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的大清早,宁光就迫不及待的去了镇上。
杨秋涵早就等着了,一照面就把信拿了给她。
本来宁光想拿了信就走来着,可是杨秋涵的父母跟脚就端着洗好的水果出来,说让她留下来吃饭,还说专门为了她买了鸡跟鱼,弄的宁光觉得自己要是坚持要走就对不起他们一样,只能羞红着脸留下来了。
“看看安怡跟你说了什么?”杨父杨母去厨房忙碌,杨秋涵则踢掉鞋子爬上沙发,挤到她身边催促,“有没有讲我不知道的悄悄话啊?”
宁光其实不想让她看沈安怡写给自己的信的,但这会儿吃人嘴短,只好拆了信,跟她一起看。
沈安怡在信里没说什么秘密,就是问候了宁光的近况,又说杨秋涵答应了照顾她的事情,鼓励她跟杨秋涵多来往,这样她们就算在初中做不了同学,高中啊大学啊还是有希望的。最后说了自己在省城一切都好,爷爷的战友对她视若己出,让宁光别担心。
宁光有点羞愧,因为她这段时间其实没怎么担心沈安怡。
一个是根本不知道沈安怡转去省里了,还个就是觉得沈安怡到哪儿都能过的好,这女孩子就仿佛天生来这世上享福的一样。
“你给安怡回信,说点我啊。”这时候杨秋涵拨了拨自己辫子,提出要求,“不然安怡会以为我什么都没帮你的。”
宁光“嗯”了一声,有点别扭的说:“谢谢你。”
她这会儿也有点怀疑,自己认为杨秋涵对自己抱着敌意,是不是太自以为是,又或者跟有些人说的那样,自卑作祟?
毕竟如宁福林所言,从小到大刻薄她戏谑她的人多了去了,那些人也没给过她一口水喝。
别管杨秋涵之前说的话让她感到多委屈,至少人家实实在在的给了宁光鞋子,还愿意帮宁光照顾宁宗,每次过来家里都是鸡鸭鱼肉的招待……宁光在家里逢年过节都没有这样的待遇,这很难不让她为自己之前的想法做法感到羞愧。
此刻就真心实意的跟杨秋涵保证,回信一定会多给杨秋涵说好话。
而且这么答应杨秋涵之后,宁光忽然想到一点,就是如果杨秋涵跟沈安怡的关系超过了自己的话,那她干嘛还要稀罕自己帮她说好话呢?
所以,在沈安怡心目中,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朋友?
这种猜测,哪怕只是猜测,也让宁光心里欢喜极了。
这一年对于国家来说到底是特殊的,开年就逢着邓.小.平去世,这件事情对于宁光这年纪,尤其还是乡村出身的孩童来说尚且懵懵懂懂,只晓得是“邓.小.平爷爷”走了,是件大事,但具体怎么个大法,他们终归还是茫然的。
然而对于上了点年纪的人,尤其是村小几个老师来说,却有点晴天霹雳的意思。
学校举行的哀悼仪式上,包括校长在内的几个老教师甚至当场哭的不能自已。
按照队列站了满操场的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还是次日有班干部去办公室送作业本回来,他们村小条件简陋,办公室就一个,所有的老师,包括校长都在里头,于是就让班干部听到了些议论,同大家透露,说校长跟几个老教师都经历过特殊年代,而且因为有文化,属于被打倒的那种,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还是特殊年代结束之后得到平反,这才进了村小。
他们对于那个时代过来的领导人有着特别的情怀。
这些是宁光这年纪的孩子所不能理解的,至少这个时候无法理解,所以讨论了几句很快就过去了。倒是当天语文老师布置下作业,要他们写悼念的作文,引起一群人的哀嚎。
之后就是七月份的香港回归,村小的老师压根没指望学生参加什么作文比赛,上半年的学期结束时提都没提,但这一学期期末的语文考试总归是“回归”这个题目。
宁光跟绝大部分差生一样,非常艰难的做完了前面的题目,挨到
最后的作文,苦思冥想,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歇斯底里……最终胡乱写了几行字,数一数还是没到规定的四百字,绝望的检查前文,试图朝里面各种塞字数。
她心里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其实跟褚老婆子很有共同语言,就是香港回归关自己什么事?
问她有什么想法?
她什么想法都没有!
理所当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搞出来的作文基本没拿到分数,她是领着满是红灯笼的成绩单回去的。
还好宁家根本不指望她念书,除了苗国庆甚至没人问她考的怎么样。
宁光其实怀疑家里巴不得她成绩不好,这样就不需要给她出初中之后的学费了。而且理由还很充足,因为她根本不是这块料,因为她根本没考上。
九月份开学之后,老师倒是拿了篇范文给他们念,说是省里关于香港回归中小学生作文比赛的一等奖。宁光都甚至都没听懂里头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好像很高瞻远瞩很厉害的样子。
老师念完之后夸奖了很久,说这学生跟你们都是同龄人,但人家的思想境界跟眼光,是你们拍马也赶不上的。小小年纪就知道忧国忧民展望未来,以后祖国建设还是要指望这样的精英,指望你们就完了。
村小的学生被老师损,被老师打都是家常便饭,也没什么玻璃心,闻言不但不觉得难过,还嬉皮笑脸的说:“不会啊,怎么着国家也是要人种地的,我们读书不行我们可以种地啊!不信把写这作文的人喊过来比赛插秧,肯定插不过我们!”
老师笑骂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末了说这篇作文的小作者还真在乡下待过呢,就是以前在这边念书过的沈安怡。
这下子教室里惊呼声一片,宁光也非常的吃惊。
但也就是震惊了大概半天的样子,这年纪的孩子忘性还是很大的,尤其沈安怡早就转学走了,他们虽然对那个城里来的小姑娘很感兴趣,到底更关注摆在面前的生活。
此刻讨论了几句沈安怡在村小时跟谁好,少不得带上宁光……宁光默不作声,既为沈安怡感到高兴,又自惭形秽,觉得两人之间的差距似乎又拉大了。
……虽然这种差距就没缩小过。
她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念书,可是就算抓紧一切空闲时间看书,进展仍旧艰难。
人对于看不见收获的付出是很难坚持的,宁光也是这样,几次下来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是这块料,问题是不读书的话,她好像也没其他出路?
真是想想就觉得前途无亮。
然而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因为杨家父母答应照顾宁宗,而且宁宗也确实感受到了他们的照顾以及另眼看待的缘故,宁家对宁光的态度缓和了不少,虽然说话还是不好听,但至少不怎么打了。
甚至换季跟年节的时候,也都会给宁光买点什么。如此宁光即使穿戴还是不如大部分同学,也不至于衣裳褴褛的像个乞丐,由于从来不惹事,也不嘲笑人,渐渐的在学校里,也有人愿意跟她说话了。比如说赵小英,固然还是趾高气扬的样子……却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一直欺负她。
偶尔赵小英还会跟她诉说同为有个弟弟的女孩子的艰难与委屈。虽然对于宁光只听不接话有点失望,但她也没其他人可以讲。毕竟村小里有弟弟的女孩子还是有几个的,但过的肯定比她悲惨的也只有宁光了。
所以每次说完之后对着宁光跺脚,说下次再不跟这木头玩了,过几天又忍不住找过来。
除了在学校的人缘变好外,吃饭的时候,宁家人也不会拿眼睛剜着,一点荤腥都不许她碰了。
再加上每次沈安怡写信来,她接了赵琴那边口信去杨家拿信,都会被杨家留下吃一顿大餐……这样不知不觉就小学毕业了。
他们这时候小学还是可以留级的,如果小升初没考好,一般都会建议再读一年。
如今乡下的家长还没有
争分夺秒的概念,丝毫没有让孩子早一年进入社会的觉悟,所以如果孩子成绩太惨,老师说留级,错非家里实在困难不想多出一年学费,都会答应。
宁光的成绩就是比较危险,老师也提出了留级的建议,不过没指望宁家答应。
因为村小的老师都晓得宁家为了宁宗相当的节约,肯定巴不得宁光读完初中早点打工或者嫁人,好给家里弄钱。要不是政策压着,他们甚至连小学都不想宁光念。
结果宁家得知这个消息后,居然答应给宁光留级一年。
这让村小很意外,宁光也很意外。
宁福林对她这么解释:“现在国家有义务教育,成绩再坏都得念到初中毕业,就算真有实在不争气的没念完,也是少数。你要就念个这样的学历,将来结婚也好,找个事情做也罢,都不占优势。”
他说同意宁光留级是为了让宁光好好巩固下小学的知识点,免得进了初中之后跟不上,到时候初中毕业考不到学校,从而只能拿着初中文凭踏上社会。
宁光对于这番话非常的惊诧,因为在她的认知中宁福林不可能这么为自己着想。
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拥有初中以上学历的女孩子,谈婚论嫁时可以要求更高的彩礼?
她下意识的皱起眉,忽然又想起来当年戴振国给自己举的例子,下意识的咬了咬唇。
她本来是不指望自己能够学那女孩子的,因为她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可是现在家里让她留级了……如果她真的瞎猫碰上死耗子,弄到个中专的学校呢?
那样的话……
想到那女孩子后来的做法,宁光就觉得自己的心砰砰跳,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惶恐与憧憬。
她沉默的认可了宁福林的打算。
毕竟沈安怡都转去省里了,她跟杨秋涵的关系这两年好了很多,但也没到非要赶着去初中汇合做同桌的地步。
她不知道杨秋涵得知她打算留级一年时,也是长松口气,扔着抱枕跟杨母撒娇抱怨:“还好她不去,不然想着三年里都要跟她做同桌,还要跟她忙前忙后,就觉得烦!”
“你忍一忍吧。”杨母哄她,“权当看你叔叔面子,你想你叔叔在镇上做了这么多年校长,一直想往县里调都没成功,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上面没人……好容易你跟那沈安怡做了同学,让你叔叔得了跟她家长辈搭上关系的机会,要是成功,你叔叔去了县里工作,你不就也能去县里的中学念了?到时候甚至妈跟你爸,也能去县里教书,不比缩在这乡下好啊?”
虽然杨家一家三口都是城镇户口,然而镇上对于县城来说,到底还是乡下。
杨父杨母跟杨秋涵的叔叔,都是卯足了劲儿,更上层楼。
沈安怡转入黎小,就是他们眼里的机会。
尚未长成的孩子们还不太懂这些,不过没关系,杨母许诺给杨秋涵买辆漂亮的新自行车,以及女孩子看中很久的连衣裙,杨秋涵就高高兴兴的答应,继续笼络着宁光。
但她也觉得郁闷,忿忿说:“真不知道宁光哪里好,安怡要这样念着她?”
杨母不以为然:“你管那么多,反正只要宁光在信里说咱们好话,沈安怡就会在她家里人面前说咱们家好话,她虽然天真,在家里却是实打实的得宠,上次你叔叔去县里,已经成功拜访她爷爷的一个老部下了,你乖,再忍一忍,啊?”
杨秋涵想撇嘴,但想到母亲的许诺,最终悻悻点头:“嗯。”
又说,“那过两天再喊她过来吃个饭?”
因为省城的沈安怡也面临着小升初的考试,她成绩虽然好,省城的学生也不好惹,沈家对她寄予厚望,指望她一举考中省城最好的初中,所以压力也很大,从学期初就写信过来说明,说这个学期直到考试结果出来,估计都没空给她们写信了,得全心全意复习。
因而宁光这学期基本没怎么到杨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