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门前一个人也没有,福添寿不在门口侍候,里面也安静的听不到任何声音,念槿叹了口气,父皇果然是歇息去了。
刚转身欲走,朦胧间听到昏暗的御书房内有细碎的声音传出来,她有些好奇的附耳过去听了一听,父皇同人交谈的声音丝丝传入耳内。
若是时光能够选择,她定然不会那样好奇心去听一听,念槿的手指甲掐入自己手心的肉里却浑然不觉,心中陡然如同被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伈伈的往外留着滚热的血气。
她听见那是传闻最宠爱她的父皇的声音,那个曾经她觉得慈祥的是世界上最温暖的父皇,此刻声音不带半点情绪的冷然道,“巫女这个事情,朕思前想后,觉得当初朕答应瑾妃的这个承诺,实在是太过愚昧,同国运相比,朕不应当作此妇人之仁。”
然后是如今的太子的声音,“念槿也未必是巫女,好在如今天下人皆认为儿臣娶的是巫女,即使她真的是巫女…”
“薛儿,朕告诉过你,凡位高皇权者,切记心慈手软,一个小小的心软,便可能对我大秦国的运势起到灭顶的灾难,念槿不能留,她活着,朕始终不大放心。”
她活着,朕始终不大放心。
念槿脑中空茫一片,恍恍惚惚的迟钝反应出,那个她,指的是自己。心中巨大的空落钝痛,如凌迟般朝她涌来。
原来她活着,竟让那个生她养她的人如此防备着。
今日的天气真冷,月色和星子都被这冷寒的天气冻的不出来,月黑风高的夜晚风雪飘零,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冰冻住,脚下滑了一下,御书房内防备的喊了一声,“谁?”
念槿浑身的血液直冲胸口,闷的生疼,却不停的往远处奔去,她不能停,也无法停,无法想象他们若发现是她,会如何对待她,她只知道发力的往前奔走。
一口气跑至叶清池,突然有些明白为何父皇要夷平了那座假山,她略一沉思,脚步就顿住了,听到远处御书房厚重的木门轻开的声音,不及多想,憋着气,咬牙沉入了叶清池一池枯萎的荷花藤深处。
皇上与十三皇子秦薛追出门外时,一只黑猫“喵”的一声,从御书房方向跳上一身青衣的道尼身上,是佛堂的安平师太。
安平师太双手合起,行礼道,“贫尼的猫到处乱窜,不想竟然跑到了御书房附近,打扰到皇上商谈国事,贫尼罪过。”
大秦国历来对佛道甚是信仰,见是安平师太的猫,停住了追逐的步伐。安平师太行礼告辞。
漫天的寒冷池水将念槿团团困住,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如同冰镇在冰里,又似被架在炙火中烤着,胸膛如同被人插入了一把匕首,那匕首随着她的憋气剧烈的往肺腑里钻去,将胸口的血肉刺伤的更深,更深。
她的父皇,她的皇兄,刚刚在这样的夜深人静里,想要做的事情是杀了她灭口,不,不是灭口,他们原本就不想她活,念槿心中一片悲凉。
黑暗的池水内,黑暗的只有她自己,她不晓得她曾经养的那些鱼都游到哪里去了,她觉得寒冷,为什么它们不来陪一陪她?念槿脑中炸然猛烈一疼,如同要将她的脑子焚烧成一片齑粉。
就在念槿窒息的觉得自己就快要死掉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今日,是母妃的忌日,也想起来,母妃去世的那一年,发生的一切事情。
那一年,她五岁,正同母妃玩着捉迷藏,轮到她藏母妃找的时候,母妃突然面色一阵惨白的捂住肚子,原本她担心母妃,闹着要去寻太医,母妃突然又如没事一般,摊摊手说,“我们阿念太笨了,每回都被母妃骗出来。”
五岁的她糯着嗓子道,“那阿念这一次躲到一个很隐蔽的地方,母妃永远也找不着阿念。”
“阿念,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知道吗?”瑾妃温柔道。
她躲进了假山里的洞谷中,她在洞谷中看到了母妃急切奔走的步伐,看到母妃仓促的步伐来不及离开她暗中的视线,倒了下去,看到了父皇走过来抱住母妃,听到了母妃说,用臣妾的命,换阿念一命,只求让她平安这一世,阿念她总是我们的女儿,你将她丢到民间,让她自生自灭吧。
巨大的痛楚漫过幼小的只有五岁的她,她记得,那一年没有下雪,她眼睁睁看着母妃闭上了眼睛,天空开始下起鹅毛大雪,那一年的天寒地冻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五岁的她无法承受这一切,晕了过去,将这一段过往埋进了脑海最深处。
她醒来时,便是在佛堂里,安平师太守在她身旁,然后,父皇将她领回去。
这就是母妃去世那一年的全部记忆。
这段被深埋的记忆,在母妃死去的第十一个年头,在这样的风雪交加的夜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她脑中,念槿胸闷的吐出一口气,这漫漫冰冷的池水,似要透过她的皮肤穿入她的五脏内腑,将她冻结在这黑暗幽深的叶清池内。
她能感觉到,周身的热气正在源源不断的被寒冷取代,她将冻死在这一方寒冷内,这一刻,她突然十分想念黑衣大侠,她早已晓得,黑衣大侠不过是萧幕亦乔装而扮的,她从萧幕亦的一双手中,看出了破绽。
萧幕亦的修长左手内,手掌有粗粝的茧,同黑衣大侠的手一模一样,手心中央很暖,手指尖却冰凉,她忘不了那一双手。
他原来是个可以右手执笔,字字玑珠,左手执剑,生杀果决。
但是奇怪,此时此刻,她万分想念的,竟然是他扮着黑衣人的身份来到她身边的样子,像一个神秘的守护神,给了她庇佑一世的温暖。
也是因为他是黑衣大侠,她凭着这一点,觉得她在他心中是有位置的,便也原谅他用一碗避子汤打发她的行为。
他还给了她救命的琉璃珠子,每一颗都是他对她守护的心意。
她想,到他知道她死的那一刻,他都不会再晓得,她在遇到任何危险的时候,虽然记得那琉璃珠子,却舍不得拿来捏开,是想将那三十二颗琉璃珠子,换做三十二次的相见机会。
他再也不会知道,这样,也很好。
念槿再次醒来,已经是在自己的公主府内,小勺子说是佛堂的安平师太将她送回公主府,小勺子念叨道,“公主,您下一次若想要出去赏梅,能否将小勺子叫醒,小勺子陪着您去啊,你这样,吓死小勺子了。”
“父皇有没有来过?”念槿第一件事想到的便是此事。
小勺子回,“那样晚了,皇上自然不会来,是安平师太说您在梅林赏梅,不小心滑倒到雪地里,正巧她外出寻佛堂里的那只猫,才碰到您的,您看看那样晚的天,又下着雪,若不是安平师太路过,公主您…这得多危险哪。”
近日发生的事情有些多,念槿不耐烦的挥退小勺子,她原以为自己这一次定然是要死在叶清池,却没料到,安平师太不仅救了她,还替了寻了理由圆了谎,念槿想了想,披了件裘衣出了门。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厚厚的白雪皑皑,将整个后宫裹在一片莹白之下,任何的肮脏丑陋,都被掩埋在这一片冰莹里。
可是积雪融化后,黑的依然是黑,红的依然是红,从不会因白雪而改变什么,再走叶清池,只觉得全身如同被冻着般,直发着抖。
只可惜如今她承受打击的能力增强了,无法将昨夜发生的一切忘掉,只能生生的僵着忍受着。
佛堂内,安平师太正焚完香,敲着木鱼在打坐,她跪在蒲团上,淡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安平师太敲着木鱼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敲着亘古不变的哒哒声,闭着目淡声道,“忍一时风平浪静,公主如今平心静气来找贫尼,贫尼十分欣慰。”
念槿望着蒲团前,自己跪着的无上太乙天尊,这样直视着天尊法相本是不敬,念槿望了半晌,叹息问,“安平师太于念槿而言,实乃无上太乙天尊降世,数次救念槿于危难,念槿特来道一声谢。”
安平师太声调平和道,“公主此时心中有怨,有恨,有情,也有恩,贫尼与公主有缘,贫尼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是以能够在公主受难时,伸一把手,当不得一个谢字,更无法将与无上太乙天尊相提并论。”
念槿跪拜后起身,安平师太突然道,“公主,若公主有机会,远离后宫这个是非之地乃上策。”
“我晓得了,安平师太,阿弥陀佛。”念槿道。
她想念海棠的小农庄了,可惜,她的父皇连这样一个小心愿都不愿意给她,哪怕她想在这世里求一个平安一生,恐怕她的父皇也会惴惴不安。
她突然特别想念萧幕亦,不晓得,这样的她,他还想不想要,若是他晓得,其实皇上并不想将她嫁给他时,他是难过还是开心?
她晃了晃手中的琉璃珠,唇间勾起一抹苦笑,这是你许我的三十二次见面。
午膳时分,柳翠将水晶蒸饺,清蒸鱼和几道爽口小菜送来时,念槿闻到清蒸鱼上的香葱味道,不知为何,突然泛起一阵恶心,干呕了几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