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七变唇边扬起一丝笑意,躬身将左手中的拂子搭在右肘臂弯上,“既然小娘子没有意见,奴婢便让宫人们开始整理飞仙殿了。”
阿顾略略点头,“劳烦梁内侍了!”
韩尚宫领着东都宫人从飞仙殿中出来,向着阿顾道福道,“顾娘子,飞仙殿已经收拾好了,您要不要进去看看?”
“韩尚宫!”阿顾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欣喜。当初阿顾初回宫廷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女官便是这一位尚宫,好感颇深。飞仙殿小小巧巧,但布置陈设颇为华丽,地上铺陈的大红宣州团花地衣柔软如云,绛色销金蜀锦帘幕垂了下来,节水香清恬淡美,散发出淡淡芬芳,“韩尚宫辛苦了,”阿顾满意的点点头,“这飞仙殿已经收拾的挺好了,我挺满意的!”
“娘子满意就好!”韩尚宫双手交握,恭谨道。抬头打量着阿顾清丽的容颜,慨然道,“两年不见,小娘子风采愈发动人了!”
阿顾面上微微一红,“韩尚宫过赞啦!倒是尚宫你,还是这般干练。”她眼睛一笑,眯了起来,“小梅可念着尚宫呢,这次特意托了我,让我给尚宫道个扰呢!”
小梅两年前随端紫返回长安,成为司设局的一个宫人。她的表姐端紫是太皇太后面前的首席宫人,想要给自己的表妹安排一个司设局的小差事自然是不难的。到今年初,已经年满二十五岁的端紫遣放出宫,小梅已经在司设局稳住脚跟。如今虽没有端紫庇护时的风光,倒也颇为平稳。
韩尚宫闻言面上掠过一丝感怀之意,“那个小妮子也算是有良心的了!”她隐去神情,微微一笑,
“顾娘子一路舟车劳累,怕也是身子乏了。奴婢暂且告退,娘子日后若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打发人到奴婢那儿说一声,缺的东西,便自会去向宫中取的。
“嗯,”阿顾点头,“多谢韩尚宫。”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唤住韩尚宫即将离去的神情,“尚宫,请问从前在鸣岐轩伺候我的几个丫头如今如何了?”
韩尚宫闻言一怔,面上神情微微变幻,踌躇片刻,“娘子,鸣岐轩中曾经的四个丫头,桂儿识文断字,随着安姑姑去了长安,你是知道的,桃儿后来跟在太初宫司衣女官童默言身边,今年年初,因着盗篡公文之错,被罚当众挨三十仗责,如今已经被送到陵园去了;倒是杏儿和菊儿两个,安分守己,如今还守在鸣岐轩洒扫。”
顾令月睁大了眼睛,“怎么竟然会如此?”
韩尚宫唇角苦笑,“这世上,童司衣和柳司仪争权斗气,桃儿卷在其中,确实犯下了不小的错。按说,有着娘子头前的嘱咐,奴婢是该当护下她的。只是柳司仪险些因着桃儿之事横死,死,奴婢若是太护着她,切实犯的错太大了,便是臣全力护着,也不可能将她拯救出来。奴婢辜负了娘子的嘱托!”
“尚宫,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阿顾慢慢道,“桃儿颇有小聪明,心气又高,不肯耽于清庸,我是知道的。我只是没有想到……,有些意外罢了!虽有几分小脾气,倒不在于如此。”
“人都是会变的。小娘子不必太过放在心上。”韩尚宫劝道。
阿顾心中叹息。当初鲜妍明媚的四枝鲜花一般的小丫头,如今风流云散,各自有了各自的命运。有的青云直上,有的萎落尘泥,际遇天壤之别。耳中听得韩尚宫禀报的声音,“杏儿和菊儿两个如今还在太初宫,娘子若是想念她们,奴婢过几日让她们过来给娘子请安?”
“好的,”她点了点头,“多谢尚宫啦!”
“娘子太客气了,”韩尚宫屈膝道,“能为顾娘子效劳,是奴婢的荣幸!”
飞仙殿陈设华美,绛色销金帘帐厚重低垂,阿顾坐在靠窗的紫锦雉鸡垫袱罗汉榻上,神情清幽,碧桐问道,“娘子,今天刚到太初宫,你要不要先沐浴?”
阿顾道,“也好。”
温热的汤水浸过阿顾雪白的肩膀,洗去身上的疲惫。阿顾在殿中浴池中静静的坐着。回想起当日永安宫中的情形。
“阿顾,这次到东都,你要乖乖的。阿婆已经嘱了圣人好好照看你,你有事尽管找他,但也别惹了他生气!”
龙门石窟确实是习画者的艺术天堂,但长安亦有许多佛寺壁画,多加揣摩,亦可提炼画技。其实并没有必要一定要来东都。她性子安土重迁,阿娘既留在长安,自己便也根本不想离开,太皇太后强行提出让阿顾来这一趟东都,也算是煞费苦心!
一则是为了加强皇帝和外孙女的感情。
太皇太后历经五朝,辅佐三代帝王,性情磨砺坚韧,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长女丹阳,和阿顾这个外孙女。她如今已经将近古稀之年,近年来身子不好,怕是寿年不永。在世的时候尚能庇护这个女孙,到了去世之后,就再也不能了。阿顾父系乏力,生母丹阳性子又恬淡,不是一个能撑的起场子的人。若想要日后过的好,就必须得结好圣人。圣人即将满弱冠之年,大婚立后,顾令月也渐渐大了,明年也将满十二岁,不得不开始讲起男女之别,彼此将疏远起来,再不能如幼年这般垂询亲热。因此她便打算抓紧在此之前的最后一段时间,让姬泽和阿顾好好培养一番兄妹感情。
而让两个人加强感情的基础,是让两个人不得不时常相处在一起。为此,太皇太后便将阿顾丢给了姬泽,也断了阿顾的所有后路,将丹阳公主留在了长安,便是玉真公主也拘着她不得跟到东都来,因此,姬泽作为阿顾唯一的亲人,不得不担起教养阿顾的责任来。日常朝夕得见,阿顾也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自然感情就深厚起来了。
二则是打算将阿顾从顾家摘出来。
韩国公顾家尊卑不分,秩序颠倒,太皇太后深恶痛绝,虽早年为了先帝神宗,如今为了外孙女阿顾,不好追究到底。但对于此府始终不喜,顾令月身为顾家晚辈,不好和顾氏翻脸,为了名声的缘故,也不得不归家居住,吃了不少糟心之事。如今阿顾算起来也在韩国公府足足住了两年,想来这时侯慢慢从顾家淡出,也不至于对于阿顾的名声造成太大的影响。此行前往东都,便算是一个过渡!
浴池中的汤水荡漾,阿顾泡了良久出来,换了一身浅绿轻容纱对襟窄袖衫子,一条绿色绔褶,形容清爽利落,在飞仙殿东厢窗下的书案后。一丛芭蕉掩映在窗前,婆娑可爱,阿顾十分喜欢,吩咐道,“将我收着的画卷和画具取过来!”
贞莲“哎”的一声应了,捧了绢帛和纸墨过来,一一摆放在案上。
阿顾面前是一张已经画了大半的《猛虎图》,山林葱郁,怪石嶙峋,一只黄毛斑纹大虎行走在山林之间,转过头来。气势凶猛,目光落在怪石后的一团黑黄绒毛上,颇有几分柔和。那团黑黄绒毛团团可掬,却是一只幼年虎崽!
“娘子,”贞莲瞧着绢卷上的老虎,眸子中闪现喜悦之色,“你如今的画画越来越好了。这老虎威风凛凛的,瞧着好像真的一样。”
阿顾嗔了她一眼,嘻嘻笑道,“你再夸夸吧,我爱听!”
“娘子,”贞莲嘟了唇,“奴婢说的是真的!”
阿顾吃吃一笑,取过笔海中的粗狼毫笔,在砚池中蘸上浓浓的墨汁,悬腕画卷上,顿了片刻,提下一首小诗:“虎啸震山林,谁敢触其怒?唯有怜子情,一步一回顾。”秀丽的飞白字飞舞俊逸,荣枯相间,一时思及自己和亲父顾鸣的关系,一时之间心中伤感,一滴泪落下来,打湿了面前的画卷!
暮色渐渐降临,如同一道轻纱一般笼罩整个太初宫。弘阳殿明烛高照,面前餐桌上雪白牙盘上置着蒸豚、翡翠虾环、笋蒲腴牛、葵花献肉等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阿顾一身清绿色的裙裳,坐在姬泽对面,陪着年轻的天子用晚膳。
象牙箸将一筷子献肉夹到阿顾的碗中,“这献肉味道不错,你尝尝!”
“嗯,”阿顾点了点头,尝了一口献肉,吟吟道,“多谢九郎啦!”
晚膳结束之后,宫人将餐盘撤去,殿中玄幕微张,淡淡的佛手香清冷弥漫,神秘而又疏离,如同这位少年帝王给人的感觉。姬泽问道,“阿顾,你如今学业如何?”
阿顾垂着手答道,“阿顾平日里自行读书习画,琴道、棋道平日里练习,不过刚入门而已,史书尚在跟着太妃学,太妃让我平日里自己读史书,进宫的时候有问题问她。唯有书画一样,心颇好之,费了大半心力!”
姬泽“唔”了一声,点了点头,问道,“你史书习到哪里了?”
“已经是习到东汉明帝之处了!”阿顾眼观鼻鼻观心道。
“如此。”姬泽想了片刻,点了点头,“阿顾,皇祖母将你交托给我,若是读书习史有什么疑问,可以过来问朕!”
阿顾眼睛一亮,“那便多谢九郎了!”
姬泽望着少女,目中闪过一丝柔和之意,沉声道,“阿顾,六皇姑对朕有抚育之恩,你在朕心中和嫡亲妹妹没什么两样。你亦可将朕当做嫡亲兄长相待。”
阿顾闻言面上微微动容,眸光水意朦胧之中,望着面前俊秀尊贵的青年。这些年来,姬泽虽只是表兄,却亲自手把手教她书法,代行了部分教养之职,于她而言,不仅仅是一位兄长,某些程度上来说也代替了父亲的职责,弥补了自己男性长辈缺失的空间,形象高大,尊严可亲。她本就因着那张《猛虎怜子图》心潮翻涌,一时之间情难自禁,落下泪来,仰头问姬泽道,“九郎,我自觉自己也不算难看,脑子也不太笨,这一年多来,我对阿爷也算是尽心啦,能孝顺的都孝顺了,为何阿爷就是不喜欢我呢?”
世上人情感的来由总是神秘而又莫测,这个问题连姬泽也回答不了,姬泽沉默片刻,抚摸着阿顾的肩膀,怜惜道,“这世上有些人便是天生父母缘薄,这不是谁的过错,只要将心放宽大,珍惜那些真正爱护自己的人,也算是珍重自己了!”
阿顾痛哭良久,枕在姬泽胸前,过了良久,方起身来,瞧着姬泽玄色贴银盘龙绣裳胸襟上沾染的一片泪痕,赧然道,“是臣妹刚刚太放肆了,还请圣人恕罪!”
“无事。”姬泽淡淡一笑,掸了掸胸襟,凤眸中闪过一丝温柔的色彩,柔声道,“你要记得,你是朕心疼的妹妹,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有朕!”
阿顾眼眶尚含着泪滴,唇角已然泛起微笑,望着姬泽重重的点下了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