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还从没跟这些跑江湖弹三弦的打过交道,宋家不兴这个,不论是宋老太太还是叶氏都喜静,连戏酒都只有老太太作寿叫了一回,这些时兴的话本更不会听了。
可金陵城里的别的官眷却很爱听,请宴赏花饮酒作乐,都要叫个女先儿,唱一段说一段,曲是曲词是词,还有念白,说足一段故事,倒也赚人眼泪。
里头又以吕仙的话本子说得最多,他四处搜罗了案卷,因着是做师爷出身的,最末还得加上一段判词,多引人唏嘘,听的人多捧的人也多,书商还出高价买断。
这一本的《团圆记》也是一样,只出了上本就引人争抢,吕仙篓里的废纸也价值千金,书商得着也不刊印,捏在手里抬价,各个茶馆瓦场都要拿钱去买,哪一家挂出吕仙的新书段子,哪一家便是坐与虚席。
还又催生出一种新行当,叫记词人,识得些诗文的读书人,进场子去听上一段,回来再把这段写了,卖给跑江湖的曲艺班。
茶楼瓦肆跑堂的眼睛最毒,哪一个同行上门,还没进门呢就叫人扔了出去,便只得托那些个识得字的,听一段写一段,写得越多,给的钱越多。
因着记得不全,当中漏掉的,就由着说书的来补,说了这许多年,信口拈来就是一段儿,也有说说本地风情的,叫听的人乐上一乐,锣儿里的赏钱多给几枚,听个响儿,就是讨好了彩头了。
曲艺班说的书就是这么来的,记词人抄下一段,厚道的只抄原场词,不厚道的自家加加减减,只消能卖个好价。
曲艺班子买了去,也有一船人一道出来唱戏说书,也有两三人就一把三弦一只鼓的,这个班子看着倒有些行头,也有个班主,到穗州来讨生活,且不知道会不会说本地话。
石桂凑上去,有人在船上装扮,有人摆了花架小鼓,还有开演之前吊吊嗓子的,天气这样暑热,可唱还是得唱,里头还有一对双生子,一个女孩一个男孩,看见石桂过来,眼晴眨巴着看向她。
石桂问得一句班主在那儿,这两个孩子面露喜色,还当是饭辙来了,本地的院子里要寻个曲艺班,似她们这样,一地儿是呆不久的,唱上三月两月还得另找地方,只要有了船票路费,一家一当收了去,当天就能走。
这两个年小,余下那些却连眼儿都不扫过来,一看即知石桂不是来揽生意的,还是找着了班主,班主有些年纪,看上去倒不像是班主,反像小经济,笑的一团和气:“姑娘有甚事。”
说的也是官话,这下倒叫石桂为难了,也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说本地话,要是连本地话都不会说,找他们也是白找。
石桂想一想便问了,那班主笑一回:“讨这口饭吃的,南来北往哪里话不会。”就是知道这儿码头上人多,人多生意就好,若是能进了茶楼,有了稳定的居所,那就更好了。
石桂一听说书的能讲穗州话,便笑起来:“班主在这儿说几天书?”
那班主走南闯北许多日子,也不见怪,反笑起来,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若是祖师爷给饭,运气好就说上一二场,若是祖师爷不开眼,这些日子就住在船上。”
“我给班主送饭来,你们一共六个人,我按份算,可说书之前却得给我在前头加上几句话。”石桂没混过街面,码头也不过才来了几日,这些江湖艺人的规矩半点不懂,也就因着不懂,这才敢开门见山,一上来就把来意说了。
钱班主是坐了海船来的,曲艺班子余钱不多,要不然也不会一踏上实地就寻思着支起摊来唱两句,这地儿也不是张嗓子就能来的,也得给钱,夜里住在船上,饶他些费用,一天也得三四十文。
这会儿人人都饿着肚皮,石桂送饭上门,钱班主倒有些犹豫,又不是卖布磨刀的,吆喝一嗓子好叫人知道,这还是街面上挂着卖零碎布头的,自家叫自家的好。
钱班主觉着有些失体面,说书就是一气和成,起承转合张嘴就来,他正犹豫,石桂又笑起来:“也不过加上两句话,到了本地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当个开场罢了。”
钱班主这回应了,等他应了石桂才又道:“一场书里说上三回,一天的饭我都包了。”石桂正说着,那头绿萼大发两个把车都推了过来,一样是卖吃食,人多的地方自然卖得更多些。
石桂点过人数算了帐,一天三百文钱,一个月也不过一两银子不到,这就是个活广告,怎么都不能放过了,天天菜色还不同,让他换着法儿说,饭车就在旁边,听书的那些个等着船开的客商,十之二三能买上一碗,就绝不亏了。
吕仙的新戏保证了听众,便是看见挂着个吕字儿的,都得留神多听上两句,只要说的不差,石桂还预备着立个契,在他们进场子之前,这片码头上广而告之。
送上门的饭,怎么会不吃,石桂让绿萼点了六份饭来,就在开场之前吃了,今儿是香菇猪肉,香菇切得大块,猪肉也不小,一掀开盖子香味就出来了,这个天凉起来也慢,这会儿还是热的,又汤有汁,拌在饭里一勺子舀起来送进嘴里,都不多嚼就往下咽。
实是在船上这些日子吃干粮路菜吃得人嘴里头没味儿,鱼虾闻着就腥气,唱曲的姑娘生得细条条,画了一双新月眉,口脂才刚点了,怕吃花了,小口小口送到嘴边,看他们一个个都吃得急,她也急了,额上沁出汗珠来。
等吃完了饭,又一人喝上一杯酸梅汤,那头锣鼓点儿一起,唱曲的姑娘先唱了两句,又带着一对双生子也唱上两句,小小一段先把人给聚集过来,嗓子听着倒也婉转,先是围了一圈人,跟着两圈,钱班主带着三弦上场,开讲吕仙的新书,连靠岸边的船上都探出了脑袋。
钱班主果然开口就先夸,把船上吃了一个月的鱼,到了本地吃上一顿肉的事儿说的活灵活现的,他话音才刚落,就有围着的来买饭。
连那些个等着开船预备要走的小客商,想想这路上三日五日都不定能靠岸,还有些出洋的,更不知道到别地吃些什么,听见这两句,倒都馋起来。
钱班主的口不停,绿萼石桂手不停,还是船上来买的人更多些,石桂想一回,在心里记下,等那版子刻出来,得往船上多发一些,客商自忖着做小生意,不肯跟卖力气的码头工人吃的一样。
酸梅汤就更好卖了,钱班主统共说了五六句话,就是一个开场,照这么个卖法,没一会饭就卖空了,连大桶的酸梅汤也快见底了,喝完的杯子就扔在车里。
绿萼见人这样多,又急起来:“早知道就多做些了。”
石桂笑起来:“怕甚,夜里多做些,也就是一笔的买卖,我看这钱班主书说得好,说不准就有瓦肆来挑人了。”
这倒是真,钱班主说的还是吕仙的新书,穗州城里还没有人说的,他才刚是说的谦逊,只要听了他的书,还不赶紧把他拉到场子里去,一个人能养活一个班。
绿萼听了叹一口气:“可惜了,若是咱们卖饭,他提上两句,生意可不好做。”说着又看向台后那一对双生子,看着模样俊俏,唱曲的姑娘给他们换行头,绿萼便又叹:“也不知是哪个人家卖出来的。”
都是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装扮起来博人一笑赚钱,绿萼原来跟着陈娘子当人牙子,这些事没少看,这才再不肯作人牙,她看了心里受不住。
两个忙得一头是汗,饭卖空了,茶水也卖空了,靠码头的店家,派了店小二出来兜售,听书的人多,站着又热,也不独石桂做了生意,一溜儿商铺都做了生意。
石桂预备收摊,看看还有谁的杯子没还回来,等客人喝尽了,他们才能走,左右无事,石桂原来也看过《白塔记》,只不知道《团圆记》写得如何。
无些是妻离子散重又团圆的故事,可听的人却依旧动情,钱班主不独说,说上一段那唱曲的姑娘和那一对儿双生子,竟带演上一小段,说两句词儿,此时钱班主便喝一口水润润嗓子。
石桂还没见过这样说书的,别个倒都觉着寻常,连绿萼都看过,瓦肆里台子大,唱戏的下去了,先生就在一角支起桌子凳子,再出来两个生旦,把他说的那一段演上一回。
比光看戏还得趣些,一个场子这么演了,就连跑江湖的班子都演起来,果然引得许多人来看,还有叫好的,双生子演一段就拿了铜锣儿转一转,虽不多,也有个几个钱。
石桂收了杯子回来,看见绿萼听得出神,也往台上看去,这回说的却不是官宦人家的事,而是小门小户青山绿水间的一家子农户的故事。
故事里有个恶婆婆,有个生得水灵灵的小媳妇,新嫁娘进门就受搓磨,那唱曲的姑娘穿了水红衣,拿袖子一掩脸,嘤嘤哭起来。
怕是每个地方都有这么一个小媳妇和这么一个恶婆婆,说到那汉子老实巴交,成婚几年都没孩子,婆婆越发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媳妇的日子越发难过起来。
小媳妇听说村口人家在地里捡了个女娃娃,想着自家没生养,不过就抱了来,拿她当女儿待,把出嫁带的银耳环换了带着半斤红糖一篮子鸡蛋,拎着上了白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