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悟叶已秋声。光阴的消逝,总是如此迅速。
天未明,阎浮提的小院里梧桐已经光秃秃的了,白色的薄雪铺了一地,一个单薄的身影“吱呀”一声推开了院门,走了出去。看那身形,应该是个女子。
忽然,雪地里一个白色的巨大身影突然向着女子的方向扑棱棱飞了起来,抖落了一身的雪渣,露出灰黑的双翼,它停在了梧桐树上,将那因积了雪而不堪重负的树枝压得“嘎吱嘎吱”地响着。它雪一般白的头上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定定地盯着女子。
散落的雪花将女子打了个正着,顺着脖颈钻进了她单薄的衣衫里,激得女子跳了起来。她一边伸手去捉那些细碎的雪花,一边抬头往往树上看去,却被那令人胆寒的尖锐眼神吓得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连脖间头顶的雪花都忘记去取了。
僵持了良久,甚至那些雪花都化成了雪水,她才发现这个外表凶狠的大家伙并没有攻击它的打算,苦笑了一声,她悻悻地收回来手,继续往外面走去。
天色阴沉沉的,雪花有气无力地飞着,长长的青黑阶梯上结了薄薄的冰花,阶梯的尽头,有一条短短的小溪,天气不够冷,它还没有完全冻上,依旧欢快地唱着曲子。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小心试探着,轻轻踏了上去。一层一层试探着,摸索着,她终于走了大半的路程。
忽地脚下一滑,她的整个身体竟顺着长长的阶梯一咕噜滚了下去,乒乒乓乓,磕磕绊绊,最后终于在中间较宽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
头晕目眩,幸而她护住了头,所以并没有什么大碍,唯一有的,估计也就是浑身的青紫和入骨的疼痛吧。
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坐起,轻轻地拔掉深深插入掌中和手臂上的尖锐石子和树枝,揉了揉已经发肿的膝盖,她咬紧了下唇,默默地又爬了起来。她的唇瓣被咬得都出了血,却始终没有逸出一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扑棱棱,又是一阵展翅飞翔的声音,然后它在她的眼前停了下来。
它就站在她的前面,好奇地偏着头,锐利的眼神里却依稀透露着几丝温情。
也许是因为这种不是关心的关心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力量,她忽然觉得那种疼痛似乎都消失了。她站起来,不再小心翼翼,大步地向前走着,一路摔着到了石阶的底部。
也许,只有这种疼痛,能够让她感到这个世界的真实和残酷,也才能让她去忘却这些真实和残酷。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到一句话,“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做连江点点萍。”
她死去时,没有人为她哭泣;而当他们千方百计救活她的时候,所有人又都在恶狠狠地诅咒她,厌弃她。
“人生百态,世事无常便恍若一梦,旧梦依稀,往事迷离,春花秋月里。怎奈人心易变,婉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飘来又浮去。飘来……又浮去……”朱唇轻启,音声相和,如怨如诉,如琢如磨。
“嘀嗒。”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打在结冰的青石板上,她似乎都能听见声响。
她仿佛只是沉沉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醒来后,世界就都已变了。
惶惑,无助,被厌弃,被咒骂,她醒来后,面对的,却是比地狱还要寒冷黑暗的世界。
“没事的。”粗鲁地擦掉泪珠,安慰自己似地扯开僵硬了许久,几乎不会动了的双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她也明白了自己的自欺欺人。沉默着拍掉溪边黑色巨石上的薄雪,裹紧单薄的衣衫,坐了上去,然后抱成一团,静静地看着水面发呆。
而在她对面的树枝上,那只灰黑的大雪雕又像之前一样,静静地站在树枝上,闭目养神。这只神奇的大鸟,似乎很喜欢跟着自己。
寒风吹来,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继续将自己团成一团。
今天是霜降,可是其实冬天已经来临了。林间树上,草尖路旁,全都被白雪覆盖了,就连溪水中几块凸起的石头顶上那一点点的位置,也都被初雪占领了。林间袅袅的白雾,幽灵般地飘来荡去。
冷清,寥落,千山雪寂,溪石上那个孤独悲伤的身影,似乎也融入了其中。
明天就是……阎浮提的师父--雪枭子的葬礼。听说,他是为了救她而死的……山上和岛上所有人都会去参加他的葬礼,除了她。因为,她……是害死他的人。她想见他,想告诉他她的感激,她的愧疚,以及他用他的生命换来的--她的痛苦……可是,她甚至,没有见过他,也不被允许见他……
老人们说,人的一生,于人,笑着生,哭着死;于己,哭着生,笑着死。她啊,好像反过来了。
她是在青霄众人的哭声中醒来的,因为那哭声太悲痛,太压抑,一刻不停,许是这样 ,将阎王吵烦了,把她放了回来。可是,他们哭的不是她呀……
那时,空荡荡的房间里轻纱飘扬,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睁眼的一瞬间,她以为她又回到了那个梦魇之中的地方。
费力地握紧拳头,直到指甲嵌入掌心的痛感传来,她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偏头,打量了一下四周,那迥异的装饰风格让她确认了自己逃离虎口的事实。
悲凄的哭声与屋檐下叮当作响的檐铃和成一曲悲伤的歌谣,敲打在她的心上。
强烈的不安与愧疚莫名其妙地袭来,她很想起身看看发生了什么,然而房间里除了她,没有任何人。
浑身无力,头痛欲裂,四肢仿佛散架了一般不听指挥,她似乎连掀开被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想叫,但是话语到了嘴边却没有了声音。可是那股巨大的不安之感却支配着她无论如何也要起来去看看情况。
掀被,放脚,扶住床沿,起身,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却花了几乎一刻钟。扶住墙壁,艰难地移动,一步……两步……十步之遥的距离近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还有三步,移到桌子旁边就可以到门口了!
咬紧下唇,轻轻地摇了摇头,她试图驱散眼前越扩越大的黑暗。可是,她还是失败了。
“哐啷”,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感传来,眼前已是彻底的黑暗,“嗡嗡嗡”的声响雷鸣一般地不断回响。
可她还是听见了一门之隔,几步之遥的外面的谈话声。清清楚楚,一字不落。那是比身上的痛更令她痛苦的利刃。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响?”一个还在抽噎着的女声道。
“没有。”一个男声道,“你还以为她会醒来吗?就是她害死掌门的。”他的语气恶狠狠的,似乎恨不得将她剥皮扒骨。
“你怎么知道的?”女声吸了吸鼻子,继续问道。
“掌门的尸体已经被西夜王迦叶送了回来。二长老将那个迦叶刺伤了,但是却没有杀死他,还让他的人在我们青霄住了下来,不知道是为什么。”
脑中的声音还在嗡嗡作响,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她不知道那个掌门是谁,但是迦叶的名字就足以令她战栗胆寒。那个掌门是谁?他怎么会为了她而死掉?疑问还在心里盘桓,她的意识却已经完全模糊了。
如果说第一天的醒来是一个错误的话,那么她接下来的生活就是在不断强调和证实这一点。
她的身体以一种迅速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着,第一天的疼痛酸软完全不见了,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体内充盈的力量。她仿佛是一个寄生虫,以别人的死亡为代价,来换取自己的生机。
在这过去的七天中,她遭受了人世间最大的恶意,迦叶的部下谴责她,细数她所背负的人命,青霄的弟子怪罪她,讨伐她的罪大恶极。
也是,她确实,应该承受这些……她厌恶她的生,但是也不愿再卑微的死去。比之死者,她确实是幸运的。她没办法改变旁人的想法,也知道自己的理亏,她似乎,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可是,阎浮提,她的浮提哥哥,……竟然也是这么想吗?
听说他现在是青霄的掌门,他肯定,又累又忙,而且,还很伤心。因为,他的师父……被她害死了,他肯定恨死她了。所以,他才会,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也不允许她去祭拜他的师父。
弯下腰,将手伸进冰冷的溪水中,那股寒意直入心底,使得心中的绞痛,似乎得到了一些缓解。
抬眼是覆盖一切的白,闭眼是吞噬一切的黑。要么就此结束,当做自己从未醒来;要么苟且偷生,在黑暗中堕落沉沦,去背负一切自己应负的罪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没有人能救赎她,也不会有人愿意救赎她。
每一个人,生来就是一座孤岛啊,她,也不例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