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太医在弋栖月身后紧紧跟着,可是陛下说完那句‘两个月之久’,便不再多说半个字,也没有对他交代其他。
地宫的路很长。
也很冷。
地面……还有些滑。
薛太医一路小心翼翼,直到前方,陛下低低地到了一声:
“先生请现在门外等一会儿。”
薛太医称是,一抬眼,面前恰恰好是一扇门。
他咀嚼了一下陛下方才的话——
这里面,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冰池’?
却也只敢猜一猜罢了。
陛下的心思,天家的心思,不容旁人窥探。
门内。
面前是一处冒着寒气的冰榻,看着像床榻,名唤‘冰池’。
而这里,正是当初弋擎天平白多苟活两月的地方。
当初弋栖月得到消息,带着人赶进来的时候,弋擎天便毫无意识地躺在这么一块儿冰上。
弋擎天的亲信站在一旁,死死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肯说。
弋栖月当时冷哼一声:
“岂可让陛下被困在如此寒凉的冰石之上,你们也当真是居心叵测。”
那亲信咬着牙,冷冷看着她。
弋栖月哼笑一声:
“皇叔龙体金贵,我可断不肯看着他受如此委屈。”
“湛玖,带人上来,把皇叔请下来!”
弋擎天的亲信大骇——硬生生砸开的话,陛下哪还会有命在?
狠狠沉了一口气,忙道:
“郡主!手下留情!”
“这……这这这,陛下若是下来……”
弋栖月一勾唇:“会死,对不对?”
“多谢阁下提醒了——湛玖,去罢。”
随后,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暴毙。
念及当年这些事,弋栖月又低头看了看她紧紧抱着的人,唇角勾起一抹涩涩的笑意,几步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夜宸卿放在冰榻之上。
“宸卿,平日里看着你瘦,谁知……你可真是个沉的。”她压低了声音说着。
“这里这么冷,朕抱着你走了一路,都出汗了。”
明知说下去他也不会回答。
可她偏偏就想说。
“对呢,朕的宸卿结实得很,才不是他们口中的绣花枕头。”
“这里很冷,却很安全,宸卿,这几日,你便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等朕回来好不好,朕……”
弋栖月咬了咬牙,可是声音……却再度哽住了。
-
几日后,苍流山上。
正是清晨。
墨苍落方自弟子演习处巡查归来,丫鬟便赶上了,小心翼翼道:
“掌门……夫人,夫人又在哭了。”
墨苍落愣了愣,眉头微锁,半晌沉声道:
“她在何处?还是卧房么?”
丫鬟颔首道:“是。”
墨苍落没再多说,举步便向着卧房的方向走去。
时芜嫣一袭缟素的寝衣,长发散乱,正坐在榻上,哭得梨花带雨。
一众丫鬟则小心翼翼地陪侍在她身边,可是——虽说不敢讲明,但众人皆是知晓,夫人为人狠厉,不动声色,有时又有些喜怒无常,因此,她们谁也不敢多说、多劝,哪怕寥寥字、半句话。
屋中一片静寂,直到遥遥的脚步声响起。
时芜嫣抬起头来,一对眼中尽是水雾。
她死死地盯着门口,直到看到墨苍落推开门走了进来。
“师兄……”时芜嫣哑着嗓子叫出了声。
墨苍落身形停了一停,随后,目光略过小心翼翼侍立着的丫鬟们:
“你们先下去罢。”
“备好东西,一会儿伺候夫人洗漱。”
丫鬟们闻言赶忙称是,匆匆退下。
“师兄……”时芜嫣窝在榻上,抱着膝,又可怜兮兮唤了他一声。
墨苍落垂下眼来看着她,随后几步上前,坐于塌边,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她颈窝里刺着的暗器。
“是这东西还在痛吗?”他低声问道。
时芜嫣摇了摇头:“这么多天过去,已然……已然习惯了。”
“那为何要哭呢,嫣儿?”
“如今虽正逢冬日,但是苍流南面的枫树也恰恰好是这时候红,我本还想等你起来,带你去瞧瞧,红红火火的一片。”墨苍落将声音放缓下来。
时芜嫣抬眼看着他:
“枫树?枫树红了,大抵是因为叶子要落了。”
“师兄,你是不是……不想要嫣儿了?”
说着,眼圈又红了。
墨苍落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可声音和缓依旧:
“嫣儿为何这般讲,苍流的礼堂,你我是拜过堂的。”
“对着天地发下的誓言,岂有违背的道理呢。”
时芜嫣咬着牙,喃喃道:
“可是……师兄……”
“前些日子胥先生不是说……说嫣儿掉了一个孩子,体内的毒又正好赶上了怀着孩子的时候,以后再想要孩子,只怕是困难了……”
“师兄,你岂能没有孩子呢?可是嫣儿……”
墨苍落闻言愣了愣,不着痕迹地颦一颦眉,随后低声道:
“嫣儿多想了。”
“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便绝不会反悔。”
“再者说……如若你真的想要一个孩子,也并非是不可能的,胥先生只说是困难,并不是说不可能,你且宽宽心,如今你我俱在,只要你好生养着身子,孩子没了,我们可以再要。”
“何况胥先生医术高明,他也会帮我们的。”
时芜嫣咬了咬牙,垂下眼帘来:“可、可是……”
墨苍落不由她多讲,继续道:“如若当真要不来,你便在派中瞧瞧,或者我们一同下山游历一番,你若是欢喜上谁家的孩子,我们便同那家里商讨一二,若是妥帖,便领回来,可好?”
时芜嫣一愣。
随后,只觉得心里温暖得紧。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又道:
“可是……师兄这几天,为何不肯陪着嫣儿……嫣儿还以为师兄不欢喜嫣儿了,不想瞧见嫣儿呢。”
墨苍落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
“嫣儿如今还是小孩子脾性。”
“这几日正赶上秋日,各项事务都忙得很,我顾不过来,你身子又还需养着,我也不能劳烦你,便更是捉襟见肘了,走路都险些用跑的了,也罢,也罢,这件事是我疏忽了。”
“且等我忙过这几日,便天天陪着你,可好。”
时芜嫣闻言,展颜破涕而笑。
“师兄可是当真?”
墨苍落颔首:“自是当真,我何曾骗过夫人呢。”
时芜嫣面上一红,随后,性子里的娇蛮劲儿却又起来了:
“那便好,可是……”
“可是这几日师兄冷落了嫣儿,也不能这么简单的过去。”
墨苍落也不恼,只是笑道:“好,如何?”
时芜嫣仰起脸来,一对杏眼笑吟吟地看着他,甜腻腻道:
“嫣儿……要师兄赔礼来。”
墨苍落微微一愣,随后唇角噙起一抹笑意来,却是忽而一低头,薄唇在她的唇上清浅地略过。
随后他抬起头来,看着面前满面羞怯的女子。
“如今这赔礼……可好?”
时芜嫣面上一红,正要说些什么——
藏刃却忽而急匆匆地冲入屋中!
“掌门!”
墨苍落略一颦了颦眉,转过头去看着他:“如何,为何如此慌乱。”
那边,时芜嫣则不满地撇嘴。
孰知……
藏刃的下一句话,让她惊得嘴都合不拢!
“掌门!北幽女帝带兵而来,只是一晚的功夫,我们没来得及禀告,便已经兵临山下了!”
“什么?!”时芜嫣惊叫出声。
墨苍落眸光沉了一沉,抬手按住时芜嫣的肩头。
——弋栖月为何会突然这般急地赶过来?
是为了攻陷苍流吗?
若真是如此,她要是破釜沉舟,苍流可就危险了。
毕竟,身为苍流旧人的弋栖月,对苍流太过了解了。
他锁了眉头:“还有什么消息?”
藏刃吞了一口气,低声道:
“还有一则消息,只是不知正误,现在还在探查。”
“你且说。”在墨苍落看来,现在只要还有一丁点的消息,他揣测弋栖月的心思,便容易一步!
“掌门,消息说,北幽女帝已经派人联系了南部驻扎的仇凛将军,到时候,他……可能也会出兵!”
此言一出,时芜嫣在墨苍落的身后,抖若筛糠:
“她……她……她,她果然是疯了!”
“当初吞下那血珠子,弋栖月果真是个疯人了!”
“她连师父都不顾及了吗?要硬攻下来?也不管自己一方的损失……”
“完了……彻底……”
她想起自己之前的作为,便觉得后怕!
弋栖月若是当真强攻上山,势必会将她时芜嫣折磨致死!
墨苍落眉头颦了一颦,随后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头:
“嫣儿,你先莫怕。”
“她不是那等不可理喻的人。”
“你在这里先收拾好了,我便先下去,会会她。”
时芜嫣心里自然是不愿,可是事已至此,也不得已地点了点头……
“月儿此来,动静闹得这般大,只怕是不妥吧。”
弋栖月一袭赤黑相间的长衫,在苍流山脚下凛然而立,此时,山间的甬道上,墨苍落沉着眉眼,缓缓走了下来。
“妥与不妥,是朕说了算。”弋栖月看着他,冷冷开口。
“哦?那么……陛下是为何而来。”墨苍落眉头略微一颦。
弋栖月也无意拖延,只是启口道:
“用焱毒和解药,换你老丈人的命。”
墨苍落一愣。
——之前他给出的条件,比仅仅归还时过好上数倍,弋栖月却是死不松口!如今为何……
“为何?”
直觉告诉他,此时蹊跷,怕遭了算计,墨苍落并不敢轻信。
“没有为何,你只需告诉朕……”
“肯,还是不肯。”
弋栖月并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和他耗时间。
她要快,要尽可能的快!
墨苍落一愣,可倏忽间,对面弋栖月已然冷冷一挥手:
“带上来!”
墨苍落又是一愣,随后,只听身后一人哽咽地大叫一声:“老头子……”
墨苍落只觉得眉心狂跳。
眉山夫人,这个妇人只会坏事!
她这一喊,不知不觉间,苍流便已自降身价!
弋栖月的唇角扯起一抹笑。
这眉山夫人,愚蠢得颇对她弋栖月的胃口。
“老而无用,朕可没心思白白养着他,给这种人养老送终。”
她一挑眉,话语毫不客气。
眉山夫人听见弋栖月这么讲自己的丈夫,气得又是大喊一声:
“贱人!把你的嘴放干净些!”
弋栖月笑了笑:“夫人若是一向这般严厉便好了……”
“也不至于教出那么个名声在外的好女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