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吹皱渭水河的绿波,太极宫中杨柳低垂,南海池波光粼粼,倒泛着淡淡的金光。池畔秀丽高耸的轩台上,华丽恭谨的大周贵妇领着美貌的少女在鸡翅回纹长榻上坐着,白绫衫、红罗裙的小宫女捧着茶鼎上来,在贵妇面前的冰裂纹盏中添上温热的茶汤。“今日老身邀请各位进宫赴宴,不过是随意坐坐,说说话,闲聊一番,你们都不必拘束。”太皇太后盈盈笑道。
下头,头发花白的申国公夫人朝着太皇太后欠了欠身,代表席上各位夫人恭敬道,“太皇太后言重了!太皇太后天姿威严,臣妇等沐浴在皇恩之下,心中俱感念。”
这一日,太皇太后发帖子到长安名门贵胄,邀请各家夫人入宫赴宴观赏春景。皇帝如今尚未大婚,玉真大长公主之前频频惜园设宴,遍邀长安贵女。皇帝姬泽上个月刚刚出了父孝,这个月,太皇太后便在太极宫设宴,邀请长安一众命妇入宫。各家命妇夫人都心中有数,这是打算为新帝择出一位皇后了,纷纷携女入宫,一时之间,南海池畔高台上香风细雨,名门夫人面上一片和睦,私底下却暗暗较劲,少女们娇声丽语,动听不已,让人如沐春风。
太皇太后抬头,将席上各人的生态尽入眼中。见各位伴着自家长辈的少女们或娴静美丽,或活泼动人,各有风姿,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开口道,“前些日子,我外孙女留儿送过来她抄的佛经,我瞧着其中有一句‘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我既都无。其如幻耳。’颇觉心有所感,今日宴上这些小娘子都毓出名门,虽然年轻,想来都承了家中庭训,博学多才的,都以此佛语写一首诗,也让老身看看写的如何?”
申国公夫人笑道,“敢不从命!”转头望着自家孙女高瑾织,“太皇太后有命,你们可都要好好写,知道么?”
各家贵女们都知道这是太皇太后对自己等人的考验,纷纷打叠起精神来,执起狼毫笔,望着面前平铺的雪白笺纸,思索片刻,落笔将心中得诗写了下来。片刻过后,众人的诗便都得了,送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翻阅观看,不动声色,将众人的佛诗反扣着放在手旁,笑着道,“这些年轻孩子都出色的很,老身年轻的时候可是没有这份本事的!”
这一辈中两位出嫁的公主今日亦入了宫,坐在一旁做陪客,如今瞧着太皇太后的话语,猜着太皇太后心中满意,面上都露出了笑纹,清河长公主姬玄池凑趣,偏着太皇太后撒娇道,“孙女儿,皇祖母得了这些姐妹们,都不疼孙女了!”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的剐了姬玄池一眼,“你如今都已经嫁了夫君了,如何比的上今日宴上这些花一样的女孩儿。祖母盼着你能够一辈子平安康泰,也就心满意足了!”
“咯咯咯,”姬玄池笑道,“孙女儿就承皇祖母吉言了!”
“太皇太后,”小宫人从台下上来,禀道,“海池上的画舫已经备好了,可供各家夫人登临游池。”
“知道了!”太皇太后点了点头,朝着众人道,“咱们也坐了一阵子了。咱们这些喜静的老骨头熬得住,年轻的小娘子却都是爱动的,怕在宴上坐不住,不若都去登船游池吧!”
御史大夫范源妻子范夫人欠了欠身道,“太皇太后疼恤恩典,臣妾等感激不尽,只是宫中乃庄重之地,如何有她们胡闹的余地?”
“不要紧,”太皇太后笑眯眯的,“我素来不爱计较那些个虚节,就喜欢看年轻女孩子活泼好动些!”
太皇太后既然发了这样的话了,宴中贵女们心中电转,便都站起身来,谢过太皇太后恩典。独吕萦徽立在原地未走开。
太皇太后问道,“阿宛,你不下去么?”
吕萦徽朝着太皇太后行礼,款款道,“外祖母是长辈,您在这儿,阿宛怎好离开独自玩耍,阿宛想留下来在外祖母身边伺候。”
太皇太后叹道,“你是个孝顺的,只是也不必如此。我身边有的是人伺候,并不需要你们劳神。你若愿意留下来,就留下来吧!”
吕萦徽应道“是。”上前数步,在太皇太后身边坐下来。
宴上其余少女此时已经下了观池高台。因着玉真公主之前已经宴邀过几轮,黜落了大部分长安贵女,今日受太皇太后邀请入宫接受最终遴选的少女只有寥寥十位,俱都是大周世族高官之女,款款来到海池旁,只见海池波光粼粼,两艘画舫泊在岸边,守着画舫的小宦官在舫板上笑着欠了欠身,“各位小娘子请上舫吧!”
王合雍回过头来,笑着对身边的高瑾织等人道,“高姐姐,这两艘画舫都不是三丈的大画舫,咱们若都登一艘,不免有一点拥挤,便分开坐两艘坐吧!”
高瑾织笑着道,“也好!”
当下众女先后上舫,王合雍、郑兰茵、裴郁琳、裴霜裁、张子琳登了一艘画舫,高瑾织、范瑞贞、吕萦徽、徐珍登了另一只,数名船娘坐在船舱底部,共同执起船浆,“哗啦”一声,两对船桨共同划开水面,画舫向着池中缓缓而去。
南海池池面开阔,倒影着池畔秀丽的亭台楼阁,张子琳瞧着天水一色的风景,开心笑道,“如今还罢了,待到到了夏天,荷花开了,再坐着画舫在满池盛开的荷花里荡舟,才真真叫神仙日子呢!”
王合雍笑着道,“张妹妹想的真远,到了夏天的时候,咱们再聚一聚可好?”
张子琳眼睛一亮,笑道,“好呀!”
不远处的另一艘画舫上,高瑾织依在舫头上,瞧着对面张子琳灿烂的笑容,目光中闪过一丝欣羡之意,“张娘子真是个心宽的。”
“不过是心思清洁罢了,”范瑞贞淡淡笑道,“若是将心放正了,到了何处又不心宽?”
高瑾织怔了片刻,笑着道,“范妹妹说的是,是我着相了!”
……
天空中的一轮圆日在海池上少女的笑声中渐渐向西斜动,入宫贵女拜辞了太皇太后,随着自家母亲和祖母出宫,登上了在宫门处等候的马车,三三两两的回返。
仙人捧寿黄金香炉中吞吐着淡淡的奇楠香,太皇太后坐在紫檀罗汉榻上,眉宇之间有着淡淡的疲惫之色,玉真公主瞧见了,挥退了侍候在一旁的小宫人,伸手握在母亲的肩窝上,轻轻揉捏。
“再向后一些!”太皇太后闭着眼睛,唇角微微翘起,沉着声音吩咐幺女道。
玉真公主依着母亲的意思施为,“母后,宫中宫务操劳,您如今年纪已经不轻了,还请多多珍重自己才是!”
“如今圣人宫中还没有正后主持,我哪里清闲的下来?”太皇太后叹道,“我这把老骨头,还得再支撑一阵子才是。”复振作精神,“瑛娘,这些个贵女你觉得她们之间哪些更出色些?”
玉真斟酌片刻,声音朗朗道,“皇后之选干系家国,女儿不敢妄加论断。单单女儿瞧着,觉得高大娘子聪慧有度,王二娘子雍容大气,范娘子坚韧机敏,裴氏的一双姐妹,姐姐博学有才,妹妹宽厚有德,张娘子活泼可爱,皆是性情人才出色之辈,担当中宫皇后之位都是可以的!”
玉真公主说出的这几个贵女中,高瑾织乃大周勋贵之女,王合雍出身太原王氏,裴氏姐妹所在河东裴氏亦是著姓大族,范瑞贞为朝堂高官之女,张子琳则是军方代表,出身各代表着一种势力,本身的素质性情亦皆有可称道之处,无论从中选了哪一个,坐在皇后的宝座上都是能够担当的。吕萦徽、徐珍乃是玉真公主的嫡亲外甥女儿,然而在她提给太皇太后的最终皇后名单之中,却根本没有这两个女孩儿的名字。
太皇太后唇角微微一翘,“这些个人里头,山东世族的女儿占了一半,看起来,山东世族的千百年底蕴到底不是假的。”
玉真笑着道,“朝堂上那些个士族之子傲气的紧,女儿也不想挑他们家的女儿,只是看了这么些日子下来,这士族出的女儿,聪慧大气,真真是比之旁人出色不少!”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太皇太后老神在在道,眉宇之间闪过一道智慧的光芒,“老话说,三代看吃,四代看穿,这些个世族传承千年,底蕴深厚,族中教养出来的女儿自是比寒门武将出色些。”唇角微微一抿,“就算是咱们皇家,虽然自诩承泽七百年周朝,历史绵长,远胜过当世任一世家,到底中间曾经衰落过许久,如今立国不过百年,确实不如这些个山东士族呢!”
“世族怎么了?”玉真公主翘了翘唇,“禀性聪慧的女孩仔细教养了不一定便比士族女子逊色,我瞧着,咱们阿顾长大了就必不比她们差!”
“哈哈哈,”太皇太后愉悦大笑,“阿顾性子聪慧,日后自然是出色的,想必有她的造化在。”
“母后,”玉真公主顿了顿声,捏着太皇太后的肩膀,悄声问道,“你究竟属意哪个做皇后呢?”
太皇太后笑着摇手,道,“这个不急!皇后之位事关家国大事,需得慎重。且说到底,皇后也是圣人的妻室,日后是要和圣人过一辈子日子的,我总要择一个合他心意的!”
……
大周的后位风起云涌,历经一年多时间,眼看即将尘埃落定,长安城中,靖善坊韩国公府里,金黄的迎春花在园中灿烂烂的开放,眉心贴着花花绿绿的花钿,披着薄如轻纱的五彩披帛的少女在领路留头小丫头带领下,进了国公府的园子。顾令月设的春宴熙熙攘攘的开始了!
太皇太后设宴观看的贵女都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大周这个年纪的少女便算是成人了,正当谈婚论嫁之时,多半是端庄稳重。国公府春宴上的少女却只有十三四岁,比之差了个三四岁,如同小了一个世代,完全是两个族群。十三四岁的少女正是最活泼可爱的时候,一时之间园子里叽叽喳喳的,传满了少女们的莺声鹂语。
西南处的蕉院中,顾嘉辰在榻上翻了个身,露出一张淡淡憔悴的脸庞,下颔尖尖,如同雪一样白。
上元节后她受凉躺在榻上,绵绵延延的一直没好。嫣红捧着药从廊上进来,瞧着自家主子憔悴的模样,不由心疼道,“大娘子,你就放宽心些吧!”
顾嘉辰垂眸,园子里的莺声燕语透过春风传了一丝过来,她听见了,扬起头问道,“园子里是些什么人?”
奼紫动了动嘴唇,不敢回答。
顾嘉辰动了动圆眸,不自禁笑起来,“哦,今儿是二月十一了。听这声音,是各家贵女到国公府来,给三妹妹庆祝生辰了?”
嫣红避无可避,只得点了点头,轻声应道,“是。”复又劝道,“三娘子如今挟着皇家势力,锋芒太锐,便是老夫人和国公都让着她,娘子抗衡不过,还是让一让吧。许是日后能够翻转,说到底,三娘子是个身体不全的,日后还不知道能说个什么人家呢。大娘子你是国公唯一健全的女儿,日后自有自己的造化。”
顾嘉辰淡淡道,“你们都觉得我该让着她,觉得我是斗不过她,我却偏偏忍不住这个气!一样都是爹生娘养的,我又比她差在哪里了?”骨碌碌的将碗中药汤一口饮尽,支撑着从榻上爬起来,在妆镜前坐下,不过几步路,已经气喘吁吁,吩咐道,“替我上个鲜艳些的妆容!”
嫣红不敢违抗,只得遵命,上前一步打开妆奁,选了艳红色的胭脂,替顾嘉辰在脸上涂抹起来。
国公府的园子风景秀丽,鹅黄色的步障袅袅立在园中,到宴的女客们坐在步障后彼此说笑,忽觉得场中一静,不由得顺着旁人目光望向步障入口处,见顾嘉辰一身绛色华裙,满头青丝挽成瑶台髻,乌坨坨的一片。面上色泽红晕,姿容美艳,扶着丫头奼紫的手从外头踏了进来,“三妹妹——愚姐在蕉院中养病,听见妹妹这边的动静,不由静极思动,想要过来看看,不知三妹妹欢迎不欢迎呢?”
宴上各女都或多或少的知道顾家这对姐妹之间的龃龉,不由静默下来,望向顾令月,顾令月垂头淡淡微笑,她与顾嘉辰这对异母姐妹,自高密公主府林芳阁初遇以来,彼此便八字不合,处处杀伐。这些日子的交锋以来,自己一直压的她死死的,但她也算是坚强倔强,屡败屡战,自己总也不能彻底的把她压垮,到底是自己的血缘姐妹,总不能一剑将她杀了。如今顾嘉辰既然再度出来,要怎么出招,自己接下就是。
她嫣然道,“姐姐盛情,妹妹如何不领?”
顾嘉辰道,“愚姐盛感妹妹恩情!”款步上前,在座位上坐下来。
园子中鹅黄团花步障挡住了早春寒风,绯色的桃花在上空绽放,犹如织成了一道绯云。游雅笑着道,“我从大慈悲寺过来,见寺中的桃花林并未开放,韩国公府的桃花却已经开的这般盛了。似乎,顾三妹妹家中的桃花开的特别的早?”
“确是如此,”顾令月嫣然一笑,“我办春宴的日子早早就定下来了。大母为了让府中的桃花能够凑趣配着办宴的时候开放,冬岁的时候便命守园人用麻绳将桃树枝木部扎紧,又常常给这些桃花取暖,这才使得国公府的桃花比常处早了十余日盛放。”
“原来如此,”程绾绾笑着道,“我可都当是满园桃花都瞧着阿顾妹子可爱,抢着开放为阿顾妹子的生辰庆贺呢?”
四周的少女被逗的咯咯而笑、顾婉星命人在每位少女面前的杯盏中盛满了饮子,笑着道,“这五色饮乃是用骊山最好的泉水烹煮,最是香甜不过,各位姐姐不妨尝尝看。”
游雅笑着拧了顾婉星的脸颊一把,笑着道,“不过小半年时间,顾二娘子嘴儿都变的甜了。”
“瞧各位小娘子说的。”顾婉星脸儿红着道,“今儿是咱们府中摆的春宴,三妹妹是寿星,不好劳动的,我作为姐妹,自然是要代她好好招待客人的。”
春风摇曳中薛采领着丫头成婢从府外进来。薛采今日一身温柔的水粉色裙裳,青丝妩媚的堕在脸颊一侧,一根黄金鸾步摇坠在鬓畔,鸾首吐着的流苏微微摇晃,熠熠生辉,整个人妩媚动人,令人惊艳不已。上前递给顾令月一个紫红色的漆木匣子,笑着道,“恭祝顾娘子芳辰快乐,这是我亲手调配的一款熏香,名唤芙醉,还请妹妹笑纳。”
顾令月接过匣子,笑着道,“多谢薛姐姐盛情。姐妹们都已经在园子里坐下了,薛姐姐快些过去吧!”
薛采嫣然道,“承妹妹美意。”顺着顾令月的话往座上走去。
成婢扶着薛采的手,轻声问道,“娘子,顾娘子真的能帮上咱们么?”
薛采的手一颤,静默片刻方道,“咱们走一步看一步,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