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凌宇吐出“叶城”这两个字的时候，在他旁边同样跪于一处蒲团上的叶羽衣浑身一颤。

安娜闻声走上来，当看清那张面孔之后，同样愣了一瞬，惊讶道：“天威尊者！”

盘坐在佛像前的人，虽已落发，但那张脸她却依旧能辨认得出来。

曾经堂堂的天圣五大尊者之一，今身着粗布僧衣，手持一串念珠，端坐在陈旧的蒲团之上。

修炼之人往往能容颜常驻，有些修为高深的人，即便几百上千岁，也能面如青年。以前叶城身为天圣尊者的时候，也是个气宇轩昂、剑眉星目的人。但偏偏眼前的叶城，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苍老，如果只是看背影，还觉得是个迟暮老者。

红尘刀之前所说的就是此事。御兽门弟子外出偶然得到了消息，知晓了叶城的所在，便由红尘刀转告了叶凌宇。

叶凌宇起初知晓这则消息的时候，其实心情也久久平复不下来，惊讶的程度不亚于此刻的两女，特别是得知了叶城如今的处境。

这几日他心里其实一直藏着这件事，带着两女游玩多日，才终于下定决心来此。

看见叶城如今这幅模样，叶凌宇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堂堂天圣的五大尊者之一，以前奉城的城主。十多年前，他威风不可一世，是天圣的守护神，在天圣能够呼风唤雨。

在他离开天圣，叶凌宇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南域，那时候的他是无尽之地的一介执事。

可谁能想得到，从那之后一别，再一次相见的时候，会是如今这幅场面。

曾经的他身份显赫，衮衣绣裳，现如今却和古佛青灯相伴。

叶羽衣哑然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叶城这个名字她从叶凌宇口中听过不止一次。“叶城”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但叶城这个人，对她而言无异于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她从出生起就被卖给了人牙子，在遇到叶凌宇以前，她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亲人”这样的词。

叶城是怎样的人她听叶凌宇说过，然而她所听闻的，和眼前的这个人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陌生，却又让她心口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比起他们，叶城的神色变化的极快。看见叶凌宇的时候是惊骇，看见叶羽衣的时候更是挪不开眼，不过很快便收敛了惊骇，转而淡笑，继而重归平静。

双眼有些浑浊，眸光微微颤动：“真像啊，与你娘几乎一模一样。”

声音充斥着嘶哑，几次看过叶羽衣的脸盘。

“爹……”叶羽衣小声的喊出那个字。

叶城突然如遭雷噬，慌忙不知所措的扭回头，重新面朝佛像，口中低念着经文。

叶城终究是变了，以前的天威尊者唯利是图，愿把叶凌宇交给安俊风以求荣华富贵，一心只攀附权利之巅，但现在的他却会因为一声轻声的呼唤而方寸大乱。

“是……安娜公主吧。”叶城再看向安娜。

“你不是天威尊者了，我也不是天圣的公主了。现在的我，是凌宇未过门的妻子。”安娜看着佛像说。

叶城眼角浮现笑纹，朝着佛像双手合十。

羽衣和安娜都跪坐在旁边的蒲团之上，叶凌宇闭目凝神了许久，悠悠起身，独自一人走向偏殿之外。

偏殿之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静静地立在门口。见叶凌宇出来，双手合十作揖。

“敢问这位公子可是来见叶城的？公子莫非是和叶城有些关系么？”老僧开口问。

老僧满脸的皱纹，嘴唇之下牙齿已经不剩几

颗，身上披着一身老旧的袈裟。

“大师慧眼。”叶凌宇稍作犹豫，回之一笑。

“那依我所看，公子莫非便是叶城之子？”老僧又问。

这倒是让叶凌宇稍微惊了一下，他还没有自报身份，老僧却一语道破。

倒是他这反应全被老僧看在眼里，老僧淡笑一声，连忙解释：“哈哈，叶公子别惊慌。为叶城剃度便是我，我倾听过叶城诉说往事，知他有一子。我闻公子你与他有些关系，见你这般年纪，便知是你了。”

叶凌宇稍稍点头，没往心里去。

“公子若是无事，能否随我走走？”老僧看了一眼偏殿内，朝叶凌宇使了个眼色。

叶凌宇也不排斥，紧随他身后。

老僧带着叶凌宇在寺庙里一阵闲逛，寺庙清幽雅静，四处弥漫着香火味。除了偶尔出没的僧人，几乎不见来客。

“小寺清冷，让叶公子见笑了。”老僧说。

“大师客气了。”叶凌宇不置可否。

“叶公子可知我寺庙之名？”老僧问。

“大师是说‘尘缘寺’？我来时便见寺庙之名。”

“尘缘，便是了断尘缘之意。”老僧笑说，“来此之人，无不是厌倦世俗纷争，选择遁入空门，叶城也是如此。有过大过之人，杀人如麻之人，欺世盗名之人，但凡是不欲再与俗世有所牵绊的，本寺都通通接纳。”

叶凌宇只是聆听。老僧这番话，其实也是在说叶城是自愿入这寺庙的。

老僧顿了顿：“叶公子今日来此，是来见故人？又或者是想要将人带走？”

叶凌宇缓缓摇头：“他的选择是他的选择，我不欲干涉。”

老僧意味深长的一笑，带着叶凌宇来到另外一座偏殿之后。偏殿牌匾之上是“净心殿”，殿后是一片树林。

老僧带着叶凌宇来到树林的一角，只见一座墓碑立于一棵树下。

“叶公子请看。”老僧手一指。

叶凌宇顺着他手势望去，见那墓碑之上，刻着“沐心遥之墓”几个字。

“娘！”叶凌宇心神一动，大步走上前去。目光有些游离，蹲下身去抚摸那几个字。

沐心遥，这是叶凌宇母亲的名字。

墓碑看上去像是安置没多久的，没有经历过多少风霜。手指抚摸上去，能摸到一层浅浅的灰尘。

当年沐心遥死后，因为身份地位，再加上当初叶府的人阻挠之下，在奉城并没有留下墓冢。御兽门安置在永夜城之后，倒是设有一碑。

“这是叶城自己所做的一处衣冠冢。他能亲手立下这块碑，少侠也该知其心意了吧。不管你们曾有什么恩怨，都该就此了结了。”

叶凌宇轻轻抚摸那块那块石碑，不知为何心头稍稍一酸。曾经的叶城如何的绝情，他至今还未忘过。其实他也没指望过叶城能做到这种地步：“我跟他的恩怨早就了结了，我跟他本来就无恩无怨。只是他会这么选，有些让我意外而已。”

上一次在南域相见的时候，叶凌宇将叶羽衣活着的事告诉叶城，那个时候他就感觉到叶城的动摇。而叶城放下以往的追求，在此了却尘缘，这倒是叶凌宇万万没有想到的。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这便是当世人人追求的东西。如叶城那样有野心的人，拿起容易，但放下却是千难万难。

叶凌宇在衣冠冢前缓缓跪下，俯身叩了三个头。

第三下叩下去的时候，旁边老僧缓缓道：“叶城曾向我诉说一生悔意，依我所见，他之所以能放下，兴许也和叶公子你有关。我知他性情，纵然叶公子

是魔族，他也以你为荣。你的荣光胜过了他自己追求的虚荣，自然就放下了。”

叶凌宇最后一下头叩在地面上，足足静了十几息才抬起来。

“是人是魔都无区别，能力大的人，多挑些重担，让这世道太平一些，那便极好了。”老僧说。

叶凌宇静跪在沐心遥之墓前，而老僧则是转身离去。

“能力大的人……”叶凌宇自言自语，浅浅的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重新返回之前的那间偏殿，带着叶羽衣和安娜也来沐心遥之墓前参拜一番。

他此番前来，只是想确认一番红尘刀告诉他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同时也是想让叶羽衣见叶城一面。

“我们把他留在这儿吗？”叶羽衣压低声音问，她本就心软，有些事就不免考虑的多一些。

“他自己做的决定，我左右不了。”叶凌宇说。

其实他这话里之意，两女都听得出来。他说的是左右不了，而并非不许。

叶羽衣脸上稍稍浮现喜色：“叶子，我能不能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

“你决定。”叶凌宇说，“如果你要多待一阵，我们在城里多留几天。”

叶羽衣高兴的点头，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偏殿的方向。

从尘缘寺出来，在街道边找到一家客栈，三人在此休息一日。

第二日，叶羽衣又再一次前往尘缘寺，而叶凌宇和安娜随她同行。

对叶羽衣而言，见到叶城，既让她感觉有些忧愁，但同时也让她觉得心里的某些空白处多出了一些东西。

一连两三日，三人都会到尘缘寺去。

之前与叶凌宇交谈过的老僧也带着三人在这几日里把尘缘寺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

第三日正午，叶羽衣已经有了归去之意。

对她而言，虽然心里的某个角落有几十年的空白，但这几日下来，心中也已经满意了。

她不欲再留了，叶凌宇自然也不会再久留。

叫来安娜：“今天我们就回去了，你先回之前的客栈将房间退了，然后叫一些饭菜，我和羽衣再去烧一炷香就来。”

安娜应了一声，欢快的跑下山去。

难得的能和叶凌宇一起出来一次，从东域到北域再到西域，这次一路游玩下来，她也稍稍收心了。

来到之前的客栈，一拍柜台。

掌柜的连忙迎上来：“哟，姑娘今天回来的这么早。”

“之前的客房可以退了，顺便再准备些吃的，菜色就和之前的一样。”安娜说。

掌柜的连忙招呼小二去安排。

安娜自顾自的找了一张靠近门口的桌子坐下。

等了没一阵，突然见到外面有个小厮跑了进来。

那小厮进来之后就大气连喘的来到柜台前：“掌……掌柜的……”

“慌慌张张，像什么样？”掌柜的语气一横，“之前让你出去买的东西买回来没有？”

那小厮连连摇头。

“没买回来？没买回来你跑这么急干什么？”

“不是，掌柜你听我说，是那伙人……那伙人又来了。”小厮急急忙忙的道。

掌柜一听，脸色顿时大变：“你说的是那伙人？当真？”

“掌柜的啊，我亲眼见到的，不会有假。”小厮慌慌张张的说。

安娜在一旁察言观色，这两人被吓成这样，好像有虎狼要来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