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背包，走到陵园门口，给看门的老大爷递了一根烟道谢，在门口回头，远远地凝望着。

走到附近的公交站，等了半个小时，上了空空荡荡的车，沿着车上起下伏，他坐在第四排靠窗的座位上，脸靠着玻璃，武源县的一切倒映在他的眼底。

公交车驶向县区，那家熟悉的包子店已经开始打烊，招牌焕然一新的初中门口仍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老街边的炸鸡腿摊传来熟悉的味道，耳边传来炒菜的铲声，透过公园围栏里，湖面依然金光粼粼。在渐渐沉寂的天空下，日复一日川流着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这触目所及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但他却感到无比的陌生。

桥松开始试图回想起他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有些印象还很深，有些已经模糊不清。曾经和他勾肩搭背压马路的，教他抽烟的，一起给自行车放气的，一起吃饭的，一起抄作业的，欺负过的女同学，那些好老师、坏老师。那些让他想起青春的，那些让他恋恋不忘的容颜。

全都模糊了。

公交车在晃动中前行，但随着语音的通报声，越来越接近终点站，武源县汽车站。

桥松发现这一次回来的决定荒唐无比，这里确确实实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又被野蛮地撕裂开来，把他的回忆扔进一个不见底的深渊，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过去和现在，到底哪个真哪个假？

桥松再也受不了，他觉得自己突然没了根，没了家。

无可奈何的悲怆充盈着他整个胸腔，他在公车上流泪，下车后站在原地流泪，一路流着泪模糊着眼，迟迟不愿意去售票处。

渐渐走过来个苍老的身影，手里拎着蔬菜，远远看到桥松，歪头打量半响，满眼疑惑和震惊，最后有些拿不准的试探叫道，"是小松？"

桥松突然抬起头，对着他爸的面孔怔了很久，他爸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似的，立刻伸出手将他抱住，熟悉而宽厚如山的气息将他笼罩。

那一刻，他内心的闸口被汹涌的潮水吞没，涕泪滂沱，放声痛哭。

桥松被他爸抓着手直往家里领，到了家门口直说天气冷，坐暖炉边上。

他妈被他爸从厨房里大声叫出来，看到桥松时也一时懵住，连连抱住儿子哭个不停。又被他爸劝着坐下来。

他爸拉着桥松的手，桥松觉得父亲的手掌还是跟过去一样，厚厚的老茧，充满力量感。

过去的一切不快和误会也都烟消云散。

"咋想起回来了？"他爸递来一根烟。

"回来看看。"

屋子很小但是日光灯明亮，一室一厅，装修也很简单，但是收拾的很干净，晚饭时一家三口坐在一起，他妈让他挪近一点，桥松觉得有些不自在，摆摆手说不用。他妈又拉了近一点打量儿子半天，抹了些眼泪，又高兴地问了几句，就忙乎着拿起电话给爷爷奶奶，又被他爸按住，叫她去拿酒。

看到酒时，桥松倍感亲切。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能见爷爷奶奶。

他爸直说了。

"你走之后两个多月吧，一个姓谷的长官过来找到我，说你已经加入国家的秘密计划，我们要保密。"

"谷长官？师父？"桥松一时震惊。

难道自己的记忆是谷文一手抹除的？

为什么他带我入门时要假装不认识？

李父见他脸色不好看，便开导道，"你别误会，谷长官全都交代了，国家给我们在县里安置了房子，按照拆迁户的待遇给了一笔钱，老家那里租给别人了。你爷爷奶奶跟着大伯他们都住在塔山新村，我们没过去。谷长官说其他人的记忆都改掉了，在他们眼中你不存在，我有些不能理解，又问会不会清除我们两口子的记忆，他说你的记忆已经清除了，就算见了我们也认不出我们，选择权在我。我和你妈商量认不出就认不出，儿子有着落了也算心安，还是记在心里，就保留了。"

他妈补充道，"最后你爸又说房子租给别人，我们在汽车站附近租房子，每天都在那走走，就指着哪天能碰上你。"

他爸斥她一句，"别瞎说，哪有的事。"又对桥松解释，"这里有个教杨氏太极拳的老先生，我在这跟着他学，方便。"

桥松没听得进两口子的话，一时间还是对谷文的事不能接受，他爸见他出神，又拍了拍他，"别想那么多，谷长官对我们很好，不是坏人，你回去好好跟他谈。"

李母也跟着安慰儿子。

桥松有些无可奈何，但他太清楚自己父母的脾气，实在是太淳朴了，什么事都是逆来顺受。

想想还是决定回去再找谷文问清楚。

不多时桥松站起来认真道，"你们还是去钱塘跟我一起住吧，虽然我钱不多，但总有办法给你们租个地方。你们俩呆在这里也没人照应，我在外头也总担心。"

谁料李父脸色一变，斥责道，"你个男子汉说这些作什么，我不去！我跟你妈好的很，每个月都有补贴。你别说了，大城市太乱，我累了，受不了那个罪。"

桥松明白两人住惯了安逸的小城市，恐怕不习惯大城市的节奏，不再勉强。

"爸，我这次回来都没跟师父说，我的事确实很复杂，下次还能不能回来就说不准了。"桥松有些失落。他明白这次回去逃不过这段记忆被洗掉。

"你忙你的，别管我们。"他爸不以为然道。

"我前阵子挣了些钱，留个十万下来，你们买新的..."

他爸有些不耐烦，"我这里足够用了，都是好东西，你看这些米面，还有土鸡蛋，都是老家的，干净，还能买到更好的？"

"买个空调吧，电视也换个大屏的，再买个好点的手机。"

李父没好气地听他说着，一再拒绝。最后桥松说就当是还小时候学费，这才答应收下，还生怕桥松后面继续打钱，不给银行卡号，说第二天去银行里取现金就行了，手机号更是不给留。

饭后他妈又问有对象了没有，桥松摇摇头，又怕父母担心，便又点点头。他妈赶紧问对方家里情况如何，多大，做什么工作的。后来他爸实在急了叫她别多嘴了，儿子是机密工作，搞对象的事情他自己有数就好，弄得他妈半信半疑地给他使眼色。又小声劝他早点生孩子。

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家常话，对普通人来说恐怕还有些厌烦。但桥松听得下去，甚至觉得多听一句都是好的。

吃过晚饭不久，他爸又陪他喝酒，坐在暖炉旁边虽然暖和，但还是把位子留给他爸。爷儿俩没聊多少，他妈又翻出相册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