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洲不知计青柏所言何意,难道是一句打趣?
他和舅家表妹从小定亲的事情,并不是个秘密。这两年有人家上门要给他说亲,都被父亲回绝了。
宋远洲知道,父亲对母亲的爱意深重,母亲当年的遗愿,父亲是绝不会改变的。不仅不会改变,还同舅家商量,让表妹尽快过门。
这些事情,计家不可能不知道,尤其在他清楚明白地告诉计英之后。
所以计青柏让他改口叫岳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宋远洲有些不适,但他并没有当回事。
计青柏去了他父亲房里。
父亲对计青柏亦是十分敬重,强撑着病体换了衣裳见客,他本要在旁服侍,却被父亲撵了下去。
计青柏与父亲说了半个时辰的话。
宋远洲不知是何事,只是半个时辰后,计青柏出来屋子。
父亲喘的厉害,让他送计青柏出府,到了门口,计青柏又拍了他的肩膀。
“你这身子还得好生锻炼,男人身强体健才好照顾妻儿,支应门庭。”
宋远洲冷不丁被他这么一提点,还愣了一下。
但计青柏说得对,他也希望自己有一副强健的体魄,能每日上街打马,像计家的儿女那样。
就在这时,计青柏又说了一句。
“英英可是我的掌珠,你以后要好生疼她。”
计青柏看着他,见他愣住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宋远洲却怔在了门前。
若说之前计青柏所言还有可能是打趣,那么方才他说的,分明是两家要结亲的意思。
宋远洲愕然,匆忙返回父亲院中,却听见继母大声请大夫的声音。
宋远洲还没弄明白情况,父亲就昏迷了。
继母反而问他,“你爹爹这是急火攻心了,计青柏过来到底是何事?”
何事能令父亲急火攻心?
宋远洲一下就想到了计青柏的言之凿凿的样子。
难道这是计英同他的亲事?!
宋远洲浑身发冷。
若是这事,父亲不答应不就成了?怎么会急火攻心?!
难道计家还能逼婚?!
大夫来了又走,同他摇头。
“原本要好了,这下子只怕更糟了,可要好生养着,如若不然... ...”
大夫说不下去走了。
宋远洲一整夜都守在父亲床前,眼前不住闪过计英笑着跑马的场景,可他的心轻快不起来。
直到破晓之前,父亲转醒。
“爹,身子可不适?儿子去请大夫来。”
父亲却拉了他的手。
“不用去,我有话跟你说。”
房中昏暗,院中有蛙鸣虫鸣一声声传来,闷闷的。
宋远洲心里有了预感。
“爹,是我的亲事吗?”
父亲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点了头。
“你恐怕要和你表妹退亲,与计家定亲了。”
宋远洲已经预料到了。
他抿起了嘴。
父亲拉了他的手。
“远洲,你母亲的遗愿,就想让娶娶了你表妹,一生顺遂安康,可如今,不成了,你必须要和舅舅家退亲,与计家定亲。我已经替你应下了。”
父亲说着,重重咳嗽了两声,面上浮现一抹痛色。
“你母亲的遗愿完不成,是我之过,我从今日起去你母亲衣冠冢前忏悔,请她原谅。你亦只能好生注意自己身体。但和计家的亲事,不能耽搁,要尽快办了。”
父亲说到后面,气喘了起来,不停地咳嗽。
宋远洲听得心惊。
这事无可转圜了吗?
计家这是在逼婚吗?!
他攥紧了手,“爹,为何非让我娶计英不可?”
父亲咳得厉害,房中药气盘旋,天边鱼肚泛白,有一抹光亮照进房中。
宋远洲看到父亲无能为力的痛苦神情,和室内浓重的药气一样苦涩。
“宋家虽在江南造园当得第二,却比当得第一的计家差得远,计家根基深重,不是寻常能撼动的。计家看得上我们家,是宋家之幸。”
父亲咳喘得更厉害了,宋远洲听得耳中发疼。
“你的婚事是爹的无能,眼下宋家只能与计家结亲……日后,等你有了出息,千万不要忘了今日计家的... ...”
话没说完,父亲猛烈咳嗽起来,一声声好像要将心肺咳出。
宋远洲大吃一惊,刚要上前给父亲顺气,父亲突然倒抽一口气,昏厥了过去。
宋远洲攥着父亲的手腕发抖。
他在父亲没说完的话里,补全了剩下的意思,他心下拧着,疼得厉害。
欺压!
他不会忘了今日计家的欺压!
绝不会忘!
... ...
那次昏厥之后,父亲便很少有时间能醒来。
每每父亲醒来,便催促他的婚事,催促他尽快与舅家退亲,与计家定亲。
宋远洲去了杭州舅家,舅舅因为退婚的事情极其不快。
宋远洲晓得当年是母亲求舅舅把年仅两岁的表妹许给病弱的他,舅妈因为此事与舅舅不和许多年。
可他没有办法违抗父亲之命。
舅舅听完,冷着脸端茶撵他,“日后,能不要来就不要来了,我不想再见你!”
宋远洲脸发烫地行礼离开,走到半路上,遇上了舅母。
舅母更是没有好脸色给他,偏偏哼笑着恭喜他。
“计家可是百年造园世家,你以后也是计家半个儿子了,好生巴结着,没什么坏处。”
宋远洲攥紧了手离开了。
回了苏州,父亲又催促他立刻与计家定亲。
宋远洲看着父亲病得更加厉害,唯恐看不到他和计家定亲一般,短暂醒来仅剩催促,他心如刀割。
计家早就等着与他们家定亲了,一切事情快得不像话。
两家交换了信物,是一对合璧玉佩,据说是计英想要的定亲信物的样子。
计大小姐想要的一切,他只能照做。
计家对宋家这门亲犹如探囊取物,他宋远洲更是计英的囊中之物。
有什么资格提条件呢?
他没再见过计英,也不想再见到她,更无暇见到。
父亲在他定亲的第二天,整个人更加不好了,时常在夜中叫他娘的名字,连声说着“对不起”,说答应娘的事情没有办到。
有时也会蹦出有关计家的字眼,梦里话说不清楚,可齿缝间都是谨慎顾虑。
宋远洲在他父亲床前守着,父亲颠三倒四的话,听得宋远洲心头又冷又硬。
父亲还是走了。
在他定亲之后不到一月,就在愧疚、不甘与不安中撒手人寰。
白色的帷幔在秋风下晃动。
宋远洲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攥紧了手。
指骨噼啪作响。
计家... ...计英... ...
如果没有计家突然出现,父亲不过得了一场风寒而已,何至于一病不起,甚至仓皇离世?!
宋远洲看着计英,晃动的烛光下,少女站不住了,失魂落魄地跌在地上。
他冷声开口。
“计英,这是你应得的,是你计家应得的。”
计英还在摇着头,泪水在她眼中不断溢出流下。
“怎么会呢?我爹不是这样的人!我真的没让他逼迫你家!你不愿意,直接同我说就不好了?”
宋远洲看着她冷笑,“我没同你说过?书肆那次你去堵我,问我喜不喜欢你,我就说的很明白了。”
他重复着当年的话。
“计大小姐,宋某从小已与家表妹定亲,不便回答你的问题。”
他侧勾起嘴角对着计英嗤笑。
“是你娇纵任性,肆意妄为,你父亲纵容娇惯,强逼迫害,令我不得不违抗亡母遗愿退婚,令我父亲抱着对母亲的歉意屈辱离世,甚至我表妹匆忙另嫁他人,新婚丈夫不到三月离世,她年轻守寡... ...”
宋远洲一直看着计英,落坐在绣墩上,欣赏她那张因震惊而发白的脸。
纵使落魄至此,她秀美而清丽的模样,依然如夜空的星一般令他错不开眼。
宋远洲开了口,道,“计英,这一切都是你一厢情愿,害人害己。如今你落在我手上,就当是自食其果吧。我会让你亲眼看着计家彻底败落,亲眼看着我一幅幅集齐计家立家之本的七张园林图,亲眼看着宋家超越当年计家在园林界的地位,亲眼看着一切你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
计英浑身僵硬。
最后,宋远洲笑着补了一句。
“另外,当年你的问题,我可以更明确地回答你一遍。计英,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