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东国。
淮柔面如土色,跪在一处坟前。
这坟里,是她险些化作灰烬的兄长。
如今父皇病重,母妃随着,也没有消息,东国是一团混乱,夜云天也隐匿了,外面南国还在频频叫嚣……
没有人有经历,给淮川建一个像样的坟。
她只能偷偷摸摸地出来,带着人将他葬下。
那时候,下人们拦着她,不让她瞧。
可她想着,如今要早些让哥哥入土为安,她是现在他身边唯一的亲人,总也该瞧瞧他的。
于是让那些下人悉数让开,她沉了口气上前去瞧。
面前……
黑色的、烧焦的、只能看出一个大抵的形状。
竟是连模样都瞧不清楚了……
她吓得哆嗦,同时心里暗暗想着,也许、也许这不是哥哥。
可是细细一瞧,他左手上带着的戒指,分分明明便是母妃给他的,这戒指是上好的材质,因此并没有被焚毁。
淮柔咬着牙,手颤抖着过去,想碰一碰那戒指。
可是……
下不去手。
更不必说,本来还想碰一碰她的哥哥。
淮柔红着眼,只是默然立在烧焦的身体旁。
哥哥,从小和她一同长大的哥哥。
即便不能说是风华绝代、世所罕见,哥哥也是一等一的、优秀俊美的少年郎。
从小爱她护她,迁就她。
曾几何时,哥哥是她和母妃的骄傲。
可如今,只剩面前这一具烧焦的身体。
不知不觉间,淮柔滑落在地,一旁的丫鬟忙过来扶住她。
“快、快把殿下抬走……”
淮柔颤着身子,咬牙,抬手紧紧攥住那撑着淮川身体的架子。
如此,强撑着将他葬下。
跪在坟前,她一面哭一面将各种东西在坟前烧掉。
在天上过得富足些,开心些,那里,再没有人逼着你了。
可是心里总也不安生。
总是想起来,哥哥回来之后一直病着,可是中途也算是醒了一次。
那时候,恰恰是她陪着的时候。
瞧见他张开眼,她也是愣了愣,随后忙冲上前去,低低喊一声‘哥哥’。
那时候,淮川看着她,只是扯起嘴角笑了笑。
“柔儿,当时你去北宫……”
“哥哥之所以推你下水……”
淮柔愣了愣,随后只是摇头:“不妨事,哥哥,推了便推了。”
“柔儿不怪哥哥……”
淮川却摇了摇头,又道:“之所以推你下水,是因为……我想让你回来,不要留在北宫……”
“我以为,北国皇帝要让你嫁给北国废太子……”
“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中了旁人的奸计……”
淮柔一愣,咬了咬牙,随后摇头:“没事,哥哥,柔儿好好的。”
“柔儿知道哥哥是为了柔儿好。”
心里却想着——
自己真是过分。
的确,那件事一直也没有解释清楚,直到现在。
而她也的的确确是从那时候开始,在心里与哥哥生出来嫌隙。
究其原因,不过是虚妄的——她想要权力,她想要和北皇一样成为女皇,她想要……
她以为哥哥要争夺。
多么的傻啊。
“柔儿没事……便好。”淮川扯了扯嘴角,抬起颤着的手来,摸着她的脸。
“柔儿,可要离他们远点……”
“他们的心思,不是你我能斗得过的。”
淮柔点了点头,抬手攥住自家哥哥的手。
“柔儿明白的,哥哥别担心,哥哥好生养病……”
淮川点了点头,却没什么力气。
再然后,他动了动薄唇,却再没说出什么来,随后默默闭上眼睛,一呼一吸又均匀起来。
——睡过去了吗?
淮柔当时愣愣的,却没有想到,这是自己同哥哥的最后一次谈话了。
“公主请节哀……”一旁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扶起淮柔来。
这些天的公主,憔悴得不行。
身为贴身丫鬟,她明白。
先是夜云天的那位,据说被火烧死了,好像还是东皇陛下所为,公主得知这消息之后便愣了几日,可谁知没几天过去,本就病重的三皇子殿下又遭了火,也是亡命火中。
三皇子一出事,那边消息传过来,说东皇陛下也病重了。
而公主的母妃,则是迟迟没有消息……
“夜哥哥、哥哥,他们……都到火里去了……”
淮柔咬着牙,一字一句狠狠地说着。
她此前也曾去算过,却发现,弋栖月,这三个字,皆是火相。
那时候她只当是玩笑,如今瞧来,心里却是别扭、痛苦,又恨。
是这个女人,把夜哥哥和哥哥都克死的吧?
不,不仅如此……
那女人后宫里面的三个男人,竟是都不得善终。
帝王命硬,可怕、可恨啊。
“弋栖月……这个女人,就该……孤独终生……”
“克死了他们,她不得善终……”
淮柔忿忿又凄凉的声音,便在孤坟旁幽幽响起,久久回转……
-
北宫。
银装素裹的日子,许久之前便说要到的人,便也到了。
弋栖月坐在紫宸殿里,脚下这一方,是当初弋鄀轩和秦断烟双双自尽的地方,如今,龙靴踏在地毯上,女皇陛下单手撑着头,动作略显慵懒,她盯着地面,忽而微微皱起眉头。
——血腥味,还有吗?
许久许久没有到紫宸殿了。
思量间,遥遥的传来一声‘陛下’。
熟悉的声音,却是不同的声调。
弋栖月一听便知来人是谁。
只是……
如今这个人竟然能规规矩矩喊她一声‘陛下’,想必是……拖家带口地来了?!
一抬眼,为首一人身旁的那一抹影子,一瞬间刺入她眼中。
呵,所料不错。
时芜嫣看着面前的女子,亦是压抑不去心里的厌恶,奈何如今在人家的地盘上,此前夫君也交代了许久,于是咬了咬牙,低声道:“陛下。”
对,不知怎的……
分明是厌恶的,可是看着现在的弋栖月……却又有一种恐惧。
不知原由的恐惧。
弋栖月扬唇笑了笑:“许久不见了,掌门,夫人。”
那一行人没有行礼。
不过,她也并不在意。
毕竟,强制性的礼节,有时候……并不是最为有趣的。
她挑眉看着,如今那几人站在她面前,时芜嫣的身子,便在不自主地向着墨苍落靠过去,不知不觉,显出来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呵。
恨时芜嫣吗?
是恨的,但是早已不同于昔日。
昔日她对时芜嫣的恨,除了因为昔日遭遇的不幸,还有,便是因为嫉妒,那时弋栖月不明白,为什么此前一直对自己温柔的师兄,会因为时芜嫣的种种奸计,而选择时芜嫣。
可如今,她对时芜嫣的恨,一则是对于往日遭遇的不幸,另一则,却是可怜与冷笑了。
墨苍落对她弋栖月而言,最多只剩下些浅薄的情义,甚至,连浅薄的情义都不剩下了。
伴随着的,是很多事情,看得清楚……
墨苍落对她的暧昧,还有对时芜嫣丢掉的孩子的冷漠,让弋栖月觉得,时芜嫣可恨,却又可怜可悲。
“陛下安。”墨苍落的声音淡淡响起来。
弋栖月回过神来,勾挑起唇角:“掌门、夫人安,不远千里而来,快快请坐吧。”
墨苍落颔首:“谢陛下。”随后施施然坐下。
而一旁的时芜嫣显然要不安得多。
她咬了咬牙,随后小心翼翼地拽上墨苍落的袖口。
得到丈夫示意‘安心’的一个眼神后,方才敢怯怯坐在他身边。
似是依旧不觉得安心,即便坐下来,还是习惯性地去凑近自家相公。
墨苍落见状,只是沉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示意时芜嫣坐好,随后转脸对弋栖月道:
“内人性子柔弱胆小,陛下见谅。”
弋栖月笑:“掌门客气了。”
“尊夫人性子柔弱,素来胆小,朕——也是见识过的,不必解释。”
墨苍落只是笑笑。
弋栖月又道:“一会儿便是洗尘宴了。”
“还有些时候,墨掌门如不介意,不妨我们先谈一谈。”
墨苍落笑笑:“自然不介意,陛下果真是心忧国事之人,争分夺秒。”
弋栖月颔首。
墨苍落便道:“如今,墨某人算着时间,陛下借的兵将,只怕要多借半个月,不知可否行的方便?”
弋栖月颔首:“方便,倒是方便。”
说得随意而又顺口,墨苍落闻言心里却是发慌。
难不成,如此一支——一定人数的精兵,在弋栖月这里,竟是很易得的么?以至于考虑都不需多考虑。
“只是,墨掌门。”
“这些兵士,皆是朕的子民,只盼墨掌门能善待、珍视他们的性命。”
墨苍落闻言愣了愣,随后笑道:“陛下放心。”
“便按照此前订立的,牺牲一人如何赔偿,墨某不敢赖账。当然,除了那样的赔偿,墨某人也一定会珍视贵国兵士。”
弋栖月颔首:“谢过墨掌门了。”
墨苍落犹豫了一下,又道:“却是不知,如今要顺延借兵时间,陛下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条款?”
弋栖月闻言,却是皱了皱眉:“朕并非贪心之人,如今若说添加条款,一时倒真是想不出来。”
“只是,墨掌门若真有心,朕倒也有一事,想要拜托墨掌门。”
墨苍落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却依旧只是点头:“陛下请讲。”
弋栖月笑了笑,随后,却是一抬手,庸和走上前来。
弋栖月同他讲了几句,复又转头看向墨苍落,只是笑道:
“说来有些丢人了,不过,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恰恰只有墨掌门能办了。”
“许久之前,朕处理事务遇袭,有一女子名曰阿钰,救下了朕的性命,当时东国夜君恰恰在朕身边,不想这救命恩人却对他一见钟情,求着朕,希望能服侍他。”
“只可惜,此时东国夜君乃是朕宫中之人,于理不合;此后,朕与夜君阁下一刀两断,自也不能提出如此要求。”
“如今瞧见师兄,倒是想冒昧一问……”
“师兄既是模样同夜君肖似,可否容许阿钰暂居身边些时日,好好待她,帮朕还上当年的人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