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门房眯着眼, 小声咕哝了两句话,身边那汉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见如何起身提气, 轻飘飘一个跟头从墙上翻了出去, 须臾间拎了一壶新打的酒回来。
随孟瑾棠前来的乐吾山庄弟子已经瞧出,此人纵掠间不仅快若乘风, 偏偏还轻若鸿毛,乃是一位了不起的轻功高手。
——此等高人, 平日里为何在此受门房驱使, 为那老头跑腿打酒?
孟瑾棠下马,老门房看见来人一身青衣, 又头戴帷帽,表情一瞬间变得又惊又喜,连忙过来迎接:“原来是您回来了!”催着边上的人,“商哥儿, 快去里头知会一声。”
从“风大侠”变成“商哥儿”的风商再次站起来, 面无表情:“……哎, 我这就去。”
——旁人看着老门房的态度, 只觉得掖州王极受部下的尊敬, 但本地人都清楚, 就算是看守大门的人员,能遇见寒山派掌门的机会, 都算极其罕见, 毕竟按孟瑾棠以往的习惯, 出入时不一定沿着正规路线行走,也多亏了守卫人员武功平平,没给她回家的路途造成任何阻碍……
深冬, 庭院中梧桐早就落净了叶子,此时此刻,有人正在扫地。
那人身姿挺拔如竹,目光落在身前方寸之地,手中扫帚徐徐而动,带着地上的积雪顺势扬起,仿佛是一缕又一缕流动的云气,顷刻间便自然而然地清出一大片空地来。
裴向舟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身姿步伐上——此人与其说是在扫地,更像是在练剑。
扫帚是他的剑,漫天的大雪就是他的敌手。
别人没有裴向舟的眼力境界,但只是粗略看去,也都觉得这名少年意态舒展,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孟瑾棠看了一眼,也是暗暗点头——徐在玉没有拘泥于她所传授的武功招数,将《白云剑》、《扫叶棍法》还有《斗室剑法》相结合,融在了这一扫又一扫的动作之间。
众人还未踏上游廊,高冰弦已经闻声而至,她步履匆匆,虽然目光中带着一丝急切,但举止依旧有种柳絮般的轻盈从容。
裴向舟忽的意识到,高冰弦的身法与之前扫地的少年居然有些相似。
他想了想,感觉自己大略有些明白了寒山派武学的风格。
高冰弦脸上带着春/风般的微笑——术业有专攻,如果把待客也当做一个生活技能的话,那么孟瑾棠的熟练度只有初级,而她至少也是高级水平。
不管客人的武林地位是高是低,高冰弦都依次打过了招呼,言语间透着十二分的亲切温柔,说说笑笑间,将众人慢慢引到花园中坐下。
花园内的亭子四面都围上了银线纱,与无边雪色相映成趣,亭内早已点上了火塘,内里温暖如春,裴向舟两人是净华寺弟子,虽然出身名门正派,但在生活细节上并不如何讲究,看着此地的布置,稍稍觉得奢侈,但转念一想,孟瑾棠本人面色苍白如霜,而且又有咳疾,高冰弦如此设计,除了待客之外,多半是考虑到掖州王本人不耐寒冷。
……难怪孟瑾棠功夫这般高明,却直到今年才在掖州以外的地方出现过,想来是体质虚寒,无法长途奔波的缘故。
若论武林地位,众人里面自然以孟瑾棠为最高,但她是本地主人,便请了裴向舟坐首席,众人说了两句江湖上的闲话,就看见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端了菜肴上桌。
这妇人眉形如刀,肤色白皙,小指上有一道淡淡的伤痕,盘中的菜肴虽重,由她托来,却是轻若薄纸。
眼尖的人已经从头脑中的资料库调出了对方的真实身份,这位厨娘装扮的女子,乃是昔年颇为有名的“蔷薇刀”,她数年前便已销声匿迹,不料如今竟在掖州王的府上重新现身。
——其实跟铁匠还有腌酸菜的大妈一样,“蔷薇刀”也并非掖州本地的人才储备,而是孟瑾棠做任务时顺手捞回来的外援。
不少江湖人心下骇然——此地到底有多少高手?以“蔷薇刀”的本事,居然只能在厨下工作么?
孟瑾棠不知道对方的想法,也没法解释两边因为信息差而产生的误会——不是她脑回路清奇到非要让一个江湖高手去厨房工作,而是在刚认识的时候,这位随便找了个小镇归隐的“蔷薇刀”就已经放下砍刀,拿起厨刀,满怀热情地投入到烹饪行业当中,而且跟铁匠与腌酸菜的大妈不同,“蔷薇刀”过来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双方交换了点心,这妹子一尝之下,对寒山派某弟子的手艺大是钦佩,当场问乔装后的孟瑾棠要了一封举荐书,不远千里搬了过来,打算换个环境深造一下。
有人在打量厨娘,有人则在打量餐具——桌上的器物主要是银器跟瓷器,其中的瓷器固然精巧,而银器的制作工艺也极为了得,颜色纯正,质感细腻,座中有识货之人,发现这些银器在制作手法上带点江湖风气,应该是擅长铸造刀剑之人的手笔,如无意外的话,绝对是此道大家。
对此,孟瑾棠全然无觉——跟某些识货之人不一样,她的[铸造]技艺自从扔下后就没在捡起来过,所以完全没get到餐具特别之处。
当然客人们也不用为“一个擅长铸造刀剑之人居然只能给掖州王打盘子”而感到遗憾,毕竟这人的手艺用在做金属餐具上还算对口的,那位铸造大师真正的心血之作,其实是一只跟铸造没半点关系的酸菜坛子……
厨娘先上了一道雪藕,一盘酱水豆腐炒的菠菜,一碗素烧鹅,一碟玉兰片,一碟山栗跟橄榄做的梅花脯,一大碗罗汉豆腐,还有一盆梅粥。
前面的菜色之所以以素材为主,是考虑到裴向舟两出身净华寺,在饮食上偏爱清淡。
当然江湖人士也都清楚,净华寺内的弟子并非都是出家人,尤其是一些小孩子,都是等长大点后才会考虑剃度问题。净华寺有前辈曾言,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也不必完全杜绝荤腥,但裴向舟受派内风气熏陶,日常用饭,还是以素食为主。
雪藕不是这时节的东西,尝起来居然如此新鲜,也是难得,那盆梅粥是采了红梅做的,原料简单,就是白米、冰糖还有梅花瓣而已,唯一的难点在于花瓣下得太早,必定会因为高温而失色,若是下得太晚,梅香便不能渗入粥中,不过做菜的“蔷薇刀”乃江湖人士的话,心思细巧,想着可以用阴性内劲裹住梅瓣,小火慢炖,才能做到色香俱全。
在餐桌上努力赞美主人的招待对于不少吃饭方来说,属于默认的潜规则,多亏了永济外院的菜色的确不错,给他们的赞美提供了不少素材。
孟瑾棠一路上消耗太大,反倒有些懒怠进食,只随意喝了点清粥,她尝了口腌萝卜,倒是略有惊讶——今日的小菜十分爽口,想来必定是那位大妈的手艺。
注意到孟瑾棠似乎对小菜有些偏爱,不少本来没兴趣的客人也取用了一些。
他们一尝之下,顿时理解了掖州王方才的感受——这盘腌萝卜不但异常爽口酥脆,而且仔细看来,萝卜中的脉络并非连贯的,而是早被人以独特掌力所震断,表面却看不出半点痕迹,这才早就了如此特别的口味。
这等掌力不似“蔷薇刀”的手笔,所以厨下一定另有高人存在。
部分客人们默默咬着腌萝卜,觉得这一定是来自掖州王的警告——若是档案心怀叵测,那么腌萝卜的今日,就必定是他们的明日。
同一张桌子上,有人在吃饭,有人在看领导吃饭,有人在惊心动魄地吃饭,还有人在吃饭的时候,顺便考虑了一下人生的方向。
“定掌”跟“损针”彼此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做厨娘打扮的“蔷薇刀”,一时间心下具是若有所悟。
他们倒是能够猜到“蔷薇刀”为何年轻轻轻,就在前途大好的情况下,做出了根本性的职业调整——少年子弟江湖老,许多江湖人将性命与热血都泼洒在了这片武林当中,年轻时一身豪气,等年纪大了,不管是顾忌儿女,还是厌倦江湖斗争,便选择了悄然归隐。
两人受孟瑾棠救命之恩,本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合适,见到这一幕后,一时间具有在此留下之意。
“定掌”本在知晓孟瑾棠身份时就有所犹豫,之所以迟迟下不定决心,是不愿重新涉足江湖,但从“蔷薇刀”依旧能选择专心厨艺这点看,掖州王本人除了传言中的心狠手辣之外,倒也有宽厚的一面。
“定掌”与“损针”的孙子跟孙女也想让长辈留下,他们还年轻,满怀雄心壮志,就算受到过挫折,也依旧对江湖有着无限向往。
孟瑾棠久病,裴向舟有伤在身,其他人里不少也在赶路途中受了些损伤,没多闲聊,饭毕后就被各自安排了住所。
高冰弦一直坐在孟瑾棠身边,看人起身,温柔亲切的脸上瞬间多了丝紧张的意味,赶紧伸手,将对付扶住:“您小心。”
“……”
旁人看高掌院那般小心翼翼,觉得这姑娘多半是没见过她家掌门在外“举手之劳”时的英姿。
如果说亭内的温度只是“如春”的话,那孟瑾棠的房间,则非常有针对性地提高到了“如夏”的等级,就算没学过武功的人进来待上一会,多半都得觉得直冒热汗,但高冰弦握着孟瑾棠的手,却觉得还是那么冰凉。
高冰弦关切道:“掌门脸色似是不大好。”
孟瑾棠忍不住笑了下:“我脸色又何时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