去病一箭直取红心,三位公主正在呐喊加油的场面,刘彻不由得点头,出声称赞道:“好,好箭法!”
“谢陛下夸奖。”霍去病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刘彻,也不害怕,神采飞扬地谢道。
“呵呵,去病,我听你母亲说,你这十多日都不见人影,跑哪里去了?”刘彻招了招手,让霍去病走到自己近前,问道。
“去这些日子正苦练武艺呢。”霍去病答道。
“苦练武艺?”
“嗯。去病想和舅舅一起,为陛下扫平匈奴。”
“扫平匈奴?”刘彻看着眼前这个俊秀的少年,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道,“好志向,好志向。”
“陛下也觉得是好志向吗?”霍去病立刻打蛇上棍,说道,“既然如此,明年就让去病入舅舅军中,出关作战吧。”
“你怎知明年必有征战啊?”刘彻笑眯眯地问道,霍去病让他忆起了自己年少时所拥有的那种满腔热情,可惜身为帝王的他注定不可能征战沙场,只能让自己日复一日的冷静自持,制定对匈奴的大政方针。
“纵使明年没有,后年也会有的。”霍去病答道,“请陛下答应,霍去病定可以斩得单于首级,献给陛下。”
“好,你有这份志向,很好。”刘彻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说道,“不过你年纪尚幼,再过几年,等你身体长成,弓马娴熟,朕答应你,定让你独领一军,出征塞外。”
“陛下能说话算话吗?”霍去病一听,精神立刻上来了。
“君无戏言。”刘彻点了点头。
“好,一言为定!”霍去病一时兴奋之下,竟然忘记了身份尊卑,伸手要和刘彻击掌为誓。面对霍去病的小手,刘彻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毫不介意地和霍去病击掌明誓。在刘彻看来,这个偶尔忘记尊卑的后辈待他才是真心实意的。
刘彻心情大好后,便拉着霍去病介绍给主父偃和韩墨二人,说道:“这位是主父大人,这位是韩大人,来打个招呼。”那态度,俨然已经将霍去病当成了自己的子侄辈,不,便是对自己的亲侄子,刘彻的态度也不曾如此亲昵。
主父偃眯起眼睛看了看身高只到自己胸口的霍去病,笑道:“见过霍公子。”韩墨亦跟着见了礼。之后,心情大好的刘彻,又拉着韩墨二人一起观赏霍去病和侍卫们的比斗。霍去病虽然年幼,但是自幼受卫青调教,一招一式也是有板有眼,加上一副拼命三郎的性子,侍卫纵然武艺高强亦被逼迫得有些手忙脚乱,当然其中也有侍卫因为霍去病的身份而不敢出重手的因素在。
看了一会儿,刘彻忽然发问道:“两位爱卿看,这孩子将来前程如何?”
“臣以为霍小公子果敢异常,将来可为沙场虎将。”主父偃拱手说道。
韩墨正走神想着陈娇之事,一下子被叫住,不由得有些狼狈,他忙说道:“臣以为主父大人所言甚是。”
刘彻何许人也,怎么会看不出他此刻的走神,便问道:“筠长,今日可是有何事?怎的神思恍惚?”
主父偃立刻接话,故做打趣道:“筠长今日这般,莫不是心怀佳人吧?”话音刚落,韩墨脸上的窘意更甚,主父偃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刘彻惊讶道:“筠长心中有人了?”也难怪他惊讶不已,当初,韩墨初入长安,在知道他未曾婚配后,刘彻也曾有为之保媒的意思,却被韩墨拒绝了。
主父偃笑道:“筠长看上的是茂陵邑中一名商贾之女吧?”韩墨见他一语道破,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主父偃。主父偃解释道:“马通将军宴上,茂陵邑陈府的陈皎姑娘两首曲子,连司马相如都感到惊艳不已。听说,连卫青将军也对她很感兴趣,也难怪筠长会心动了。”
“哦?”刘彻饶有兴趣地看着主父偃,笑道,“偃卿,怎么仲卿和筠长的私事,你都知道得如此清楚啊?”
主父偃忙推手道:“这可与臣无关。司马相如公开赞赏的曲子可不多,臣也是不小心听到的。至于筠长嘛,他以一郡长官的身份去拜访一个白衣之身,还是商贾之家,在茂陵邑早就传扬开了。臣马车经过市集,想不听到都难啊。”主父偃将解释做的滴水不漏,而事实上,从陈娇进入茂陵邑的那一刻起,她的情况就一直在他的掌握之中,所以如今自然要挑个好时候,说出来,挑起皇帝的兴趣。
刘彻果然入套,他拊掌大笑道:“居然能让朕手下的一文一武同时心动,朕倒真对此女有些兴趣了。筠长,不如朕随你去见见此女,若真是你的良配,朕就给你赐婚。不过,若朕觉得他更适合仲卿,那朕就将她赐给仲卿。要知道,仲卿的正妻之位也是空了许久的。”
韩墨听到刘彻说“不过”时,不禁浑身一震,听到最后,却不由得摇头。他虽然对陈娇早有爱慕之心,但是却从没想过要唐突佳人,更遑论以皇权相胁。他立刻起身说道:“多谢陛下厚爱。只是,臣虽不才,却不愿唐突佳人。臣希望陈姑娘将来若肯允婚下嫁任何人,都是因为她自身的意愿,而不是因为您的赐婚。”
刘彻听到韩墨如此说法,微微有些惊讶,脑中不觉闪过许多年前,曾经有人在他耳边说过的话。
“我若嫁人,只嫁我想嫁的人,不是因为皇帝舅舅的赐婚,不是因为母亲的希望,只是因为我愿意。”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呢。是了,那是的自己并没有回应,那时的自己,只是傻傻地抱着她哭了。因为那正是父皇病重,自己的太子之位受到梁王叔父威胁,连姑母都差不多要放弃自己的时候,她从堂邑侯府如飞蛾扑火般来到自己身边,对自己说下了那番话。而最后,她也遵守了自己的承诺,逼迫母亲继续支持他,支持她所愿意嫁的他。
刘彻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将过往屏蔽在心灵之外,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看不出筠长还是个痴情种子。既然你这么说,朕就如你所愿,绝不勉强那位姑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