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在山间飘荡。
时间好像静止不动,两大高手凝止对立。
宁道奇的声音之中明显多了几分虚弱之意。
他已经将散手八扑的八种精义尽数使出,但是叶千秋一拳轰下,做到了伤而不杀,显然是还留着很大的余力。
这让宁道奇不禁有种挫败感。
这种挫败感在宁道奇的一生当中,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无论是年少之时,还是壮年之时,他宁道奇几乎都没有败的如此彻底过。
不远处的梵清惠站在茶树间,看着那突然就败北的宁道奇,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宁道奇雄踞中原第一人的名号已经有几十年,如今,就这么败了?
虽然早预料到了是这样的结局,但当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难免还是有些错愕。
梵清惠的目光落在叶千秋的身上。
她素淡的玉容本来给人一种看尽世俗的感觉,似乎世上再没有任何事物令她动心劳神。
青丝尽去的光头,让她的脸如同灵秀山川起伏般的清丽轮廓,使人浑忘凡俗。
但此刻,梵清惠的心是彻底的乱了。
梵清惠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伤感神色,宁道奇败了,足以说明天机子的实力已经稳居当世第一。
无论是中土还是域外。
天机子独步天下。
中土无人可胜天机子,域外也无人。
即便是突厥之神毕玄、高句丽之神傅采林,也无法和天机子相提并论。
这二人和宁道奇是齐名的人物。
宁道奇败的这般痛快,毕玄和傅采林也未必能比宁道奇强了多少。
梵清惠心中有着悲伤,她悲伤,是因为天机子表露出如此强大的境界,那和氏璧和《慈航剑典》对于天机子的诱惑就小了太多。
她自以为此番邀请天机子到帝踏峰,最起码有着七八成的把握,能将天机子拉拢到静斋的这一边。
但是现在看来,确是她有些想当然了。
不过,她还有机会。
想到这里,梵清惠朝着另一边的师妃暄和李淳风看去。
二人站在那里,犹如一双璧人。
李淳风是天机子的爱徒,如果能将李淳风绑在静斋这边,是否能让天机子改变心意呢?
想到这里,梵清惠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朝着这边走了过来,朝着叶千秋说道:“天机子道兄的功力独步天下,清惠佩服。”
“道兄说天机阁和慈航静斋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清惠眼中,天机阁和慈航静斋的道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都是正道同道,不是吗?”
“我觉得道兄好像对我们静斋有什么误解之处。”
“道兄是否在怪我这出家人尘心未尽呢?”
“其实,我实在另有苦衷,自我派始祖地尼创斋以来,立下修练剑典者必须入世修行三年的法规。”
“我静斋历代弟子,也是因此便被卷入尘世,在那波云诡谲的人事中,难以自拔。”
“有些门人弟子,因此而丧命。”
“有人以为我们意图操控国家兴替,这其实是一个误会。”
“我们静斋的人,从来不会去操控国家的兴替。”
“我们只是代天命,替天下百姓寻找明主,为天下百姓早一日能过上太平日子,做出了我们该做的事情。”
叶千秋闻言,朝着梵清惠看去,看着梵清惠那张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特别的面容。
看着梵清惠脸上露出的平静之色。
叶千秋不禁说道:“如果梵斋主觉得是贫道误解了你,因此作出了这等解释,以此来挽回贫道。”
“贫道觉得着实是大可不必。”
“因为在贫道看来,梵斋主的话,的确是出于真心。”
“但正是因为出于真心。”
“贫道才觉得可怕。”
“因为,这是你们践行了很多次的事。”
“有些时候,人往往太过高估了自己。”
“如果在高处站的时间太久了,就容易看不清楚这地上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其实,你们静斋历代修行剑典的传人,在三年入世修行这件法规上,有些过度流于表面了。”
“你们所谓的匡扶天下,真的是为了天下苍生?”
“还是为了你们自己修行?”
“在贫道看来,你们现在口中的所谓匡扶苍生,不过是你们居高临下,想要结束一场游戏的无奈之举。”
“既然只是为了应付一件事,又何必还要去做这件事呢?”
“这本身就很无聊,不是吗?”
“地尼立下这个规矩的时候,恐怕没有想到,她的传人有朝一日会将入世修行当做一种包袱。”
“入世修行的本意是什么呢?”
“是为了让你们匡扶天下苍生?”
“贫道觉得并不是这样。”
“修行便是修行,为何要和天下苍生挂钩呢?”
“自我的修行是一件很个人,很私人的事情,你们静斋的传人也只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你们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太高了。”
“况且,凭什么你们觉得你们选出的便一定是明君呢?”
梵清惠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我承认,道兄说的的确有些道理。”
“不过,我并不觉得静斋历代传人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其实我们哪来的资格挑选未来的明君呢?”
“我们只是希望能为受苦的百姓作点贡献,以我们微薄的力量对有为之人加以支持和鼓励。”
叶千秋摇头失笑,道:“梵斋主若是这么说,那就没意思了。”
“凡事并非是要看你怎么说,还是要看你怎么做。”
“如果慈航静斋的力量还算微薄,那普天之下的各方势力,就没有实力雄厚的了。”
“你们的确没资格挑选未来的明君。”
“但是,你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做人呢,的确不可能句句都说实话。”
“但睁着眼说瞎话,是不是也得有个限度。”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梵斋主若是继续这般摘开自己,那我们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叶千秋的话说的很明白,就差没当着梵清惠的面说一句,不要当了婊子还立牌坊,说自己是贞洁烈妇。
梵清惠闻言,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所谓的自谦之言,而是径直说道。
“道兄或许质疑的是我们的选择。”
“我们既然选的天下之主,自然会慎之又慎,综合去考量一些东西。”
“从古至今,明君也有不少,我们自然有一个选取明君的标准。”
叶千秋道:“贫道不知道你们是如何去制定出这样一个标准的。”
“你们背后所携带的能量本就是一种加成,当你们入局天下之时,对于真正的明君来说,本就是一种破坏平衡的举动。”
梵清惠道:“道兄且听清惠一言,如何?”
叶千秋负手道:“说吧,贫道今日既然到了帝踏峰,自然不会轻易离去。”
梵清惠闻言,心中大定,只听得她柔声说道。
“纵观古今,只有赢政和杨坚,是把四分五裂的国土重归一统的帝皇,无独有偶,这两人建立的王朝也均可看作是是历两代而终。”
“虽然,杨广现在还尚且是大隋名义上的皇帝,但是大厦将倾,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大隋定然会在杨广手中灭亡。”
“从这其中可见,嬴政和杨坚他们虽然都有统一中土的“天下之志”,却或许欠缺了一点“天下之材”,又或许是欠缺了一点“天下之效”。”
叶千秋淡淡一笑,对梵清惠的说法不可置否,他也没有打断梵清惠,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只听得梵清惠道:“天下之志指的是统一和治理天下的志向和实力,天下之材是有治理天下的才能,天下之效是大治天下的效果。”
“秦皇嬴政有天下之志,可惜统一六国后,不懂行仁求静,而以镇压的手段对付百姓,以致适得其反。”
“杨坚登位后,革故鼎新,有开皇之治的盛世,且循序渐进的平定南方,雄材大略,当时天下能与之相抗者,唯宋缺一人,但以宋缺的自负,仍要避隐岭南,受他策封。”
“杨隋本大有可为,可惜败于杨广之手,为之奈何?”
“秦皇嬴政,只有天下之志,却缺少了天下之材,终究没有达到天下之效。”
“隋皇杨坚,不仅有天下之志,还有天下之材,可惜,因为杨广的缘故,也没有达到天下之效。”
“如今,我们再选明君,便是要选有天下之志、有天下之材,还有可能达到天下之效的明君。”
“这天下之效想要达到,的确是很难,但是未必不能做到。”
“道兄如果肯早一点助我们一臂之力,那天下百姓的幸福就会早一点到来。”
梵清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目光灼灼的看着叶千秋。
在她看来,她们慈航静斋要做的是为全天下百姓谋福祉的大事,天机子若是真的正道人物,就应该加入她们。
叶千秋听到梵清惠的最后一句话,不禁微微摇头,道:“梵斋主恐怕根本没有听懂贫道的话。”
“天下百姓的幸福和平,从来不在某一个人的身上。”
“梵斋主,如果你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的话。”
“那贫道只会对今日之行,感觉到十分失望。”
梵清惠闻言,脸上泛起一抹异色,随即开口道:“道兄,既然此事咱们暂时谈不拢,不如先搁置在一边。”
这时,只见梵清惠朝着师妃暄和李淳风站立的地方看去,低声朝着叶千秋说道:“道兄,你难道不觉得妃暄和淳风其实很是般配吗?”
“静斋和天机阁是邻居,妃暄和淳风也算是一起长大。”
“妃暄虽然是静斋传人,但并未落发为尼,如果妃暄和淳风可以在一起的话。”
“道兄是否能答应助我们一臂之力呢?”
梵清惠这些话都是用了聚音成线的法子,除了她和叶千秋,旁人是决计听不到的。
叶千秋听到梵清惠这话,对梵清惠的感官着实是跌到了谷底。
叶千秋都有些疑惑,这样的梵清惠是如何将宋缺给迷住的?
拉皮条拉到了自己徒弟的身上,或许静斋的传人本身就是被培养来诱惑天下间最杰出的那一部分人的。
叶千秋摇了摇头,他很想忍着恶心答应下来,将梵清惠给忽悠的找不着北。
最后让静斋自决于天下人的面前。
但,叶千秋发觉他着实不想再对着梵清惠的这张看似人模人样的脸。
有时候内心的肮脏,绝对是要比外在的肮脏令人作呕。
叶千秋现在连戏弄梵清惠的心思都没有了。
叶千秋的摇头,终止了梵清惠的一切幻想。
梵清惠终于认清了现实,现实就是世上并非是所有人都吃她的这一套。
四十年前,她凭借她的智慧和美貌,在江湖上不知俘获了多少英雄人物。
纵然是宋缺这样的人,亦是对她倾心。
她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像天机子这样油盐不进的人。
梵清惠现在很清楚,她手上的筹码,根本不足以让天机子有半分动心。
那这意味着什么?
梵清惠觉得头皮发麻,如果有一天天机子站到了静斋的对立面。
那静斋该如何行事?
最要紧的是,天下大乱,魔门一定会趁势而动。
静斋作为天下玄门正道之首,又岂能坐视不理,任由魔门为非作歹。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聚合起来,恐怕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静斋的处境将会有些不妙。
静斋数代人的努力,绝对不能在她的手上化为云烟。
梵清惠苦笑着,一时间不知该和叶千秋如何继续说下去。
就在这时,梵清惠的脑海之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朝着叶千秋看去,然后悄然说道:“道兄既然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那道兄应当是知晓未来的明君在何处的,如果道兄能告知清惠此人的名号。”
“静斋是否能天机阁一起辅佐这个未来的明君呢?”
梵清惠的脑子转的很快。
她先前一直是想邀请天机子为慈航静斋保驾护航。
却是忘记了天机子的那一手神算之术。
如果天机子真的是神算,他理当知晓杨隋灭亡之后,未来的明君是谁,身在何处。
如果天机子不知道,那就说明天机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神。
慈航静斋想要在天机子这样的人物之下,保住现有的地位,自然不能与天机子交恶。
既然在这一场博弈当中,慈航静斋已经无法掌握主动的话语权。
那么,慈航静斋可以辅佐,以天机阁的选择为首。
如果是这样的话,慈航静斋可以在最大的限度上保存当前的实力和威望。
这是梵清惠在瞬息之间,灵光一闪,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叶千秋听到梵清惠这话,顿时便明白了梵清惠的意思。
叶千秋不得不承认,梵清惠这人脑子转的还是真快。
在认清了现实之后,立马就明白了主次关系。
但是,叶千秋已经决定了,不带慈航静斋玩了。
因为,叶千秋不想看着梵清惠,给自己添堵。
他来帝踏峰前,就已经做好了被恶心的准备。
事实证明,梵清惠的确是恶心到他了。
所以,慈航静斋丧失了作为棋子的权利。
叶千秋朝着梵清惠说道:“天机莫测,真正的明君,又岂能是人力所能测算出来的。”
梵清惠听了,失望的同时,心里稍微有了点安慰,最起码天机子不是什么都知道。
但是,梵清惠也明白静斋和天机阁合作的最后一丝丝可能也没有了。
这时,叶千秋看向宁道奇,道:“宁道友若还认为自己是道门弟子,就随贫道一起离开吧。”
“宁道友应该知晓,佛道终究不是一路人。”
宁道奇闻言,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叶千秋看向梵清惠,道:“帝踏峰的茶园不错。”
“可惜了……”
说罢,叶千秋大步流星的朝着茶园外行去。
李淳风见状,和一旁的师妃暄说了一声“我走了”,然后也跟着叶千秋离开。
宁道奇朝着梵清惠拱拱手,然后说道:“清惠,你我之间的约定就此作罢吧。”
“老夫突然觉得天机子道兄说的有些话,十分有理。”
“静斋的事,老夫就不掺和了。”
“以静斋在江湖上的影响力,即便是没有老夫,静斋也一定能做到想做的事情。”
“更何况,除了静斋,还有净念禅院。”
“佛门广大,可能是老夫孤身一人太久了,忘却了这一生的立身之本。”
“老夫终究是不能改投了佛门。”
“如今,既然有天机子道兄横空出世。”
“老夫自然得去找天机子道兄请教一番天地之道。”
说罢,宁道奇纵身一起,也追随着叶千秋离去。
梵清惠看着宁道奇离去的背影,微微一叹,本来能驱使宁道奇这样的人物,就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但是,现在不仅没将天机子拉拢到静斋这边,还让宁道奇也跑了。
梵清惠有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觉。
叶千秋路过李播的身旁,唤了声。
“老李,该走了。”
李播本来还在摆弄茶树,听到叶千秋这句话,站起身来,有些依依不舍的看了看这片茶园。
然后,走在叶千秋的身旁,和叶千秋说道:“我们什么时候也种上些茶树。”
“这茶还真不错。”
叶千秋负手道:“你想种就种呗,我带回来的那些钱财,不都交给你掌管了吗?”
李播闻言,点头道:“那倒是,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你那些钱是哪儿来的。”
叶千秋道:“别人找我打架,打输了,就赔了点钱财,这有什么问题吗?”
李播点了点头,虽然听着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怎么就感觉听起来怪怪的。
一行人离了茶园,背影渐渐消失。
师妃暄来到梵清惠的身旁,她发现师父的脸色不太好。
师妃暄朝着梵清惠说道:“师父,您不要紧吧?”
梵清惠摇了摇头,勉强说道:“妃暄,师父没事。”
“这一趟,有些麻烦了,妃暄你得走一趟洛阳,去找净念禅院的了空大师。”
“算了,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师妃暄闻言,不禁有些疑惑。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师父脸上出现愁容。
“师父,宁真人怎么也走了?”
师妃暄不太明白,为什么宁道奇明明败在了天机子的手中,却还跟着天机子一同离开。
这其中,有什么是她没有参悟的。
梵清惠听到师妃暄的话,微微一叹,语重心长的说道:“妃暄,以天机子的实力来看,他现在已经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人。”
“你入世修行在即,天下只会是越来越乱。”
“我静斋理当尽早挑选明君,辅佐明君早日结束乱世。”
“但是,天机子与我静斋并非同道。”
“来日,天机子若是入局天下,定然会和我们走在对立面。”
师妃暄道:“可是,师父,徒儿有些不太明白,我们静斋是正道魁首,为什么天机子不选择和我们合作呢?”
梵清惠听了,悄然说道:“或许就是因为我们静斋是正道魁首的缘故吧。”
师妃暄闻言,大概明白了一点其中的关窍。
……
青华峰上。
天机阁外。
宁道奇坐在一块大石上,和另一边的叶千秋说道:“道兄的智慧,当真是让老夫佩服。”
“说实话,老夫已经有近五十年,没有像今日这般豁然开朗过了。”
“老夫活到九十多岁,这一生的体悟,几乎全部都在前四十岁之前就完成了。”
“结果到了如今,却是难以再有什么大的突破和造化。”
“不得不说,若非是碰到了道兄这般人物。”
“老夫还尚且处在迷局当中。”
叶千秋看着那远处终南各峰之间飘荡的云气,听着宁道奇口中之言,不禁对宁道奇这老小子的印象有所改观。
这老小子,倒也不是什么迂腐不堪之辈,就是脑子可能有点不太好使。
可能是和氏璧传的太过神乎其神,让他觉得他执掌和氏璧三年,可以从中悟得一些东西,让他能够再进一步。
宁道奇其实只是一个武功有点高的普通道人。
他被人推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高度。
宁道奇一生从未杀过生,你不能说他是一个坏人。
其实,单纯的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宁道奇其实是个不错的人。
但宁道奇没有杀心,所以,被慈航静斋的女尼姑当成了猴耍。
又出力又出功,最后还没得什么好处。
当然,他最大的问题就是身为道门之人,却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可避免的成为了慈航静斋的走狗。
好在叶千秋的出现,让宁道奇在思想上有了些许改变。
“你的问题,就在于你似乎对自己是谁了解的不太清楚。”
“宁道奇之所以是宁道奇,那是因为宁道奇是修道之人。”
“慈航静斋的女尼虽然也修天道,但是慈航静斋的道和我们修道之人所修的道,那是两码事。”
“道是道,佛是佛,道佛两立。”
“你连自己的身份位置都搞不清楚,谈何更进一步。”
叶千秋在指点宁道奇。
希望他能够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叶千秋的话,自然是有说服力的。
特别是对于宁道奇来说。
叶千秋的话,无异于给他指明了方向。
宁道奇被叶千秋一拳轰出了内伤。
没个把月还好不了。
于是,宁道奇便在青华峰住了下来。
叶千秋也没赶他走。
他本来就是个闲散的道人,没有势力,没有野心,要不然也不会想着去给慈航静斋跑腿。
如今,他在天机阁中养伤,还能顺便和李播研究天文历法,做个简简单单的道人。
叶千秋在青华峰呆了大概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便又下山了。
这一次,自然不是远行。
只是在长安城等待石青璇的到来。
所以,他带着李淳风下山了。
走在山路上,李淳风朝着叶千秋发问。
“师父,你说世上的人为何要来回奔波去做一些看似有意义,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呢?”
叶千秋看了李淳风一眼,对他提出这个问题的动机不做深究,只是说道:“任何一件事,其过程往往比结果更动人。”
“这无疑便是修行的要义。”
“如果没有种种过程,那自然是无法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至于,有意义还是没有意义,那不是旁人能决定的。”
“如果做事的人觉得他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那于他而言,自然就是可以去做的。”
李淳风听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都壮,安知天子尊。
长安城是文物荟萃的千秋帝都。
长安城位于有“八百里秦川”之称的关中平原渭河南岸。
南边便是秦岭山脉中段的终南山。
叶千秋和李淳风从终南山青华峰上下来,一路看遍了重峦叠嶂,无视陡峭峻拔的山峰。
终南山是长安城南面的天然屏障,故而长安有“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的磅礴气势。
秦中自古帝王州,因种种战略和经济上的有利条件,自古以来,长安便得到历代君主的垂青。
秦始皇赢政在长安收拾了战国诸雄割据的乱局,开创出中央集权大一统的局面。
到了西汉张骞两次出西域,又开辟了长安至西域的丝绸之路,促进东西方经济和文化的交流,长安更升格为国际级的名城,联结中外文明的纽带。
长安的盛况,如今也只有东都洛阳可以比拟。
长安城由外郭城、宫城和皇城三部份组成。
宫城和皇城位于都城北部中央,外郭城内的各坊从左、右、南三面拱卫宫城和皇城。
以正中的朱雀大街为界,东西分属万年,长安两县。
长安的繁华,比之洛阳的热闹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所谓,千百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田。
长安郭城共有南北十一条大街和东西十四条大街,把郭城内部划分为一百一十坊。
其中贯穿城门之间的三条南北向大街和三条东西向大街构成长安城内的交通主干,其中最宽敞的是朱雀大街,阔达四十丈,剩下的那些虽然比不上朱雀大街的宽阔,但规模亦是不小。
叶千秋三个月后再下山,此时,已经是到了隆冬之际。
叶千秋带着李淳风进了长安城后,发觉大道两旁,都种着槐树,在此寒冬之时,茂密的枝叶早由积雪冰挂替代,令人感受到隆冬的威严。
严寒的天气,无损长安的繁荣盛况,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鲫。
叶千秋和李淳风走在大街之上,看着那车水马龙,二人身上虽然只穿着一件薄衫,却是一点都不怕被冻着。
天寒地冻,对叶千秋和李淳风自然是没什么影响。
他们师徒二人都是不惧酷暑严寒之人。
师徒二人一边走着,李淳风一边兴冲冲的说道:“师父,我们去哪儿转转?”
“我都好久没下山了。”
“要不,您老人家带我去吃顿好的?”
叶千秋听了,只说道:“听说西市第一楼福聚楼不错。”
李淳风嘿嘿一笑,搓了搓手,道:“好,那就去福聚楼了!”
二人朝着西市行去,经过长安城的延康坊后,他们进入了一条名为永安的大街,走在永安大街上,可以看到一条宽达十多丈的永安大渠横断南北,在前方流过。
一座宏伟的大石桥,雄据水渠之上,这座桥,叫做跃马桥。
笔直的永安渠与永安大街平行的贯穿南北城门,桥下舟楫往来,桥上行以车马不绝,四周尽是巨宅豪户。
师徒二人过了跃马桥,行了没多久,终于找到了福聚楼。
进了那酒楼。
便有伙计上来热情招待。
兴许是叶千秋和李淳风的样貌风度着实出众。
惹得不少人频频注视。
李淳风一袭青衫,背负长剑,神采翩翩。
叶千秋亦是青袍,虽然看起来身无长物,但自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气质。
李淳风和叶千秋在三楼坐了下来,要了些菜肴,坐在窗户跟前,还能顺便看一看窗外的景致。
不多时,只见那边的桌上却是坐了一个人。
那人身穿儒服,外披锦袍,身形高挺笔直,潇洒好看,两鬓带点花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奇气质。
他的目光却是寒如冰雪,似是不含任何人类的感情。
他一人坐在隔壁的桌上饮着酒。
倒了一杯,仰头喝完,然后继续倒第二杯,又仰头喝完。
如此来回好几次,可能是觉得不太爽快。
直接提着酒壶往嘴里灌着。
片刻后,那人手里的酒壶应该是空了。
只听得那人唤来伙计,又要了一壶酒,继续喝了起来。
那人连喝了三壶酒,身上虽然多了几分酒气。
但是,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异常的清醒。
可见此人的酒量十分好。
寻常的酒水,根本让他难以喝醉。
李淳风坐在一旁,朝着叶千秋说道:“师父,若是人人都像这人一般喝酒,那这酒楼可就真的赚大发了。”
叶千秋朝着闻言,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那人的桌前坐了下来。
那人似乎没有看到叶千秋坐下一般。
还是在自顾自的喝着酒。
叶千秋看着那人的面容,微微一笑,道:“阁下一人饮酒,却是怎么喝都喝不醉,这样不如不喝。”
叶千秋第一眼看见此人,便发觉此人的面容和石青璇的脸相有着几分相似。
石青璇的美貌自然不需多言。
能和石青璇有些相像的,除了石青璇的亲爹邪王石之轩,还能有谁?
叶千秋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石之轩。
石之轩隐藏在长安城中无漏寺内数年之久。
他在长安城出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是,石之轩一副在这里借酒乡愁的模样,却是让人有些意外。
更古怪的是,明明是借酒消愁,但从他的精神状态来看,却和一般的酒鬼不太相同。
这时,石之轩抬起头来,朝着叶千秋看了一眼,然后说道:“你坐到这里,应该不是为了近距离的看我喝酒吧。”
“你认识我?”
叶千秋没有直接回答石之轩的问题,而是说道:“只是觉得你有些像我的一个忘年交罢了。”
石之轩闻言,将手中的酒壶放下,道:“哦?是什么样的忘年交?”
叶千秋道:“是一个比较可怜的小姑娘。”
“小姑娘自幼丧母,亲爹还不知道在哪儿,后来碰到了贫道,便和贫道成了忘年交。”
石之轩听了,淡淡说道:“那你是觉得我像是那小姑娘的爹?”
叶千秋笑了笑,道:“不是,小姑娘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你只是长的和她有几分相似罢了。”
“这世上的人多了去了,面相有几分相似的,倒也多的是。”
“毕竟小姑娘说过,她爹好像已经死了。”
石之轩听了,道:“这世上丧父丧母的可怜人多了去了。”
“这小姑娘最少还能有你这个忘年交,倒也不算可怜了。”
叶千秋道:“你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
“毕竟有的人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的事。”
下一刻。
坐在对面的石之轩突然两手变化出难以捉摸的奇奥招数,朝着叶千秋攻来。
这两手之间的变化速度,简直快到了一定的地步。
这时,仿佛这酒楼之中出现了无数个石之轩,朝着叶千秋抬手一指。
叶千秋微微一笑,却是一动不动,他知道这是石之轩的幻术。
这时,指风破空而至。
只听得“嗤“的一声。
这一指之劲气,没入了叶千秋的身体之内。
紧接着,石之轩的手停了下来。
他看着叶千秋,脸上露出异样之色。
只见他打量着面色没有丝毫变化的叶千秋,缓缓说道:“你是谁?”
叶千秋道:“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还知道不知道你是谁?”
石之轩闻言,脸上露出冷酷无情的面色,淡淡说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叶千秋摇头道:“不,你是谁很重要。”
“如果一个人不能认清楚自己是谁,那就会迷失自我。”
“自我的迷失,往往会造成很大的麻烦。”
“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
石之轩冷哼一声,道:“你是天机子,对吗?”
叶千秋闻言,呵呵一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这时,只听得石之轩继续说道:“天下间能受我一指,而没有半分变化的,恐怕只有“人间真神”天机子。”
“小女石青璇曾经和阁下同船共渡,到洛阳出游。”
“一个月前,我收到了小女青璇的一封信。”
“信中说,她近日会到长安来,和一位忘年交来见我一面。”
“青璇信中所说的那个忘年交应该就是阁下吧。”
“既然阁下已经到了,那小女青璇现在人在何处呢?”
石之轩有条不紊的说着话。
他似乎已经肯定了叶千秋的身份。
叶千秋笑了笑,石之轩的确是个聪明人,能从蛛丝马迹当中推测到很多东西,当然,这也跟他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有关。
“恭喜你,猜的一点都没错。”
“但是……没有奖励。”
“青璇现在在哪儿,贫道也不知道。”
“不过,该出现的时候,她自然会出现。”
“贫道在这里碰到你,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石之轩却是冷哼一声,道:“巧合?”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
“素闻天机子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天机子道长难道不是算到了石某人会到此处,所以才提前来等候石某人?”
叶千秋闻言,微微一笑,道:“你要是这样认为,我也没什么反驳的。”
石之轩道:“几年前,慈航静斋的梵清惠带着净念禅院的几个老秃驴曾经找到过我的藏身之地。”
“若非我跑的快,我恐怕已经被几个老秃驴和梵清惠联手给干掉了。”
“据我所知,将我的藏身之地透露给梵清惠和那帮秃驴的,就是你天机子。”
“不知道,你是否� �记得这件事?”
叶千秋闻言,道:“的确如此,那只不过是贫道无聊时和慈航静斋玩的一个游戏。”
“谁知道她们那么当真。”
“不过,贫道也知道,即便她们真的找到了你,你也能全身而退。”
石之轩目光灼灼的看着叶千秋,道:“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难道你真的通晓天机?”
“如果你真的通晓天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叶千秋道:“什么问题?”
叶千秋话音一落。
只听得石之轩说道:“人是否真得绝情灭性,方才能成就真正的自我?”
叶千秋看着石之轩,道:“当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既然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石之轩听了,道:“因为心中还有迟疑,所以,才有一问。”
叶千秋笑了笑,道:“人是活的,法是死的。”
“有些东西放弃了还能找回来,有些东西一旦放弃,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良久之后,石之轩才道:“今日方知,世上真有妙法高人。”
“纵使是昔日的向雨田,也未必能比得过今日的天机子。”
“我很好奇。”
“像你这样的人物,在这世上到底已经存在了多久?”
“昔日的向雨田,你会不会也是见过的?”
“你应该不是所谓的正道中人,但你也不是圣门中人。”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时,只听得酒楼的楼梯拐角处,传来一道声音。
“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