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顾推辞不得,只得想了想道,“这是我们两个人同有的衣肆,我希望这家衣肆能够长盛不衰,不如便叫百年春吧。”
“百年春?”凤仙源念了一遍,“这个寓意倒好,听着也好听。年与岁同音,不若叫百岁春。”
阿顾点头道,“这样也好!”
阳光洒在热闹的东市之上,铺下一层金光。一辆朱轮华盖车在东市十字路口处停下,一个华丽衣裳的少女从车上下来,凤仙源大步的从店门中迎出来,“阿顾!”
她陪着阿顾走进百岁春中,这间店面极大,平规整齐的木地铺在地面上,上面打上一层蜡,光滑亮泽。衣肆中被收拾的十分干净,靠着北墙之旁木搭的高台上,摆着一束束累累丝帛,五光十色,丝质缤纷,俱都是上好的丝绸,闪耀着柔顺的光华。一名二十余岁的女郎从柜台后头走出来,朝着凤仙源和阿顾道了一礼,笑着道,“凤娘子。顾娘子,万福。”
“这是我聘请的女掌柜越娘。”凤仙源介绍道,“越娘长着一双巧嘴儿,能说会道,对丝帛及衣裳裁剪的事项十分精通,日后我不在的时候,由着她在楼下招呼客人。”
“早就听凤娘子说顾娘子是个美人儿,”越娘朝着阿顾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爽朗大方,“如今一见,果然是玲珑剔透,让人一叫就爱的!”
阿顾笑着道,“果然是个会说话的!”
凤仙源点点头,笑着吩咐道,“我和顾娘子到楼上去看看,越娘,你待会让小余送一鼎茶上来!”
越娘应道,“嗳!我记住了。”
大堂的转角之处有一道小小的楼梯通上二楼,凤仙源陪着阿顾从楼下上去,在一座硕大的铁门前取了一把钥匙,用钥匙打开门扉,引着阿顾走了进去。
阿顾左右打量楼上。
二楼和楼下一般大小,收拾的十分典雅,硕大的屋子铺设着深红色的长绒宣州地衣,绒毛长长的如同柔软的云端,淡淡的苏合香燃在角落香几上的美人捧心香炉中,吐出缓缓青烟。东面一张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张《芙蓉锦鸡图》,屋子里靠着各边墙壁设着多张月牙凳、罗汉榻,高低错落,衬着柔软的大红丝袱。一旁一对美人高斛中,插着一粉白相间的荷花,尚带着清泠泠的水意,一打眼瞧着,竟不似卖衣裳的铺子,倒像是一座名门贵妇的起居室。
凤仙源邀请阿顾在靠着南窗的红纹锦榻上坐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双丫小丫头捧着托盘上来,将一鼎茶放在凤仙源和阿顾的面前,凤仙源执着茶杓斟了一盏茶,将茶盏托到了阿顾面前,笑着问道,“阿顾觉得这儿如何?”
阿顾道,“挺好的!”
“公主给的这间铺子十分宽敞亮堂,我将它按着自己的心意布置了一下,一楼大堂做店面,买卖丝绸布匹,也挂着些一般成衣贩卖,可接待一般百姓。肆中那台楼梯用门锁锁起来,另从外头引一支楼梯通到二楼雅室,可以接待达官权贵家的夫人女眷!”
阿顾点头道,“你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迟疑了片刻,“我瞧着,如今的各户人家家中都有着自己的针线班子,便是要从外采买衣裳,也只会找相熟的店家,你打算如何打开第一步局面呢?”
凤仙源抿嘴而笑,“这事儿说难也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只要咱们在长安经营出了口碑,自然便有顾客找到咱们衣肆上头了。至于这第一步,”一双妙目凝视在阿顾身上,笑着道,“就要着落在阿顾你身上了。”
阿顾被她奇异的目光看的一怔,奇道,“我身上?我能做什么?”
“你如何就不能做什么了?”凤仙源笑着道,“如今离中秋不远了,我听说每年中秋宫中都会举行宫宴,公主定会被召参加。到了那一日,你就负责将自己打扮的的,让大家看就可以了!”
阿顾愣了愣,很快便明白过来了!长安权贵如云,皇家宗室作为大周最尊贵的人家,乃是顾客中的最顶端。宫中的妃子,及一些宗室王妃、公主,都是长安最富贵的女眷,可谓引领者长安的时尚,若是自己着着百岁春的衣裳出现在中秋宫宴上,让这些长辈和宗室的县主们瞧着喜欢,便算是为百岁春做了最好的宣传。日后百岁春便自然打响了名气,从上到下的在长安口碑蔓延开来。
她迟疑片刻,想着自己的不足之处,不由微微退缩,摇头道,“我不成的!你若真的打算如此,不如换个人吧,小姨惯来疼我,我去求求小姨,她定肯帮忙的!”
凤仙源知道她说的小姨便是玉真公主姬明瑛,凤目一挑,道,“玉真公主当然好,但这铺子是阿顾你的不是她的!再说了,”她挨着阿顾坐下,亲亲热热的道,
“这些日子,我念着阿顾,设计的衣裳都是为阿顾设计的,玉真公主虽是美人儿,却是少妇,气质与阿顾你截然不同。若是由玉真公主出去,便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再说了,”她觑了阿顾一眼,笑盈盈道,“阿顾你生的这么美,怎么便不可以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让人看着喜欢?”
阿顾怔了片刻,问道,“师姐,你觉得真的我生的美的么?”
“当然,”凤仙源微微一诧,笑着道,“你怎么会这么问,你当然是个美人儿!”
宫廷权宦之前美人如云,阿顾这些年所到所经之处皆是有数的美人儿,对比之下,倒从不曾觉得自己生的有多么美。“可是,”阿顾犹豫着问道,“如今大周都流行以丰腴为美,像是太贵妃那样的人,方是正统的美人,我怎么吃也长不胖。长辈们都觉得我身子太单薄了,怕我撑不住日后风雨。”
凤仙源瞧着阿顾,唇角泛出一丝忍笑的笑意。她一直觉得,阿顾作为公主的女儿,身世高贵,虽然性子和善,但一直和自己拉开一道鸿沟来。这一刻,听了阿顾的话,忽然发觉阿顾也有着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的烦恼可爱,这样的发现使得阿顾陡然之间变的亲切起来。她微微笑着,揽着阿顾的手坐在锦榻上,“阿顾,如今周人重牡丹,但梅花开放在风雪之间,亦是一种难得美丽的奇花。从大周倒推回去三四百年,魏晋南北朝,又岂不是以清瘦为美的?可见的一时的审美偏好终究是偏好,有些东西美好终究是美好的,终究有人会懂得欣赏。”
“而且,”她昂着下巴,微微一笑,“这世上只有不会打扮的女人,没有丑女人。你五官清美,只要能选对衣衫风格,避开坐姿臃肿的特点,来日到中秋宫宴上,定能够惊艳全场的。你若不信,”她起身道,“我替你打扮一下?”
阿顾道,“那就麻烦师姐了。”
少女们喜欢穿高腰襦裙,将襦裙高高的系在腋下**之上,披着长长的披帛粉嫩可爱,但阿顾因着久坐于轮舆上,若穿高腰襦裙便难免显得有些臃肿,倒是上襦齐腰裙的设置,更能显出阿顾的气质。
凤仙源挑了一件月白色画梅花的小衫,为阿顾穿上,又添了一条间色碧笼裙,梳起高高的高髻,用簪子簪了,
二人相对而坐,忽的一阵争吵之声从楼下传来。
凤仙源柳眉微微蹙起,起身道,“我去看看。”
她走到二楼的木质扶手旁,张望下去,见一楼衣肆大堂上,几个兵士站在挂起来的布前和越娘理论。越娘立在前头,想要和之解释,但士兵们蛮横,不肯听着她的话,双方一时剑拔弩张。
校尉铁勇站在百岁春之中,望着越娘,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
他乃是安西军的一名武官。去年春上,西域起战事,周军在天水招兵,年轻的关中人铁勇游历途径招兵地,心中热血泛起,便参了军。此后投入安西大战,与吐蕃浴血奋战立下三转军功。受封云骑尉。一年之后,安西大都护派麾下一支士兵上藩长安,云骑尉铁勇便名列返回长安的名单其中。被分入了新成立的神武军中。
这一日,他携着身边的几个熟识小兵一道逛长安东市,小兵笑着道,“老大,你如今衣锦还乡,你阿娘
“别提了,”提到自己的家事,铁勇面容中便带着一丝烦躁道,“当初我跑到天水参军,好容易挣了个校尉回来,结果到了家门口,我阿娘拿着一把扫帚横着挡在大门前,不让我进门,险些没拿大扫帚把我给抽死。”
“哗,”几个士兵都听的骇笑起来,“为什么呢?虽然打仗危险,但老大不也是囫囵着回来了么?还挣了一个校尉的职位,你老娘还不开心死了?”
铁勇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起来,“我娘就我一个儿子,把我看的很眼珠子一样,怕皮擦着,我也不是不心疼她,可我大好男儿,总不能虚掷年华呀?”
几个士兵都沉默下来,一个眼睛灵活的士兵劝着道,“这天下哪里有不疼儿女的老子娘呢?怕是大娘这些年一直心疼儿子,陡然见了老大归来,一时间过不了这个槛。好在咱们如今在神武军,虽然不如安西自由,好歹段时日内不会出门打仗了。老大不如去间布肆买一匹好布,抱回去好好哄哄大娘,说不定大娘一个高兴,就饶了老大这一次呢!”
铁勇闻言一拍脑袋,兴奋道,“这个主意不错。老娘生我养我一场,正好我手头还有不少奖金,合该给老娘买些好东西的!”
他抬起头来,打眼一看,便见前头十字路口上一间店铺,里头的摊台上摆放着一层层的丝帛,不由心中大喜,“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回去好好哄哄老娘,也让自己有个着落的地方,总不能在西域打仗的时候都好好的,回了长安了,反而没法子回家睡觉呀!”
在众人哈哈大笑中,百岁春的门面只开了一半,越娘正在柜台后,对着架子上的资料记录着一些事项,见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进来,唤道,“有人在么?”
不由放下了笔迎上来道,“这位郎君,你这是……?”
铁勇目光扫过店肆中的布匹,开口道,“给我将一匹单丝罗包起来。”
越娘道,“不好意思,我们衣肆今日还没有正式开张。而且我们肆中也没有你要的单丝罗,你如当真要这种丝罗,大可去其他其他衣肆看看。”
她说的话虽然客气,但说话的人却不是个好脾气的。愣了愣,随即以为越娘这是看不上他的衣着打扮,登时大怒,“你单丝罗是十分廉价的东西,你们若是连表都不是衣肆么?怎么会不卖丝罗?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这怎么会?”越娘解释道,“无论是谁,都是我们的客户,可是我们确实没有单丝罗。”
铁勇怒火正炽,听见少女甜美的嗓子,回过头来,见一个绛裳少女从衣肆二楼上缓缓走下来,身姿袅袅,倭堕髻上白玉簪清爽无比,一身衣裳仿佛是天上的云,足上的笏头履上绣着漂亮的云彩,美不胜收,不由得愣在那儿。
越娘松了口气,笑道,“凤娘子,这位铁校尉想要买一匹单丝罗,但我们衣肆中真的没有单丝罗啊!”声音有一丝委屈。
凤仙源笑着道,“我来处理!”
她上前一步,笑着问道,“铁校尉是吧,”
铁勇听了她的声音,方从凤仙源的艳光中回过神来,忙点头道,“嗯,是呀。”一张黝黑老成的脸上不知道为何,竟泛起了丝丝的红。
凤仙源瞧着这位年轻校尉尴尬的神情,不由好笑,“听说校尉是从安西调过啦的,你真的是打过西域之战的么?”
“那当然,”铁勇挺起胸膛道,说起自己熟悉的行伍生活,态度立时得意洋洋起来,“当初高将军派兵查问,在西域飞马奔驰整高昂整跑了三天三夜,才到了碎叶城,达奚叛部望风而降;后来吐蕃大军来袭,大周军队与之浴血奋战,双方一时分不出生胜负,张都护命人派了一小队人马到突厥人后头突袭,这才内外合击,将吐蕃军队打败,赶出了大周。”
“真的么?”凤仙源笑道,“那咱们大周军队可真厉害?对了,铁校尉是想要买单丝罗么?”
“是呀。”铁勇从对安西之战的回忆中回过神来。瞧着艳美的少女,不好意思说出质问的话语,“我阿娘的生辰快要到了,我想要买一匹单丝罗,也好给她庆贺庆贺。”
凤仙源笑意吟吟,“咱们百岁春衣肆刚开业不久,主营的高等女装设计,对布匹的确积存的不多。铁校尉想买布匹,是做什么用呢?”
明明是一样的话,由凤仙源换了一种方式娓娓道来,不知道为什么,铁勇便生不起气来,老老实实道,“我是想要孝敬我守寡的老娘。”
“是这样,如今是春季,若是要做春裳,不若买绫锦,若是想迟些做呢,倒不如买纱罗。老人爱用的是赭色,秋色,如今长安流行的花样是杨陵公样,对雉,对羊等等的都可以。从咱们衣肆出去,往东行一段,有一家杨氏丝行,声誉不错,价格也还算公道,你可以在他那儿购买。”
“是么?”铁勇不好意思的笑道,“俺不太懂这些儿,多谢小娘子的指点了。”
凤仙源笑着点头致意,“不客气。”
铁勇道,“那,我就去那家杨家丝行看看了。”举步慢慢出了百岁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凤仙源当中立于阶梯之旁,含笑而望,顾盼神飞。
越娘立在一旁,旁观了整件事情,抿嘴笑道,“明明我说的是一样的话,他便不理会。凤娘子说了,他便一副傻样儿。真是的!”
凤仙源敛了笑意,淡淡道,“越娘,我请你过来,是希望你能好好招待所有的客人。虽然说咱们店里靠着的是公主,有公主在,且已经和东市市丞打过招呼,不会有什么人不长眼的欺上门来,但并不是说什么小事他们都会管我们的。今日这位铁校尉,虽然脾气有些躁,却并不是十分难缠的,若你连这位校尉都应付不了,我还如何指望你能将之后来衣肆的名媛贵妇都招待好?”
越娘听的面色发白,低头道,“奴日后会注意着的!”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