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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太妃闻言,凝视了公主身边的少女一眼,见少女端正坐在绣墩上,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自己,色如琉璃,有着清澈和好奇的目光。不由垂下头来,不知所想,过了一会儿,方轻轻一笑,“公主实在客气了。顾娘子身份贵重,我哪里配的上教导呢?”
“您实在太谦了,”公主道,“这太初宫中,谁不知道梅太妃学识渊博,是得先帝夸赞过的有名大才女,教导一个启蒙女童还不是绰绰有余的。”
梅太妃低头一笑,道,“公主您若是愿意的话,就送小娘子到我这儿来就是了!”
公主面上显出欢喜之色,转头吩咐,“留儿,还不拜见你的师傅。”
阿顾眉宇之间也明亮起来,清脆应道,“哎,”双手合拢置于左腰,就要向梅太妃福身下去。
“不必了。”梅太妃忙拦着,清清淡淡道,“你不明白我的脾性,我素来不爱这些俗礼。只是闲来的时候和顾娘子参详罢了。需知世间师徒之属,要看缘分。许是我看不上顾娘子资质愚鲁,又许我对顾娘子珍爱不已,愿倾心相授,顾娘子却看不上我这个老婆子,都是有可能的事情。依着我的意思,倒不如彼此相处一段时间,若是喜欢,两相得宜,若是不喜欢,必是我的不是,便请公主另请高明了。”
公主怔了一怔,深深的看了梅太妃一眼,抿唇笑道,“便依太妃就是!”
梅太妃江氏,闺名择荇,是先帝神宗的妃嫔,于建兴二年受大宦官沈力士荐举入宫,入宫第二年便受到神宗皇帝宠爱,本是应封妃位的。因为当时三妃位置上都已经有了人,没有相应位份,神宗皇帝便封了她为九嫔中的昭容,一应待遇与妃子等同,因为生平最爱梅花,宫中人称之为梅妃。
梅妃性清灵,善书画,长歌舞,与神宗皇帝志趣相投,入宫两年之间受尽了神宗皇帝的宠爱,可谓神仙眷侣。若这样的神仙日子一直持续下去,江氏一生便可谓幸福之极致,但她的神话故事却在建兴四年末戛然而止。建兴四年十二月,神宗皇帝幸骊山行宫,偶遇唐氏女,此后唐贵妃入宫,占据了神宗皇帝所有的热情和生命力,江氏心灰意冷,自请退居东都上阳宫,凄清度日十年。因新君奉太皇太后幸东都,才从上阳宫中过来伺候太皇太后。说是先帝妃子,实际位份却不过是一个嫔而已!
阿顾望着太妃年轻清丽的容颜,仰慕道,“太妃真漂亮!”
江太妃微微一笑,回礼道,“谢谢,顾娘子生的也很漂亮。”
阿顾的唇角微微翘起,“我早听阿娘称赞太妃学富五车,是个难得的大才女,还请太妃尽心教导,阿顾一定会跟着太妃好好学的。”
江太妃微微一怔,重新仔细凝视了阿顾一眼,阿顾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红晕之意,一双荔枝眸明亮,闪烁如天上星辰。也不知怎么,心中闪过一丝欣羡之意。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有着一股青葱的活力,而这样灿烂耀眼的活力,却已经是韶华早逝的自己再也没有的东西了!
她静下心思,取过一卷书打开道,“既如此,我们这就开始吧!”
“你学到哪里了?”
阿顾低下头,面上带着淡淡羞惭,“阿顾愚鲁,刚刚学完了《千字文》,如今浅读了几篇《诗》。”
江太妃笑着道,“你从前耽于乡野,起步较旁的贵女迟了些,也没什么不可说的。诗三百,无邪以蔽之。既如此,咱们就继续学《诗》吧!”
江太妃教导阿顾的第一篇诗是《击鼓》。《击鼓》一篇出自邶风,说的是征夫的情感。
“鲁隐公四年夏,卫国联合陈、宋、蔡三国伐郑。一个小兵奉君王的征召命令踏上茫茫征途。他的心情十分苍凉,于是唱出了这首诗歌。这场战争本是各国权贵之间展开的利益博弈,与他们这些底层士卒无任何关系,他们却必须离开家乡,奔赴千里之外的战场,进行一场他们本不关心的战争。《击鼓》说的便是这些贫庶征夫的情怀。”
“《诗经》乃先秦典籍,乃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五百多年传唱民歌集大成制作。”梅太妃讲解的声音幽柔,
“先秦人较之如今周人活得更质朴,更加亲近自然,爱好唱歌是他们的天性,他们高兴了也唱歌,不高兴了也唱歌。《诗经》《楚辞》之下,汉代有赋,魏晋的骈文,到了我们大周又有华丽璀璨的诗词,文学的锤炼越发的有技巧,在情感上却反倒不如源头的诗经明亮质朴。邶风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千百年来歌颂爱情的绝句,可与关雎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媲美,一个是征夫对家乡妻子的忠贞誓言,一个是君子对心仪佳人的求爱,感情一个忧伤一个愉悦,却有天壤之别!”
“是么”江太妃不愧有才女之称,将一首诗词讲解的旁征博引,深入浅出,阿顾听的入迷,赞道,“太妃,你说的真好。”
“可不是。”江太妃微微一笑道,“诗经篇章之中,苍凉沉郁莫过于《邶风击鼓》,纵然是与《蒹葭》相比,《蒹葭》亦是基调沉郁,但那位飘渺的伊人即使与自己对面相隔,中间也只是凡尘的一条河,只要有勇气和毅力,终究是是可以渡过河洲去碰触心上人的;《击鼓》却横隔着俗世的战争和生死,更加无望的多。”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阿顾念着这首诗句,仿佛千年前那位无名小卒沉郁的感情被自己牵连在齿间,“许这是人世间最美丽的誓言了!”她抬起头来望着太妃,美丽的荔枝眸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太妃,你说是么?”
江太妃瞧了她一眼,道,“我却觉得不怎么样!”
“怎么会?”阿顾愕然。“太妃,你为什么这样说呀?”
江太妃淡淡道,“我这样说自有我的道理:生、死、离别乃是大事,不是由我们本身所支配的。这世间,相比起命运的力量,人力是多么的渺小,可我们偏要说‘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不分离’,就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说着这段话的时候,她面上的神情幽淡,不像是在跟阿顾说诗,仿佛倒像是在说她自己的人生感悟似的。
阿顾微微怔住,咀嚼着江太妃的这段话,如同含着一颗橄榄,回味无穷。只觉其中蕴含着许多余韵。
江太妃将手中诗书一合,笑道,“好了,今天的《诗》就讲到这里!”
阿顾愕然,“太妃,我听着这首《击鼓》,觉得你还没有讲完呀,还有很多东西可以说呢!”
江太妃一笑,“你倒是有几分灵性的!这首《击鼓》值得一讲的东西还有不少,我今日讲的不过是十分之一哩!”
“既如此,太妃为什么不继续讲下去呢?”阿顾道,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天色,“我今天听课的时间并不长呀,还可以继续往下听的。”
太妃微微一笑,“阿顾,你执着于诗书,日后要要考状元么?”
阿顾瞠目,“自然不是。”大周科举选士,女子是不能参加的。女子读诗书,只是为怡养性情,若说什么状元之事,实在是太遥远不搭界了。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太在乎这些诗书?”
“这……”阿顾嗫嗫不能对,她似乎觉得江太妃的话有些道理,但心中茫然,总不能真正信服。
太妃将《诗经》搁在一旁书架上,微微一笑,“诗书上的学问都是死的,天地万物之间,皆有学问。只有在身边行为万物之间,懂了道理,才能够不为迷雾所惑,一生清清白白。而这些,是要你一生花费心力慢慢学的。——这,才是我想要教给你的真正的第一课。”
阿顾怔忡片刻,拜道,“愿闻太妃其详!”
江太妃瞧着阿顾微微迷惑的眼眸,垂眸一笑,转手指着案上茶盏,“阿顾,我这儿的两套茶盏,你觉得哪一套好些?”
房中的玄漆螺钿山水案上摆着两套茶盏,一套是上贡刑瓷莲花盏,一套是上贡越瓷鸿雁盏,供到宫中的用品,自然都是上好的。这两套俱都是上好贡瓷所制,莲花盏色白纯净,揭盖上的一朵莲花小巧玲珑,逶迤舒展;鸿雁盏色则造型古朴,绿的十分通透。两套茶盏各有各的好处,阿顾凝视半响,只觉得她都觉得很是喜欢,若定要自己择一个更好的出来,自己竟是不能。嗫嚅了半响,终究羞惭道,“太妃,我答不出。”
江太妃淡淡一笑,“大周瓷器,最上等的便是刑越二瓷,刑瓷色白,素有白如雪之称;越瓷色青,素有千峰翠色之誉。二者齐名,都是很好的。但茶羹色碧,因此我刚刚烹茶的时候,用的是越瓷盏。深碧的茶汤配青色越瓷,相得益彰,刑瓷在这上面就差了一些;但刑瓷也有自己的好处儿,若是到了夏日,用樱桃酥,却只有刑瓷的白色能衬的出樱桃酥的红艳冰爽。而刚刚我招待你们母女,用的就是适合饮茶羹的鸿雁盏,只是你小孩子家家,年纪小,我觉得越瓷太过清冷,这才取了玲珑可爱一些的莲花盏。这刑越二瓷各有各的好处,本也分不出真正好坏来。主要看的是场合和个人爱好,你说不知道,倒也不算错。只是有一句话,你要记得:大千世界,包罗万象。要有开阔的心胸和包容的心思,才能够真正欣赏它的美。”
阿顾怔了半响,在此之前,她亦是存了拘泥定见,以为自己若要让阿娘和皇祖母满意,当前要务就是抓紧诗书习字,如今听了江太妃的一席话,方知道自己确实狭隘了。她从湖州来到太初宫,摒弃了过去时光进入新世界,太妃推开了自己面前的一道门,阿顾走了进去,看见赏心悦目的风景。
凡一般女师,能够教导出来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才女。江太妃要教养的,却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贵女。
大周承平百年,除了那些累朝世族以外,大部分勋贵已经传承了三四世,权贵子女身上的草莽气息已经被洗净,但是底蕴却还不是那么深厚。一个真正被人认可的贵女,要学习的知识太多太多。诗书曲赋自然是其中重要的一项,却绝不是全部!江太妃是一个真正的妙人,她教导阿顾,却并不按部就班,墨守陈规,而是自然随性,应时随地灵活变化,每日里在闲谈坐论之间,与阿顾就身边细物之事生发究解,将一些道理上升到自然和哲理的高度上去。诗书自然也是教导的,却并非如阿顾启蒙的《千字文》一般按着一本书来,随着自己的喜好,择《诗经》、《楚辞》与其他名篇中的精华篇章,随意讲解,穿插在烹茶插花之间,虽无案牍之劳形,却如春风化雨一般渗透入阿顾的五感之中,依着自己的性灵,时常有独出机杼的理解,不动声色的点拨着阿顾的性情心灵。
阿顾明白,这些需要学习的知识非常庞杂,旁人或许也专精一些,却绝不如江太妃这般学识广博,触类旁通,且可以将不同门域的知识信手拈来的整合在一起说出来。便如今日太妃所教阿顾的辨器知识,陶姑姑之流或许也能够告诉阿顾青白二瓷的各自特点,在什么场合适合使用哪一种茶具,但是却无法讲出其中蕴含的美学意义。
她随着太妃学了大半个月,便实实在在的拜伏在将太妃的学识之下,五体投地,也越发努力的随着太妃学习,以期成为太妃认可的真正弟子。
“留儿,”仙居殿中长信宫灯舞女俑长袖迤逦,奇楠香淡淡弥漫在明亮的殿阁之中,太皇太后兴致勃勃的询问,
“随着你师傅已经读了大半个月的书了,觉得如何,喜不喜欢这位师傅?”
“喜欢!”阿顾重重的点了点头,扬起头来,一双琉璃眸晶莹发亮,“皇祖母,我很喜欢这位师傅呢!江太妃的学问很好,她讲的诗书用语精妙,意趣横飞,我听的很明白。也能很快掌握。太妃十分博学,几乎什么都会,也什么都肯教我,前几日教了辨器,昨儿个又教了打棋谱,她还会烹茶,弹琴,画画,连制香她都会呢!昨儿个她给我讲解各种熏香,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沉香、**、麝香、鸡舌香,阿婆这儿的仙居殿里点的是奇楠香,阿娘喜欢宁静,和光殿里点的是安息香,供奉佛祖要用檀香,杏儿、菊儿她们每天给我衣裳上熏的香是一寸香……太妃凝华殿中使用的是自制的梦梅香呢。太妃跟我说了,她殿里的香快要用完了,过些日子制香的时候会带着我一起,让我亲手制作出以后用的梦梅香呢!”
“哟,我们留儿都学会制香了,了不起!”太皇太后呵呵笑了起来。
“是呢,”说起学习的事情,阿顾笑的明亮飞扬,“太妃还说,那些诗词文赋的事可以慢慢来,有的是时间。倒是练字的事情要马上抓紧了!她准备准备,这两天就要开始教我书法。书法是需要花大时间练习的,到时候我只需每日上午到她的凝华殿学习,下午就留在鸣岐轩练字。”
“书法之事确实是大事,轻忽不得!”太皇太后沉吟道,颦眉想了一会儿,“这样吧!”回头吩咐,“安娘,将仙居殿的暖阁收拾出来,给顾娘子做练字用的书轩。”
“外祖母,”阿顾面上露出震惊神色,愕然道,“这怎么可以?”
太皇太后眸中闪过一道光芒,笑着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是我的外孙女么!”
“可是,”阿顾喃喃道,“仙居殿是您的寝殿,您接见人的地方呀。若我在暖阁里念书习字,不是会打扰了你么?”
太皇太后做出这样的安排,自是为了阿顾打算。
身为历经五朝、执掌大周最高权利的女子,太皇太后对这座宫廷了解的十分的深。这座宫廷表面上看上去一片富丽辉煌,似乎每一处都美好灿烂。事实上,在光明没有照射到的角落里,掩藏着无数黑暗冷酷的东西。它们伴着光明而生,如跗骨之蛆,无法消除。它们躲藏在角落里,张着漩涡一样的大口,虎视眈眈的望着光明中璀璨风光的人们,仿佛一个不注意,就要将他们拖入深渊。
没错,太皇太后知道,阿顾是自己的嫡亲外孙女,但除此之外,她还有些什么呢?
这座宫廷如此势利,纵然是有着皇族血脉的公主,若没有相应的荣宠,也会过的十分艰难。更何况,阿顾并不是公主,只是个平常国公之女,她还没有和父系相认,甚至,连一个健康的身体她都没有!诚然丹阳公主将阿顾看做命根子一样,但丹阳本身也并不是一个强势的公主,在当年殇事后退居宫廷,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在上流社会中发出任何声音,几乎已经被人们所淡忘。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是太皇太后的亲生女儿的缘故,以及皇帝对她这个姑姑的尊重罢了。若想在宫中护住自己还勉强是可以的,但若想要护住阿顾,让阿顾在宫中过的如鱼得水,不受任何人所欺,却还是差的太多了!
太皇太后若想要让阿顾在这座太初宫中能够骄傲快乐的生活,只有自己出面,给予阿顾一份上下瞩目无人能及的盛宠。
若非如此,仙居占地颇大,想要安排阿顾读书,大可随意找一处地方。但正因着自己是想要对着众人彰显自己对阿顾的盛宠,这座书轩便只能安置在西次间。
西次间是自己日常起居的地方,自己在这儿接见请安的内外命妇,和过来寻求意见的朝臣。这儿可以说是除了前朝皇帝的正殿乾元和寝宫弘阳殿之外,太初宫的另一个政治中心。太初宫的妃嫔女官视仙居殿西次间为内廷体制的最高权贵机构;年轻的皇帝也经常来往仙居,向这位富有执政经验和政治智慧的祖母请安,并询问一些政事;朝堂上的臣子更是视仙居殿的太皇太后为大周的定海神针;至于那些官员诰命命妇,也视立在太皇太后的西次间为自己的最高荣宠……当这些人进出西次间的时候,看到在一旁暖阁中读书习字的阿顾,便会知道阿顾是究竟有多么得太皇太后的恩宠!才会对阿顾真正生出敬重之心,进而不敢有任何轻许和暗害之意。
而这,也是自己这样一位老妇人,对孤苦伶仃的外孙女的,最大的一点慈悲和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