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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紫金嵌宝香炉吐着淡淡青烟,十公主手中捧着一个金黄的橘子,正自笑意灿灿,和阿顾说着闲话,忽的耳朵一凝,倾意倾听西次间中太皇太后母女的话语。
“我果然不适合这事儿,”公主怔了怔,自嘲笑道,“这才刚刚张了嘴,母后就猜到了这许多。”她抬眼望向殿中西部,自己失而复得的爱女阿顾正坐在暖阁中的罗汉榻大张朱锦袱上,和表妹十公主说笑着什么,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红晕,一双琉璃眸子亦亮的惊人。
“其实,圣人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她斟酌道。
太皇太后伸手摆了摆,阻住了公主的话语,重声道,“宁娘,这些国事你不懂,就不要多插手了!”她发出了一声哼声,声音中明显的带了一丝恼怒,“圣人虽然天资聪颖,但少年登基,难免有些气盛,他自以为治国只需要凭着胸中的一腔血气就够了,却哪里知道,其中尚有着许多繁复勾当,如今大周新君刚刚继位,时局不稳,一静不如一动。何必在万里之外妄动刀兵。”
公主沉吟了半会儿,抬起头来,一双和女儿阿顾一脉相承的眸子熠熠生辉,“母后说的这些动静之道,女儿并不明白,但女儿却十分明白一件事情:圣人血气方刚,颇有重振大周百年兴旺之心——”
那一厢,阿顾正兴致勃勃的说起湖州北上一路见闻,不经意间抬头,见姬红萼手中捧着大橘子许久没有剥的动作,心神不知飞驰何处,不由奇道,“阿鹄,你怎么了?”
“哦,”姬红萼回过神来,忙灿然一笑道,“没什么……”
公主的声音袅袅在殿中继续响下去,“这份雄心,母后可以压制一时,但终究是压制不住一世的。昔年西汉武帝自小有雄心壮志,窦太皇太后以黄老之道治国,认为当以无为清净为要,压制住了武帝,待到窦氏去世,武帝很快兴兵征伐匈奴,一切都按着自己的心意来,最终创下了不朽伟业,虽然晚年因自悔穷兵黩武在轮台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的错误。但纵然是错,也要年轻人撞个头破血流,知道痛了,才能够仔细悔改。宁娘倒是觉得,母后不妨允了圣人这一次,圣人年少气盛,心中既有此念,终究是压不住的。若他真的注定得跌这么一跤,才能成长,那这一跤还不如在母后盯着的情况下让他去跌,纵有错漏,母后在一旁补救扶助,反能掌住大局,不至于最后真的误了大事,也可在此事之中指点圣人,让圣人心服口服。否则的话,等圣人真正掌了大权,定会按自己的心意行事,反而动静更大。”
“这——”太皇太后皱起眉头,公主虽平素沉静不干国事,这一段话就说的似有几分道理,太皇太后眉目耸动,沉吟了半响,终于道,“让我考虑一下。”
一轮红日从东方高高升起,照在洛阳城巍峨的城墙上。大周首重关中,高祖姬宏攻下长安之后,便以长安为都城,统治天下。应天女帝以女帝之身治国,为避开关中地区关陇世族门阀林立之势,常年居东都洛阳,女帝退位后,仁宗皇帝又将大周重心迁回长安。太初宫作为洛阳历史最悠久的宫殿,驻立于洛阳城西北部,历经百年风雨,肃穆庄严,沉望天下。新帝此时登基未满一年,本当固守关中,但大周承平百年,关中人口渐多,兼着漕运淤堵不畅之故,粮食压力越来越大。去夏关中大旱,江南丰收粮食运不进去,帝都长安粮价陡涨,到了开春,已经到了一斗米三百余文。新帝无奈便照着大周先前皇帝的旧例,率文武百官,奉太皇太后冯氏东行就食洛阳。
这一日乾元殿大朝结束,百官持着笏板陆续离开宫门,政事堂的两位宰相却留了下来,则穿过乾元门,向着乾元殿一旁的武阳殿缓缓而去。
大周百年惯例,政事堂宰相员额满额为三员。神宗皇帝晚年启用奸相唐忠民,唐忠民乃唐贵妃堂兄,上台之后,与唐贵妃一内一外把持住了神宗皇帝,做下了很多劳民伤财的事情,百姓对之深恶痛绝。待到先帝驾崩后,新帝继位,立时黜了唐忠民,如今过去了小半年,依旧未提拔臣子入阁,政事堂如今便只剩下两位宰相。
四十五岁的宰相朱潼腰悬金鱼袋,脚踏黑皂靴,面上一片意气风发。对于一个这个年纪就进入政事堂的大周官员而言,他着实是在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不免更踌躇满志,想要按着自己的心意,雕琢这片宏大的大周江山。他抬起头,将炯炯的目光投向走在自己身前的杨钧和身上。
政事堂的宰相中有一人居首,称之为“执政事笔”,杨安时老成持重,资历极深,便是如今大周的首辅。纵是在杨忠民叱咤朝堂的时候,政事堂的为首之位依旧牢牢把在这位老者身上。此时,这位老者在宫道上缓缓行走,一身紫袍,须发花白,背脊因着年纪的原因已经挺不直了。这个仕宦三十余年,历经五帝,曾经大起大落的大人物已经垂垂老矣,须发花白,步如同日暮西山,即将离开这片锦绣斑斓舞台了!
朱潼挺直胸膛一笑,伸手唤道,“安时兄(杨钧和字安时),请留步。”
杨钧和回过头来,似乎是顿了片刻,方看清楚朱潼的眉目,笑着道,“怀梓(朱潼字怀梓)啊,你有何事?”
朱潼唇角翘出一丝笑意,只是似乎因为心性进取的关系,怎么作势都没有和蔼的意思,反而看起来有几分阴鸷,“……自圣人登基,以雷厉风行的架势罢黜了杨忠民后,政事堂的三位阁臣便出缺了一位,不知安时公有何看法?”
“怀梓慎言,”杨钧和闻言微微板起脸来,“罢黜杨忠民乃大周幸事。至于今后启用何人为相,当有太皇太后殿下和圣人乾纲独断,我等臣子不该多言。”语罢,拂袖进了武阳殿。
朱潼立在身后,冷笑片刻,也在殿外除了靴履,踏入武阳殿,二人在殿中分开站在原处。大约过了一盏茶声音,听得殿内宦官略带尖柔的声音传来,“圣驾到,太皇太后鸾驾到。”一阵脚步声从殿内帘子外传来,不一会儿,冯太皇太后和皇帝从内而出。杨钧和和朱潼都恭敬的跪了下去,再拜道,“臣等参见圣人,参见太皇太后殿下。”
年轻的皇帝奉着太皇太后在上首金丝回文榻坐下,方回身道,“两位爱卿请起吧!”
“谢圣人。”
年轻的皇帝回过头来,掀开衣裳下摆在一旁的坐榻上跪坐下,杨钧和和朱潼拱手谢恩之后,也掀开衣裳下摆在殿中下首清漆榻上坐下。皇帝抬头,平望了两位宰相一眼,在朱潼的身上落了一会儿,方优容道,“今次唤几位卿家前来,依旧是为了碎叶城之事。”
朱潼顿时皱了眉头,碎叶城之事在朝堂上纷纷攘攘月余,朱潼是最不赞成开战的人选,此时不悦开口,“此事政事堂不是已经议论过多次了么?先帝大行未久,关中又出现大旱,当此之时,最重要的还当是稳固腹心,相比之下,西域之患犹如芥藓,不当过于看重。”他语重心长道,“圣人春秋年轻,怕是不知道,一旦开战,粮食、马匹花销如流水,我大周尚有无数百姓尚未得以温饱,又岂能为了一小小的腾里斯而致这些子民于不顾?”
皇帝皱了皱眉,微微一笑,望向杨钧和,“杨卿家觉得如何?”
杨钧和打了个哈哈,捻了捻花白的胡须,“此役朝堂上已经纷争多日,老臣以为,战可扬我大周国威,为腾里斯主持公道,不战亦可收缩腹心国力,治理朝堂,战与不战俱有好处。或可遣朝中一使者前往碎叶城,谴责达奚部叛行,命其退让出碎叶城,若不果行,则再发兵征讨也就是了!”
太皇太后坐在上首金丝回文榻上,冷眼旁观着殿中君臣对问之景。西域达奚部叛起,年轻的皇帝一力主张征伐,自己以女子之身参政,政治主张惯来偏向保守,自是不希望在新君继位之初在万里之外擅起边战的。政事堂的两位宰相,朱潼态度强硬的支持自己,首相杨钧和却是服从皇帝的意见的,只是态度颇为温和暧昧。
她一敲金丝楠凤头拐杖,喝道,“好了。”积威之下,整个武阳殿一时之间竟静了一静。
太皇太后摩挲着拐杖光铮铮的凤头,漫不经心说,“卿等都是大周国家柱石,言的都是老成持重之意。考虑国事只有偏重之分,并无对错之别。不论定断如何,此事之后,大伙儿心中都不许记着仇。”她转头看着年轻的皇帝,“圣人,你是否一意要发兵打这一场战?”
皇帝凤眸中闪过一丝微愕,起身肃手道,“皇祖母,孙儿只是不想辜负了碎叶子民和太宗皇帝的雄风。”
“好。”太皇太后昂声道,“既如此,老身便同意西域都护府出兵。”
太皇太后一言既发,皇帝顿时大喜过望,朱潼则诧异非常,失声唤道,“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伸手摇了摇,“不必再说了,老身已经想明白了。西域亦是我大周领土,碎叶城陷入叛逆之手,城中子民无不盼沐浴天恩,老身不忍逆其意,圣人这便命中书拟旨,命西域大都护张孝瓘即刻派兵讨伐达奚叛部。”
皇帝主战态度一贯以来十分鲜明,太皇太后如今妥协,首相杨钧和态度暧昧,朱潼在武阳殿中独木难支,只觉心中一口郁气,似乎要从胸膛喷涌而出,却生生忍住。
他不得不忍。
政事堂是大周朝堂最重之地,他以这样年轻的年纪和资历能够跻身进来,在先帝朝时能与唐忠民分庭抗礼,便是如今锋芒亦直逼首辅杨钧和,便是因为身后有着太皇太后的支持。
太皇太后冯氏是个传奇女性,自高宗年间入安王姬敛王府为滕,一步步的走到了如今太皇太后的至尊位置,身虽女流,但温柔**之外,亦有坚毅果敢。长安三年之时,当初宰相张阑之和右羽林大将军李荣、太平公主姬寰逼宫,逼迫应天女皇退位,拥立安王姬敛继位。应天女皇自高宗皇帝中晚年便主掌政权,在位多年内,大肆屠戮宗室,连亲子英宗姬敬都流放在外,最终在流放地病死。安王自幼在其积威之下长大,一时竟不敢入宫,时为孺人的冯氏在一旁劝道,“王为女皇独子,自当受命于天,何故辞也?”安王遂入宫,后继位,奉应天女皇为太上皇,君临天下,便是后来的仁宗皇帝。
仁宗皇帝感念胞妹太平公主拥立之功,封为镇国太平公主。因元妃杜氏已亡,便立了冯孺人为皇后,世子姬玢年前病逝,冯皇后所生的三皇子姬琮被册为皇太子。冯氏入主中宫之后,谦慧柔和,政令不出后宫。仁宗皇帝在位时,偶以政事咨询,冯皇后答之,多中其妙。神宗皇帝继位后亦多赖其母。神宗驾崩之前以新君托于母后,故太皇太后在新帝登基之后,虽托言以女子之身不愿临朝堂垂帘听政,但时常出临前朝武阳殿,对家国大事有决断之权。
在这位历经六朝经历丰富的传奇老妇人面前,朱潼低下头去,应道,“臣遵旨。”生生吞下心口的一口血。
太皇太后转过头对皇帝道,“圣人。”
皇帝肃手站立在一旁,“孙儿在。”
太皇太后肃色道,“你是神宗皇帝亲自择出来的嗣皇帝,先帝对你寄予厚望。你如今君临天下,当好好思索着怎么为国为民。”
皇帝闻言肃然起敬。恭敬拱手拜道,“孙儿谨听皇祖母教诲。”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疲惫道,“此次出兵碎叶城,安西兵力空虚,就近从朔方军里调一些兵西上补上吧。”
“是。”皇帝躬身恭敬应了,想了想,开口道,“皇祖母,朔方军本有守土之责,若将之抽调一空,似乎有不妥。不若从河东军里抽调一部分?”
“也好。”太皇太后没有在意,随口应了。“时候不早了,我老婆子先回去了。”
殿中臣子在她身后跪拜道,“臣等恭送太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