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汗岑岑的衬衣领口,我隐约窥见她的左肩肌肤上有一块深色且带着些微褶皱的疤痕。这个年龄的女孩皮肤水嫩光滑,更显得那块疤刺眼。
我大概愣了一两秒。
我认得这块疤。
一年前,在弗拉舍里女子学园的毕业茶会上,我将一壶泡茶的滚烫热水泼向成濑遥,造成她左肩膀处局部肌肤重度烫伤。事后她一直在医院接受治疗,以至于未能出席弗拉舍里学园的毕业典礼。
伤疤的面积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就像在她瘦小肩膀上打了一块补丁。究竟在医院缝了多少针呢。我不知道她肩部皮肤需要多少年才能完全恢复。不过按通常经验来看,这种程度的烫伤疤恐怕要在身上留一辈子。
对此我毫无歉意。
但亲眼目睹自己在别人身上制造的伤疤还是让我略有抵触情绪。倒不是害怕成濑遥报复我,我只是纯粹感觉这道疤的外形很可怕——这种人类在生理上的移情本能,让我正帮她系领结的双手突然停住了。
“余爽?”
被她一叫,我才从胡思乱想中缓过神来。
“哦,马上弄好。别动。”
继续为成濑遥调整领结的扣子,手腕突然“啪”的被她捉住。
吓我一跳。
猛抬头瞧她。
她正用猫的狡黠目光观察着我。与我对视的同时,我的手被她慢慢牵至她的胸前、上移,插进她的衬衣里,然后——她让我的掌心覆在那块伤疤上。
“!?”
传来粗糙的质感。
能感受到缝线留下的微小褶皱。
令人不舒服。
我想抽手,但被她用劲按住。这期间,她的长发滑进敞开的衣领,一根一根发丝擦过我的手背,汗液让发梢与指缝相黏,
净是她的汗味。
还有昨晚洗澡的香波味。
她也能闻到我的汗味。
“余爽听说过吗,人体的汗液能够传染情绪。”
“我只听说会传染皮肤病。”
“无论是消极的情绪还是积极的情绪,都能通过汗液中的化学信号传染给身边的人,在意识范围之外发挥作用。”
“那你闻闻,我现在这一身是积极的汗臭还是消极的汗臭?”
她还真的将鼻子贴到我耳垂下认真地来回嗅,把我痒得吓了一跳,我叫她赶紧住手。
“其实呢,不需要闻,因为余爽的这里……”她用指尖点我的心口“……到这里。”又点我的面颊。“两地之间是笔直的单行道。这里有什么东西,一定都会路过这里。”
“别瞧不起人,说得你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
“我想我确实知道。”
我覆在她伤疤上的手掌被她从衬衣里抽出。但她没有放开我,仍然紧抓不放,将我的手缓缓上牵,然后——用这只手掐住她自己的脖子。
“过去一年,单行道的路边剧场里全在演这个。”
想起成濑遥来法尔特米尔第一天在图书室发生的那一幕。当时她为了捡回被风吹到窗外树枝上的购书清单,一脚踏上窗台,站在随时可能坠楼的位置。紧随在她身后的我,只需轻轻一推就能干掉她。
当时成濑遥回头问,余爽想把我推下楼吗?
礼拜堂响起钟声。
我有些害怕地把手从她脖子上抽开,但很不巧,手腕被她领结的绳带缠住,又给拉了回去。一拉一扯间,她的衬衣衣领歪到变形,露出半截肩膀。
是有伤疤的左肩膀。
“瞧瞧这疤的外形,我们双方都对彼此做过很坏的事情。我知道余爽对我们俩之间的每一段珍贵回忆都毫无歉意。”成濑遥的嘴角勾起弧度,“其实我也一样。”
我当即使出全力扼住她的咽喉。
我要掐死她。
成濑遥受力后仰。
发出痛苦的喘叫。
我目睹她皱眉、涨红、呻吟。
倒像是美美地醉了酒。
她身后的圣菲洛梅娜雕像与圣坛烛台化成一列有霉味的旧书架。
礼拜堂周围的天色逐渐黯淡。
乌云遮蔽远方山水,暴雨降临。然后连这礼拜堂的彩玻璃窗也变成了那天图书室的窗口。
窗外的迎春花,随风摇曳。
在被暴雨包围的无人图书室里,我紧紧掐住成濑遥的咽喉,将她的身体撞上书架。
书架倒塌。
许多书落下,砸在我们脚边。
我大口喘着粗气,让红色的掐痕越来越明显——直至耳边已听不到成濑遥的呼吸。
成濑遥的双眼失去焦点,光芒熄灭。
挣扎的手脚也不再动弹。
我松开手。
她“咚”的倒地,像个被扔掉的布娃娃。
她苍白的侧脸就躺在她开学以来一直在寻找的那本《论法的精神》上,鼻尖紧贴的页码是第25页。
成濑遥成了尸体。
书堆里的尸体。
我脚下的尸体。
为了进一步确认她的死亡,我蹲下身,手指小心地靠近她的遗容。
她体温尚存。
衣服上还有香味。
我推开覆在她眼前的朦胧发丝,试探着触碰她的眼睫毛。
这么长的睫毛,看着就叫人讨厌。
最后,我的手掌盖住她空洞的双眼,认真地为这具尸体阖上眼皮,让她瞑目。希望她的鬼魂快些离开人间,不要再来纠缠我和露西娅。
“余爽,在发什么呆?”
尸体突然睁开眼,朝我讲话!
我吓得面色全无,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身处法特米尔中学的礼拜堂,成濑遥仍然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等着我给她系领结。
“我等好久了,你在想什么呢。”
克莱门斯修女也很疑惑地探头过来。
我揉揉自己的眼睛,拍打额头。眼前的圣菲洛梅娜雕像肃然安详,窗外是大晴天。
我向修女道歉,赶紧将成濑遥和我自己的领结系好。然后略施一礼,匆匆告辞。
不知道现在回去上课还来不来得及。
怕是已经快下课了吧。
走到礼拜堂门口,我猛止步,转身小跑回成濑遥身前。当着成濑遥和修女的面,我将她已经系好的领结再次扯乱,然后趁修女冲过来抓住我之前,我飞快逃走。
至于在我跑出礼拜堂前一瞬间眼角余光瞥到的一个穿修女服的银头发人影,以及成濑遥胸前急速融化闪出水光的蝴蝶结。我想那些也是我不正常的脑筋臆想出的幻觉吧。
我头也不回地逃离礼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