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逊梦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十三岁的少年站在枯树下的阴影里, 瘦削而孤寂地看着他。那棵枯树在一片很小的荒岛上,四侧环绕着水,澎湃着往上推。少年就站在这样的立锥之地里, 他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被不远处持续向着中心涌来的潮水所吞没。
他和少年时的自己两人之间隔着一条跨不过的长河。
少年的脚踝上有伤, 神情沉默而倔强, 姿态也封闭。他像是一段回忆,又像是一段心情, 以少年的姿态呈现幻影, 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个十九岁的自己。周逊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两人隔着始终向着一个方向流动的河流对视。
慢慢地, 少年笑了。
他向周逊伸出手来, 手里捧着一颗光团般的心。心从十三岁的少年向着十九岁的周逊飘来,在落入他手心的那一刻,变成了飘落满天的千万朵桃花瓣。
桃花瓣卷起了风。
周逊就在这突如其来的、由花瓣所组成的风中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他束好的长发也随着那阵风而摆动,像是春风中的风筝线。
他在风中睁开了眼,在花瓣的尽头, 再次看见了那个倔强而沉默的少年。
少年看着他, 依旧在笑, 在交出了那颗“心”后, 他的身影开始消散。他凉而薄的身影变成了千万团光点,像是萤火又像是蒲公英,向着风筝会飞舞于此的晴空中飞去。
“要把它放在该放的地方啊。”他听见那段心情在消失的最后,这样说着。
他始终看着周逊,他是一段记忆,是一段过去,是一段痛苦。而今, 十三岁他跨过了那条迈不过的时间的河流,将曾在多年前因被苛待、而被封锁的一颗心完整地交给了十九岁的他。
“好。”周逊轻声道。
他感到胸口传来铅般被沉沉压制的感觉,然而抬眼看见梦中的天空,却很晴。
……在睁开眼后,周逊终于明白了这份压力的来源。
皇帝就躺在他的身边,一只手大大咧咧地横在他的身上,脚也呈大字型张开,一边腿搭在他的身上。
周逊:……
想不到皇帝的睡相居然如此放肆。
不过他记得两人前一次、也是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时,皇帝一整夜都睡得很有分寸感,不仅始终缩在外侧,还一直在梦里无意识而紧张地往外面蹭,到头来甚至还摔下了床——
然而如今皇帝这睡姿是怎么回事……
他盯着皇帝的脸,在把他推开和维持状态之间思考了一下,最终决定选择放弃思考。
皇帝的手肘实在压得他有些不舒服。周逊决定有限地挣扎一下,他刚一动,就听见皇帝迷迷糊糊的声音:“别乱动……”
周逊刚停下来,就听见他又说:“每次和你一起睡,你都这么不老实。小帅,乖一点……”
小帅?
周逊:?
皇帝把他当成了谁?
皇帝抓了他一把,迷迷糊糊道:“你咋变成这么大一只了?又背着我偷偷咬开袋子偷吃猫粮了?你一只橘猫能不能有点自觉性?”
周逊:……
哦,原来小帅是只狸猫。
——肥胖的那种。
皇帝的手在他背上刮了刮,居然是一个下意识地撸猫的动作,在摸到某个地方时,睡梦中的皇帝眉头一皱:“你尾巴……”
“呢……”
皇帝就这样猝不及防又极为惊恐地醒了。
他的手还没挪开。在这场安静的对视中,周逊很安静地不吭声地往下滑了滑,皇帝的手就因此挪到了他腰侧的位置。
皇帝:药丸.jpg
“你……”不久之后,皇帝爽朗地笑了,“你昨晚睡得好吗!”
周逊:……
“挺好的。”
“哦,哈哈哈,那就好!”
不知道是为了缓解尴尬还是为了什么,皇帝用力地拍打着周逊的背部,周逊严重怀疑自己的肺都快被皇帝打出来了。他也由着皇帝拍他,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宫吧。”
“好……”皇帝见他起来,自己也一骨碌地坐起来。周逊在低头穿鞋时听见他说:“你刚刚声音怎么回事,脚还有点痛?”
周逊:……
是被你拍背拍疼的。
两个人从房间里下去,与他们相邻的两间房安安静静地合着纸门。在下楼之前,周逊向着写着“花”字隔间看了一眼。
如果他昨晚那一眼没看错的话,那人拿着的并非景国人常用的乐器,而且那人戴着银色面具,也着实诡异。
谁会大热天的没事戴面具?况且,那人还是在自己的隔间之内。可见此人不仅打算隐藏自己的身份,还拥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毅力。
周逊从纸门上收回眼神时,他发现皇帝也正从旁边的“月”字阁纸门上收回眼神来。
“月”字阁里……是住了什么人吗?
他想着,同皇帝到了一楼。
“……合计二百六十七两白银?!”皇帝目瞪口呆,“老姐,你这是在逗我吗?”
“公子,这些都是您昨夜叫过的服务呀。”老鸨笑吟吟地将一整张账单递给皇帝,皇帝拿过账单看。
“药酒、药膏、包间费也就算了……那些女人的伴奏也要钱?跳舞也要钱?端个盘子也要钱?引路也要钱?”皇帝眉头越皱越深,表情也越来越欲哭无泪,“你这……你这是黑店!”
“奴家看公子也是大家族出身的,不会这点小钱也付不起吧。”老鸨笑容里带了几分阴冷,几个护院的蓄势待发。
“付不付得起是一回事,有没有被坑是另一回事。你这个账单从头到尾的就不合理。对于合理的账单,再多钱我也肯花,像你这种宰客的东西,我一分钱也不想给。”皇帝也冷笑起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剑拔弩张起来,几个旁边围观的姑娘连忙上来道:“公子,您看您身上的这枚玉佩都值上千两银子,如今这二百多两,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小钱而已。大家又何必伤和气呢?”
“二百多两与我而言确实是九牛一毛的小钱。”皇帝听了这话,思索了一下,突然抬头道,“你说得对。”
姑娘:?
皇帝:“天凉了,让老鸨破产吧。”
周逊站在一旁,看着窗外的艳阳天,没觉着这天有哪里凉了。
不多时果然有人从花街外鱼贯而入。他们服装形制整齐,皆是官府中人。原本还牙尖嘴利、耀武扬威的老鸨看见这群官兵,顷刻间便被吓软了腿。
这个看起来像是个富贵闲人的公子,居然是个硬茬啊!
“查查这个店里的账本,看看有没有什么偷税漏税的情况。”皇帝坐在官兵搬来的椅子上,施施然地端着茶杯,“对了,再瞧瞧他们的库房,有没有什么违禁药物或者非法食品。再查查后院,有没有虐待员工的情况。”
这座青楼一贯是走在灰色地带里,做得都是民不举官不究的生意。如今就这么一查,原本藏在光鲜表面下的种种纰漏便流露了出来。掌柜的同老鸨从来没见过这阵势——管这片地方的官儿同他们有亲戚关系,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来巡查也是毫不上心。而这些官兵如今的样子……就连他们藏在靴子里的账本都给他们翻出来了!
这个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掌柜的,别怕。”一个姑娘小声地同他说,“等何大人来了,何公子一定会保住咱们的!”
何公子正是这家青楼的老板,也是管这片区域的何大人的侄子。因着这份关系,整条街的人或多或少的,都会给他们一点面子。
在众人的期盼中,周逊也得了一张椅子,就坐在皇帝旁边。皇帝一边让人扇着扇子,一边对他说:“你看那个老鸨……”
周逊:?
皇帝:“是不是抖得很像在跳popping?”
周逊:??
官兵们总算把阴阳账本都找了出来,放在皇帝面前。与此同时,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满身酒气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似乎是在花街里玩了一宿,如今还宿醉未醒,因而还未进门便开始嚷嚷:“你们是谁的人敢在这里撒野?也不好好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我告诉你,我叔叔是何纲何大人!京城整个南边的守备军都归我叔叔管!识相点就赶紧从这里滚出去!”
周逊看向皇帝。
“哟,”皇帝脸上却没有出现周逊想象中的被冒犯感,他甚至坐直了身子,表情间还有点小激动,“好久没见过这么标准的反派了……”
周逊:……
“你说你叔叔是何纲?”眼见着那青年骂骂咧咧地走来,皇帝坐在椅子上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青年嗤地一笑:“你是谁?少在这里给我狐假虎威!”
皇帝微妙一笑。
“我是你爸爸,”他轻松道,随便扔出扇子砸中了那青年的头,“因为老子爱民如子啊。”
青年:……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在青年即将暴起时,门口再次来了个人,像是一片肥胖的旋风。那人大腹便便,擦着满头大汗,满脸上都是慌张。
他刚进门,便不由分说地拽过青年,狠狠扇了他两个耳光。青年正懵着,又被他往膝盖窝里踹了一脚,这一脚就直接让他跪倒在地上了。
“皇,皇上,”那扇了青年两个耳光的中年人也随之跪在了地上,用力磕着头,“下官、下官不知皇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掌柜和老鸨:?!
……
“如今已经是白天了,昨夜,谢正卿并未离开‘月’阁,咱们的计划算是成功了第一步。”黑衣人恭敬地汇报着,“谢正卿同陆显道是好友,通过他的关系,或许能很方便地得到首都的城防图……当然,他手上那些边防相关的情报,我们也会取得……”
紫衣男人的神态却是恹恹的。
“好,”他无甚喜悦,也无甚遗憾地说着,“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主子接下来几日还要住在此处么?”黑衣人道,“要不要换个地方?”
紫衣人磕了磕自己手上的胡弦,微微一笑。
“烟云坊中鱼龙混杂,是我们最好的藏身之所。况且,你我的身份隐蔽,无人知道我们已经流亡到了景国,绛卫的眼皮子再利,也找不出我们来。”紫衣青年道,眼睛看着晨光下的街道,“只要我们一日在这里,景国的皇帝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我们的行踪……”
黑衣人心悦诚服道:“主子英明。”
他话音刚落,楼下隔着楼板,便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上,是活的皇上啊!”
“皇上怎么来这儿了?!”
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