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沐阳说的道理,齐旻何尝不晓得?
大齐皇室不晓得遭了什么诅咒,子嗣总是不丰。皇子年满五岁方才上皇室宗谱玉碟,父皇那一辈,上了玉碟的只有四个。他们这一辈里头,上了玉碟有六个,其中二皇子七岁上头跌进玉液池淹死了,大他半岁的四皇子刚上了玉碟就得了风寒,拖了大半个月也夭折了。还有其他没满五岁就以各种奇怪的原因夭折掉的皇子,齐旻记得的,便有五个。
所以到了齐旻这辈儿里头,活着的成年皇子满打满算也就四个。如今大皇子被圈禁,三哥五哥斗得正欢,他倒逍遥事外了。
高高的宫墙之内,留给齐旻的感觉唯有冰冷、黑暗、饥饿和戒备。每天连睡觉都是警醒的,记得没有住到钟粹宫之前,每夜里担心的,不过是明天有没有吃食,可住到钟粹宫之后,吃穿倒是不愁了,又开始担心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那种孤零零一个人,抱紧双臂却依然觉得寒意从心底渗上来的日子,把齐旻冻成了一个大冰山。
可是方沐阳就真的像是太阳一样,总是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和热,就是在那个暗无天日的黑山洞里头,也不见她有过什么颓废,反倒忘却了齐旻的身份,肆无忌惮地跟他斗嘴,挖苦他。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齐旻只觉着,如果错过了方沐阳,大概往后的人生里头就再也没有那一份暖意。
见齐旻不答话,方沐阳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心里微微有些发酸,扭了脖子不去看他,大步越过齐旻往前走。
刚刚走了没几步,就被齐旻一把给拉住了手。说来奇怪,齐旻这人看着冷冰冰的,可一双手却热的发烫,在这初冬时节,烫得方沐阳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一股子燥意便顺着手臂袭上了脸颊:“你干嘛!”
齐旻眼也不肯错地盯着方沐阳,沉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怕!”
“无论什么后果,我都不怕。我不是父皇瞩目的那个孩子,不管三哥五哥到底谁登位,跟我都没有多大关系。我无足轻重,无所谓什么后果。只是你,可心悦我?”
昏黄的灯光下,方沐阳却奇异地看得清晰,一抹粉红爬上了齐旻的脖子,染红了耳朵,渐渐漾开蔓延到脸颊。大概说着这样的话,齐旻还是有些难为情的吧?
方沐阳很想反手握住他,可是她不能。只恍惚了一瞬,她便坚定地挣脱了齐旻,低着头嘲讽道:“可是我怕。您不是也说了么,那一夜不过是个误会,那便让它过去便罢了。我有岳父要奉养,还有娇妻在侧,金帮一大帮子人都指望着我活命。所以,蒙您错爱了。”
她坚定地抬起头,眼看着齐旻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一张带着羞意的脸瞬间又爬满冰霜,周身寒意俞盛。
方沐阳退开一步,拱手行礼:“天色不早了,还请六殿下早些回去安置,沐阳先告退了。”
说罢便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齐旻站在原地,久久不能挪动脚步。
瑞昌临江,初冬时节的寒风竟比京城还要刺人些,吹在脸上像刀子似的,直扎进人心里去。齐旻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回的驿馆,次日早间便觉得有些头晕,懒懒地趴在床上不肯起身。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赖床吧?自从被李娘娘收养,他才能跟着其他兄弟一起去上书房念书,对着得来不易的机会,他比谁都要珍惜,每日都是早早起床,抱着文房去等三哥。后来跟着侍卫们学拳脚,更是鸡鸣便起身,先去活动一番,练过了拳脚,方才回来等三哥一起去念书。
可今日他实在不想起来,躺在被窝里头,蹬着已经变冷的汤婆子,直勾勾地看着帐顶。
方沐阳昨日的话实在是让这位皇子颇受打击。每一个字,都比数九寒天最冷的冰还要冷,一直扎进心底里,不但疼,还泛着寒意。
他说他是男人,他说那一夜是个误会,他说他要奉养岳父,他说他有妻子……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可说出的话那般狠厉,难道真的如同他说的一样,那一夜不过是个误会,唯有自己反倒念念不忘,落了下乘?
想起那荒唐的一夜,齐旻轻轻呻吟一声,侧转了身子。回想起那些模糊的片段,掌下滑腻的肌肤,温暖紧窒的包容,还有他低低的呻吟和喘息声……齐旻叹了口气,慢慢将手放进被子里头,伸了下去。
方沐阳也在赖床发呆,她也没闹明白齐旻是怎么了,一副“就算你是男人我也要负责到底”的姿态,居然连后果不计的话也能说得出来。说不心动是假的,哪个女人不爱有人表白呢?更何况这人还是大齐妥妥的高富帅一枚,要是出去嚷一声,想要做皇妃的女人还不得排着队任他挑选啊?
怎么突然就盯上她了?还嫌她麻烦不够多是怎么?舅舅已经在催促回南楚的事情,她虽推脱,顶多也就是推到年后。这边儿的事情要处理,方平安的婚事要操心,还嫌她不够烦是怎么?
正想着呢,外头碧文进来低声回话:“姑爷,小姐来了。您赶紧洗漱一下起来吧!”
看,正念叨就来了。方沐阳按了按额角,赶紧起床去见方平安,她正坐在小厅里头,一副愁眉深锁的模样。
方沐阳见她不怎么高兴,随口笑道:“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是不是铺子里头亏钱了?亏了也没所谓,再赚回来就是!”
方平安摇摇头:“铺子好得很,过几日今年的帐就该送来了,生意是不错的,想来盈利应当丰厚才是。”说着看了碧草一眼,碧草便拉着碧文闹着出去了。
方沐阳接过话头,笑着问道:“我还当你铺子亏了钱财,所以这般不开心,可既然不是,把眉头这样锁着做什么?要不我去买一把锁头来,挂上去可好?”
饶是方平安满腹心事,被她一打岔也忍不住咧了咧嘴道:“沐阳哥哥就爱笑话我,再这么我可恼了,不理你了!”
“是,是,是!大小姐,有什么就快说吧,别这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瞧着叫我怪不舒服的。你说往年那么苦的日子我们都捱过来了,还有什么好烦心的?”方沐阳答话,没忘顺道开解方平安一番。
方平安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可眼下这桩事情,确实有些棘手。昨儿你出去之后,我又去爹那儿坐了一会儿,听爹的意思,竟是巴不得我们早些圆房,你说可怎么办好?”
这事情确实棘手,方沐阳低头沉思片刻,恰好碧文端了碗馄饨来给她,她也就当着方平安的面,小口吃着,一边想着应对之策。
方平安见她吃着东西,便将自己想法先说了出来:“沐阳哥哥,我寻思着要不这样,咱们也别跟爹顶着,就顺他的心意摆几桌酒,让他乐呵乐呵。完了过年之后,我还是想去京城看看,到时咱们一处过去,离得远了,他也拿咱们没法子不是?”
方沐阳听着一阵感概,你说这孩子,都被老方姑爷给逼到什么份儿上了。年幼丧母,她跟老方姑爷的感情一直很好,可因为这个,都想出了敷衍老方姑爷的法子。要不是了老方姑爷逼得太狠了,能这样么?
可这终归不是解决的办法。
方沐阳将碗推到一边,也没唤人进来收拾,低声说:“这也只是一时,瞒不得一世。安娘,我拿你当亲妹妹一般,也想你嫁个好人家,有个疼爱你的丈夫。女子的花信年华也就这么几年,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啊!”
方平安低头搅了搅手里的帕子,摇了摇头说:“沐阳哥哥,你待我恩重如山,别的我就不说了。小时候天天躺在床上喝苦药汤子,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走出过宅子一步,就连去上香什么的,也就一次两次而已。可我现在,想去京城也罢,想去定州也罢,不过是脚一抬的功夫。放在以前,真是想也不敢想的。”
“我这脂粉铺子,做的多是女客的生意,那些太太、夫人们穿金戴银的,瞧着倒是光鲜,可日子到底过成什么样,谁晓得?”方平安说着,禁不住想起在定州铺子里头遇到的事情,有位衣着华丽的官家太太,身边总有两个粗壮的婆子服侍,就连见娘家人,也只能借着买脂粉的机会,在她的铺子里头偷偷会面。纹饰华丽的衣服掀起来,一双胳膊骨瘦如柴,上头满是各种青紫交加的伤痕。
虽只是进去奉茶偶尔瞅见了那么一眼,也足够方平安心惊胆跳的了。
那些后宅里头的龌龊事情太多,就是脂粉铺子里头,哪个不是听了一耳朵?定州铺子里头的管事大娘,常常用欣羡地口气对着她称赞方沐阳。说就是那些田间的村汉,喝醉了还有打老婆的,多收了两斗谷子也想讨个小。更别提那些没有生育的妇人,会过得有多么惨。
方沐阳听她口气,大约是听说了别人家的糟心事,心里害怕,便低声笑道:“你不也说了日子过成什么样,谁晓得?你就看见那些过得不好的,怎么就没瞧见人家过得好的呢?人这一辈子,总有个伴,会有一个喜欢你,在乎你,愿意保护你一辈子的好男人,你不能就这么跟我做一辈子假夫妻吧?岂不是耽搁了?那我死了怎么有脸去见黄泉之下的岳母大人啊!”
本以为方平安听着这话总该想想那些过得好的,岂料她竟说道:“只怕我瞧得上人家,人家还未必瞧得上我。再说了,我们俩有什么不可以?沐阳哥哥愿意,我也就愿意,咱们就这样一辈子不好么?沐阳哥哥,你说好不好?”
这下可把方沐阳给噎住了,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想起来要个承诺啊?昨儿是齐旻,今儿是方平安,你们俩倒是有默契,约好了还是怎么?
看着她亮晶晶的一双黑眸直视着自己,方沐阳心下不安,想着左右打算年后就去大楚了,提前给她漏个风也好,微微沉吟了一下便道:“安娘,实话说,那个林世叔,并不是我爹娘的故人好友。”
“啊?”方平安没想到她突然将话题转了个弯,有些错愕地张了张嘴。
方沐阳见她这幅模样,咬了咬下唇,还是接着说道:“其实,他是我亲娘舅,一直在寻我来着。前几年恰好在京城外头遇见,便想带我回去。但我不放心你们,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方平安楞楞地,没回过神,半晌才幽幽问道:“你的意思是,他这次过来,其实是要带你走的么?”
方沐阳瞧她将哭未哭的样子,艰难地点了点头。
方平安的哭功果然了得,表情没变,眼也没眨,可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啪嗒啪嗒往下掉个不停。她叹着气说:“那天你跟我说,我就感觉到了,你不要我了,不要这个家了……”
方沐阳看着揪心,上前两步想要给她擦擦眼泪,她却陡然站起来退后两步,自己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强笑着道:“是我不懂事,沐阳哥哥为了我们,已经耽搁了这好几年了。想来你的亲人也一直盼着你回去,我,我不能为了自己,就挡了你跟亲人团聚。是我想岔了,沐阳哥哥,你别怪我。”
说完不等方沐阳开口,便拉开了门疾步走了出去,走得太快,要不是碧草赶紧上前扶着,差点就在檐下跌了一跤。
方沐阳远远看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碧文进来瞧见,也不敢开口说什么。见方沐阳吃过的馄饨碗还放在桌上,便过去收拾了,等回来一看,方沐阳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傻傻地站着,不由担忧地问道:“姑爷,您怎么了?”
方沐阳满心懊恼,问她:“碧文,我是不是特别讨厌的一个人?”
碧文笑着摇头:“怎么会呢?您要是讨厌,这天底下就没可爱的人了。”
“可我好像让大家都失望了。”方沐阳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碧文以为她说的是回南楚的事情,不回去,让王爷和皇上失望;回去,方小姐和老方姑爷就会失望。联想到之前她跟方小姐关在门里说悄悄话,便问道:“您跟小姐说了要离开的事情了?所以小姐才哭了?”
安娘走的时候流着泪,根本瞒不过身边服侍的人。方沐阳点了下头,低声道:“可我就算不离开,这丫头也不能跟着我这样一辈子吧?那我岂不是害了她么?”
碧文接口道:“您这不是清楚着吗?跟她说清楚,才是对她好呢,您要是一直瞒着她,才是真正害了她。”
方沐阳心里何尝不清楚这个道理,只是接连拒绝了两人,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转而想到方平安几年前就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了,可一直还是沐阳哥哥喊个不停。虽说在外头倒也是帮她掩饰了身份,可总觉着有点怪异。
方平安不会真的对自己动心了吧?偶买噶,方沐阳抖了下鸡皮疙瘩,尼玛昨天碰见个玩耽美的,今天又发现方平安有百合倾向,这一点也不好玩!
老纸还是喜欢男人的正常向好不好!什么耽美百合都死开好啵?
不行不行,万一安娘真对自己是那个心思,她可真的对不起死了的方夫人,瘫了的老方姑爷了。这个必须得纠正!
方沐阳急得在房里转圈,仔细回想着过去的点滴,好像她也没对方平安怎么样吧?怎么就把人家好好的小姑娘给祸害了?瞧她那副非君不嫁的模样,万一她真是个男人也就好办了,可问题在于她不仅是个假男人,还是个必须要离开的假男人啊!
当然,女人喜欢女人没有错,也不是什么天打雷劈的事儿。方沐阳过来这个世界之前的那几年,在她生活过的前世里头,这都不算什么大事了,男人跟男人勾肩搭背,女人跟女人亲个小嘴,大家看见都觉得挺正常的,没什么异样。可问题在于她不是百合,这里也不是她的前世。万一哪家有女子与女子相恋,那都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方沐阳一拍手,这个必须得想办法!不能让错误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旁边碧文见她一惊一乍的,忍不住低声问:“姑爷,您这是怎么了?”
方沐阳道:“没什么,不过是想起几桩事情,有些着急罢了。”
碧文点点头道:“您也别着急,慢慢来罢。刚才碧草跟奴婢聊天,倒是说了一桩事。奴婢觉着,必须要跟您禀报一声才是。”
对于方平安的事情,方沐阳历来都比较上心,可到底精力有限,也不肯拘束了方平安,所以并不是经常管手管脚。不过碧文这丫头也不是随口乱说话的人,既然她都说必须要禀报,可见是大事。
方沐阳便坐了下来,叫她细说。
碧文便道:“说是打从京城回来,小姐就常常失眠,也在唐大夫那儿取了安神茶吃过,并不见什么效果。每隔十天半个月,便叫碧草偷偷去驿站取京城里头来的信,偶尔还有匣子。有时小姐去了铺子里头,也没做什么事,就坐着一发呆便是一天。这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没有收到京城那边来的信,小姐便有些神不守舍,几乎天天都要借故去驿站问一遭呢!”
偷偷看了眼方沐阳的脸色,碧文这才接着说道:“碧草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又不知道跟谁说,之前您跟小姐说话,她拉着奴婢聊天,便偷偷抱怨了几句。说是近来小姐愈发焦躁,连铺子里头的事情都没什么心思打理了。眼瞧着就是年关盘账,碧草就怕小姐伤神,搞混了账目就遭了。”
方沐阳问道:“搞混了账目?”
碧文点点头:“说是上个月就弄错了一次,以为是下头的账房做错了,小姐发了通脾气。可后来一算,并不是下头的人弄错了,是小姐自己盘账弄错了。以前从没出过这种事情,碧草便有些担心。又见小姐近来老是心不在焉地,别到时年关盘总账也弄错,寒了底下人的心。”
她说这个,方沐阳倒陡然想起来之前方平安似乎说过一句话,好像是什么“我瞧得上人家,人家未必瞧得上我”之类的。
当时她被方平安后头说的,两个人就这样过一辈子的话给惊住了,竟没往深里想。这会儿结合碧文说的事情,仔细回想,又觉得方平安似乎是喜欢上了某个人。只是暂时受到挫折或是失恋了一般,所以才会说就这样跟自己过一辈的话出来。
想到这里,方沐阳又松了一口气,觉着自己之前以为方平安是百合的想法完全就是胡思乱想。
这就好,这就好……小方姑爷宽了心,坐下来喝了口茶,转而寻思京城来信的那位,到底是哪个?
瞧瞧碧草说的方平安那些表现:辗转反侧不得安眠,静坐发呆没法做事,神思混乱不知所谓,哪一桩都分明是小姑娘心有所属,芳心萌动的表现。
可这人到底是谁呢?京城来信,那说明这人肯定是京里的人。难道是黄老板?
打住打住,方沐阳甩甩头,黄老板四十多岁,都快抱孙子了,方平安只怕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他。那会是谁?方沐阳有点拿不准,现在方平安经常在外头走动,见的人多,接触的人也多,她又一贯是个甩手掌柜,从来不过问方平安的事情,由得她折腾。没想到这会儿出了事儿,竟然连个可怀疑对象都找不出来。方沐阳不由有些焦躁,背了手在房里踱步。
想了想,也没所谓。只要对方没什么生理缺陷心理疾病,家中没有娶亲,弄回来给方平安当老公就是。差钱咱补钱,想当官咱给找路子。
不是吹了,就凭金帮如今的情况,管你是想升官还是想发财,小方姑爷一句话都能办到。只要方平安好好的,能够幸福,花点钱,托几个人,又有什么难的?
想通这节,小方姑爷心情大好,迈着四方步往码头上的金帮总堂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