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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一月份过去大半,冬天只剩下最后一段极寒的日子。
帝城的气温一降再降,人在室外多待一会儿冷得冻骨头。路上结冰的地方多,走路得时刻警惕,一不小心会摔个嘴啃泥。
来急诊室的中老年人多了起来,不少摔跤跌出骨折或重伤。
许沁那天在家吃饭时格外叮嘱了舅舅舅妈一句,走路要注意。两位长辈喜滋滋的,说她孝顺贴心,反倒把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舅舅舅妈也知道了宋焰准备调职的事,要从中队调去大队里头。升职加薪不说了,还能正常作息周末放假,最主要是安全了。两人比许沁还高兴,又感叹这男人呐,果然还是要想着成家了才会事事周全打算。
许沁和宋焰通电话时没问他这事儿,但也从只言片语中得知他那边都挺顺利。她并不意外。他本表现突出,领导能力也强。考试呢,更不用说,看几天书能考高分,一切得心应手。
反倒是她这边,上次地震回来,立了功,按理说一切都该顺风顺水了。前段时间人事科的同事还问她重新要了一份履历和考试成绩单,像是为了职称评定的事。
可最近却杳无音讯了。
许沁本不是急性子,但想着宋焰那边进展顺利,自己这头却落了一截,难免介意,那天中午便抽空去了趟烧伤外科科室,询问一下从急诊轮岗完了回门诊的具体时间,顺带问了下主治医师评选。
主任很和煦,道:“急诊的轮岗工作辛苦你了,你在岗期间表现很优异,大家都看得到。等修完春节假期,能回门诊部了。”
许沁点头,心想着等回门诊了,大部分时间能正常作息,周末放假,还不由得轻松地抿了下唇。
但下一秒,主任却道:“不过职称评选的事儿呢,还得再等院领导们商议商议。”
许沁有些出乎意料,问:“评选是科室内主任和教授主持的,为什么要院领导商议?”
“咳,那直说了,其实本来要选你的,但医闹那次,你在天台上对患者说的一些话啊,言辞不当,领导认为有损医院形象。这风口浪尖的,可以适当避一避。你也不要灰心,下次还有机会。”
许沁盯着主任看,看得后者有些心虚。他心中暗忖,这小许也是,平时跟同事不热络也算了,在上级面前还没半点卑躬,真是少根筋。
许沁:“我在上搜过,那次医闹早和平解决,没有半点传闻。”
主任一愣。
许沁继续:“院领导怎么突然有闲情来管我这小医生?即使要管,那天我做的事,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不是为医院解决了麻烦?”
主任哑口无言,半晌了,干脆转移矛盾,拿上头施压:“小许啊,你为难我也没办法。上头不批,你找院领导去啊。”
许沁认真问:“科室内的问题科室内解决,你是我的领导,我越级做什么。”
主任又是一梗,也不知她是真讲原则,还是存心堵他。
她说:“我先表明我的态度:如果不选我,请给一个更恰当的理由,说我犯了什么重大错误,违了什么规,是考试成绩不如其他医生高,还是实际工作不如其他医生好。至于刚才那个荒唐的理由,我不接受。”
许沁要说的已阐明,也不跟他多废话,礼貌颔一下首,走了。
她快步走去楼道,唰地关上身后的安全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不生气是假的。
毕竟,长这么大,走哪儿都是路道平坦,她何时受过这种打压?
但她很快静了下来,没到最后关头,一切未定,还不至于气自己。且既然来了这栋楼,去看看徐教授怎么说。
还没走到门口,听到一贯冷静的教授竟在发怒:
“我不同意,也不签字!”
主任:“老教授啊——”
“你不用跟我磨,这几人里头,许医生最有资格。其余的不论你们选哪个,我都不会同意,也不要跟在我手下做事情。”
许沁缓缓靠去墙边。
“你以前不是讨厌小许吗?”
“我讨不讨厌她是我的事,她能不能胜任是她的事。我问你,这批医生里头最有资格的是她,凭什么把她打压下去。”
“我说你怎么一根筋呢,上头说了不给许医生升职——”
许沁脑子一懵,没反应过来。
“我看上头是官当久了,心脏在左在右都分不清了。这是医院,不是官场!事关人命的事儿让你们拿来胡闹!你也不用再来劝,我难得发现一个好苗子,只要我在烧伤科一天,会护着。不选她,那一个别选,咱们科断层都没事儿。”
“诶我说你怎么这么轴呢,非要跟领导较劲儿?”
许沁转身离开,再度走进楼梯间。
今天是阴天,楼道里昏暗阴沉。
她拿出手机,调出付闻樱的电话拨打过去,响了几声,被挂断。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命运再度被人控制的恐慌,她微微发抖,但很快抑制住,迅速打字:
“妈妈,你在干涉我的工作吗?请你不要这样。”
她捏着手机在楼道里等了很久。
这边的楼道是安全逃生通道,没有暖气,窗外的寒意侵袭过来,渐渐冻得她牙关紧绷,咯咯作响。
那头一直不回复。
寒冷弱化了人心的防线,她清晰地感受到身体里再也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憋屈,嘴唇和手指一起打抖,再次迅速打字:
“当初我进医院没要家里人帮忙,我是凭自己的能力进来的!请你不要做这种事!”
这次,那头回了:“那你凭自己的能力升职吧。”
许沁定在原地,一瞬间所有感情褪去,不知是失望,还是无力。
这个人那么轻易将她这些年来的努力化为乌有。而这个人是她视为母亲的人,是哪怕被那样对待还想极力挽回的人。
她飞速打出几个字:“好。我会的。”
准备发送时,停了一秒。
激化矛盾对她没有好处。
她站在昏暗的楼道里,心底也晦涩无光,突然觉得有些好笑,笑自己这刻进骨子里的低人一等。
手机响起,是小北。她得回去工作了。
她用力捂了下自己的脸,迅速收拾好情绪,不要影响工作。不然,她在主任面前讲那番话时的底气都会化为乌有。
她没那么傻。
之后的工作中,徐教授照例对她没有好脸色,各种挑刺训责。同事间有闲言,说教授不喜欢她,让她提拔不成。
做医生的,却看不清一颗人心。这人对你是好是坏,哪能只看表面,恐怕算剖开了看里头,也判断不出好歹来。
许沁一如既往地沉心工作,这是她安生立命的根本,她拎得清。可一到休息的间隙,难免为升职的事而心生愁绪。
这天去开水间接热水时,走了神,开水溢出来差点烫到脚。
她无奈叹口气,走出开水间,看见墙上的防火栓,想起宋焰。
她低头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他发短信,刚编辑出“你在干嘛”,想一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重新慢慢地打出一条:
“我想你了。”
不到十秒钟,他的来电。
她立刻接起:“喂?”
“在干什么?”他问,语气里有极淡的笑。
她心头顿时抚慰不少,也微笑:“在想你啊。”
他笑出了声,很快却问:“有不开心的事?”
她低头看着水杯里的氤氲雾气:“嗯。……今天又被教授训了。”
“为什么训你?”
“对我严格要求吧。”
“这是好事。”他说。
“呐,你也要训我了。”
“我有吗?”他好笑。
她轻哼一声,背靠在墙上,问:“你呢,工作累吗?”
“还好。”宋焰说,“这几天出勤少,市民们都比较乖。”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有多乖?”
“没你乖。”他说。
她握着电话扬起头,笑容更大。
彼此都在工作的短暂休息间隙,通话不到一分钟,挂了电话。
许沁放下电话,长长舒了一口气,很快投入工作。
而宋焰放下电话,也淡淡地笑了笑,便继续训练搜救犬去了。
到了夜里十一点,临换岗前一小时,宋焰接到上级调令,六叶坛一处酒吧着火,要求他们过去支援。
消防官兵们紧急出动,三辆消防车赶往事发地。
六叶坛著名的酒吧街。时近深夜,街区车水马龙,魅影霓虹。
消防警笛划破夜空,私家车主们纷纷避让,但车辆太多,交通不畅,两三个消防中队都没能第一时间到达事发地。
消防车在街区外又走了五六分钟,才缓慢穿过本不宽敞的酒吧街,汇集到一起。
此时,出事酒吧门口浓烟滚滚,隔着老远都能看见明火。
所幸,在消防车赶来的这几分钟里,酒吧里的人大部分逃了出来,围在外头观望。
宋焰跳下车:“李成江毅,跟五队的人一道做疏散;小葛,拉警戒线;杨驰,铺水带,加水压。”
说完,几个指导员和中队长迅速聚头,六叶坛中队的队长带来了着火酒吧的建筑示意图。
酒吧呈“凹”字型,底端面临街道,地上一层,地下一层。上层由舞台、吧台和围绕四周的沙发卡座组成,下层则全是私人隔间卡座。
层与层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楼梯通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酒吧里还有被困的人,救人要紧。消防员并没有太多时间耽搁,很快调配人手,分组进火场救险。
宋焰戴上防护面罩,领着队员一道,逆着火光进了火场。
室内原本装修繁复,壁纸木窗,雕花桌椅,现如今全被大火烧得一团漆黑,形状扭曲。
火势已过初期阶段,热浪汹涌,黑灰悬浮。
四面墙壁和天花板上到处是火,头顶上悬挂的装饰品烧成火球,一团团分裂了往下掉,落在地上;墙壁隔断烧得炸裂倒塌,地板上也起了火,一堆堆跟火焰草丛似的。
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只剩火舌疯狂撩动。
宋焰进火场没多久便觉浑身不适,周身都在疯狂泌汗,不到几分钟便有些虚脱。按理说不应该。虽然他之前受伤修整过一段时间,但近几个星期他的训练并没落下。防护服虽有十几斤重,却也不至如此。
消防员这番进场以找人为主,一层找到两个困在卡座里的伤者,因浓烟和高温陷入昏迷,被李成和老董迅速背了出去。
通往地下的楼梯上躺着几个人,逐一验过,没有生还迹象,是在拥挤逃生的过程中被人群踩踏致死。
江毅等几位消防员一鼓作气,冲过火焰走廊,下了楼梯,去向地下室。
“下边着火范围不大。”江毅回头喊,“烟厚。”
小葛往楼梯下走,突然一屁股坐下去,差点滚落。
宋焰一把抓住他衣领:“怎么了?”
“没。喘不过气,脚软。”小葛说,扶着墙壁站起来,手套碰在高温的墙上,发出滋滋烫裂的声响。
宋焰一愣。
不是他一人觉得难以承受,而是这室内的温度已经高到了危险的程度。
他立即转头看向地下室,那里,黑色的浓烟大量沉淀下来,涌到门口,淹没了消防员们的腰腿。
火舌自下朝上窜起,从地面直跃天花板,而空气在一瞬间仿佛安静了下去,像在酝酿着什么厄运的前兆。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这是……
轰燃?
消防员们的裤脚正缓缓消失在门框里。
宋焰一把扯回已经下楼的小葛,朝楼下吼出一声:“撤退!!所有人!撤退!!”
门顶上突然闪过一丝橙色的火焰,伴着零星而诡异的噼啪声,
宋焰拖着小葛往后退,疯了般嘶吼:“所有人!立即撤退!”
橙色的火焰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一般,骤然扩散开。
一瞬间,火光如碎裂的闪电纹路充满了整个房间,所到之处,一切物体在顷刻间爆燃。
轰地一声巨响,整个地下室爆炸开。
火光冲破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