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栖月于桌案对面颦一颦眉,可是此事北国不占理,她心里也是一清二楚。
夜宸卿不明说,但是弋栖月知道,他和东国众人肯定也能想明白——
慕雪在最为危急的时刻,不顾危险,带车而去,本质上并不是为了救淮川。
她是为了将带着淮川的车架送到东国手中,这样子,即便出了事,也算是在东国手里出事,如此,东皇调查起来,并不能名正言顺地怪罪到北国头上,即便他怪罪,北国也可以说——
“我国拼尽全力归还质子,事出于东国之手。”
说白了,慕雪是想要替北国‘脱罪’。
只可惜,这罪差一点点就要脱开,终究也没能脱开。
还遭了最差的结局——
显然,因为慕雪的行为略有冒失,让车架暴露在贼人眼中,以至于最终出了事故。
弋栖月狠狠咽了口气,也只得点头道:
“便好,夜君阁下请讲。”
夜宸卿如墨的眸子沉了沉,随后淡声道:
“三皇子虽说受伤,但如今状况有所好转。”
“北国和东国历来交好,我国陛下虽因此事震怒,但是为了些伤痛,败了两国和气,于东国,于北国,都非宜事。”
“不若勉强算这一场回还是完整的,只是中途出了差错。”
“北国陛下若肯依在下所言,将曾经的条款去除几项,作为差错的赔礼,便可两相太平。”
弋栖月面上不动声色:“夜君阁下可是瞧过那些条款?”
夜宸卿从袖中取出一册:“事出之后,来此之前,确是瞧了一瞧。”
弋栖月心里略一一慌,可表面上依旧是淡然得紧。
“那不妨由夜君阁下明说,想要去除的,是哪几项条款?”
夜宸卿于对面垂下眸子,修长的手指有些随意地翻弄着册子:
“北国陛下仁厚。”
“这册子虽厚,可是东西着实算不得多,北国陛下当初订立条款,是给了我东国面子的。”
弋栖月面不改色:“东国陛下于危难之时助北国,朕自然……要放松些许。”
孰知话说出口,对面的夜宸卿,面上却是起了几分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的唇角似是非是地上挑了一下,眸子里闪过三分光华。
弋栖月却在这一瞬间心里没了底。
莫不是……原本的目的,给这厮瞧了出来?
“既然夜君阁下瞧过了,便请言明,若是能快些商讨妥帖,双方都好有个交代。”
夜宸卿于对面,面上又是一派波澜不惊。
可是平心而论……
弋栖月越是瞧着这厮波澜不惊,安然无恙的模样,就愈发想占有他。
就像昔日里他抚琴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坐在琴案旁,琴音流落,那一瞬间,仿佛一切停滞。
而她每每瞧着他,都恨不得让这个男人全全属于她。
可属于和占有又是如何?
她说不分明,可是自己对他向来贪心。
仿佛是一味无解的毒,愈发深重。
思量间,弋栖月愣愣地盯着对面的男子,一动也不动。
直到他的声音响起来:
“当初的条款,一则是要赔款赔物,这些东西或是已经上了路,或是已经安然到了北国,如此收回,已然不妥。”
“另一则是关于通商,手续繁琐,如今还未全全完成,不若便从中选上几处去掉罢。”
弋栖月略一心虚,随后却是硬着头皮点头,甚至还假装毫不在意地笑道:
“夜君阁下如此……回去如何给东皇个交代?”
“当初朕同东皇和谈,打开这通商之所本就不是全全的‘赔’,初衷是加强两国贸易往来,若是说‘赔’的成分,便是将地点开在了东国边境之内,打开了一扇小门。”
“若是取消了,只怕东皇会觉得不痛不痒,三皇子受伤终究不是小事,到时候,若让东皇以为朕轻视东国皇族的性命,便是不妥了。”
夜宸卿笑了笑:“那依陛下的意思呢?”
弋栖月道:“不若朕安排些赔礼,钱财自是无妨,若是东国着实介意,许多年前,东国流落到北国的一位皇妃的簪子,朕也愿一并归还。”
许久之前的事情了,最晚也是弋栖月爷爷一辈的事。
东国皇妃同个和尚私奔,一路入了北国,最后死在了北国,落了个簪子给那和尚为信物。
按理说这种事出来,皇家寻不到人,遮遮掩掩的也能过去,不会太丢人。
可问题是……
这位皇妃好巧不巧就是下一代东皇的亲生母亲。
这也是东国皇室的耻辱。
不过历代北国皇帝,对于东国要求归还簪子的诉求都是含糊其辞。
弋栖月其实是知道原因的——
因为那和尚不是真和尚,是当年北国的一位王爷。
那位王爷和东国的皇妃还有后代,那簪子便是人家祖辈的定情信物。
因此北国皇室不好取回簪子,更没有脸还回去。
至于现在……
因为当年的弋擎天,着实是心狠手辣。
那位王爷也断了后代。
簪子便到了弋栖月手里。
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成人之美。
弋栖月话语讲完,挑眉看向对面的夜宸卿。
孰知这厮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簪子不过是旧物罢了,如今东皇也无意多提及。”
他的声音平淡得仿佛是一汪死水。
“贵国这许多年也不曾给个说法,东国也早已想明白,无意讨要,过去许多年,自然不会有人想着这事了。”
“如今,也不必取这个簪子了,多谢陛下美意。”
弋栖月愣了愣,随后道:“便好。”
“北国愿赔款。”
夜宸卿笑了笑:“这几年都是丰年,不必赔款。”
“便舍去几个通商之处罢。”
弋栖月见自己费尽心机绕开,依旧被他兜了个圈子,终于点了点头:“夜君阁下若是交代得了,朕自然同意。”
“事后还望夜君阁下允朕书信已分与东国陛下,一面东皇以为朕小气,轻视东国。”
夜宸卿于对面颔首:
“北国陛下费心了,如此自然是好的。”
说着他展开了册子布与弋栖月面前。
这册子朝着弋栖月这边,他则是倒着瞧的。
弋栖月垂了眼,便瞧着他的手指在册子上轻戳。
他的手她太熟悉了。
日光斜斜地投射下来,修长的手指显出一派晶莹,仿佛是冰雪凝成,偏偏又温润喜人,只这一瞬间,让人想低头吻他的指节。
可这漂亮的手却偏偏点了这册子上她最揪心的一处。
“这里,第一处,可好。”
夜宸卿的声音很沉很淡。
弋栖月没出声,只是垂眼看着。
“这四下山岭不少,商队行路也是不易,即便是打开通商,也很难有太大成效,不若便去掉。”
的确,不易通商,不易行商。
可是崇山峻岭,易藏兵。
弋栖月心下愈发肯定,自己最初的目的被这厮看了出来。
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随后抬眼一勾唇角。
“夜君阁下所言极是。”
“只是朕以为,阁下未免太过客气了。”
“何必条条款款都讲明了朕这边合不合理?”
“如今事出于北国,朕不曾想着推脱责任,既是有责任,便要付出代价,因此夜君阁下不必替北国分析利害。”
她笑了笑,随后手指一绕点向一侧的重镇:
“不若将这里先去掉,算作朕的诚意。”
“夜君阁下瞧这里的墨迹也可知晓,当初东皇订立此处,不情不愿。”
夜宸卿垂下眸子来瞧了瞧。
弋栖月所言倒是不错,东皇于此处犹豫了许久。
他心里起了三分轻蔑之意。
东国之所以做不成事,大抵就是因为这么多年来,空有一腔复兴之志,而全无眼光远见。
每每都是为了小事,丢了大局。
这个镇子的确是利润优厚,所以东皇不肯开。
可是相应的,这个镇子四下平坦,治安严格,北国根本不可能趁虚而入,所以并不是关键,因此,夜宸卿原本是瞧都不曾瞧这里的。
可如今弋栖月偏偏如此说事。
夜宸卿沉默半晌也只得颔首:“北国陛下高义,那便舍了此处。”
说着,他提笔,干脆利落地在册子上一划。
“如此便好,阁下不若再选几处。”
弋栖月于对面淡淡而笑,挑起殷红的唇。
孰知夜宸卿只是笑道:“其他地方大大小小的,若是东皇瞧来,也是不妥,倒不若如此……”
“里面的便不碰了,直接将口岸全全取消了便是。”
他说得轻描淡写。
弋栖月于对面却是生生身形一僵。
口岸?!
自从东国不安生,她便辛辛苦苦算计着,设计围抱东国的‘一个圈’。
而这口岸是一般,陆地是另一半。
可他夜宸卿……
一开始就对着山岭下手,如今她好不容易‘割肉’将他绕开,他又抬手将口岸取走了。
“如何?”
夜宸卿于对面抬了眼,面上无波无澜,客气得很。
那眼神里仿佛还带着几分无辜和凛然之色。
仿佛他丝毫不知道他将她算计了许久的圈套给拆了。
弋栖月看着那一半口岸心里犯堵,可偏偏她之前又信誓旦旦地说愿意赔,如今被他算计得功亏一篑,只觉得心下着了一团烈火,真想将面前这厮给生吞活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