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时恒站起身, 在屋中转悠了一圈。
这是个很窄小的屋子, 只有窗边才能见到一些光亮, 空气中透着湿气。
很破旧, 但在原主的记忆中, 这已经是家中最好的屋子了。
因为家中只有他读书, 所以让出来给他用。
他接收了记忆, 难得有些诧异。
这一次的身体, 居然难得没有做对不起他人的事。
准确的说,从没有过害人的心思。
原主的身份是农家子弟, 别看这屋子这么破旧的样子, 家中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比较殷实的人家,要不然也不能供得起他读书。
这是一个大家庭,爷奶都还健在,因此家里也没分家, 原主父亲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上面有两个哥哥, 当初他们相继成亲,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的妻子生的孩子都是女儿,等到家中有了三个孙女时, 原主父亲成亲,得来了原主这个儿子。
因为是家中唯一孙子的缘故, 原主十分受宠爱, 这份宠爱在他五岁时家中大伯娘也生下了一个儿子后稍微减少, 毕竟长辈都疼小一点的孩子。
这个朝代, 一般都是长子或者嫡子继承家业,剩下的孩子们能够分到的产业寥寥无几,所以次子只能在还未分家时努力的多占便宜,原本原主父母以为家中只有自己儿子这么一个男丁,以后分家肯定能分的不少,可没想到大嫂居然也生下了一个儿子,长子所出的男丁,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可都比他们的儿子金贵。
更何况这五年因为自己是家中唯一男丁父母的关系,两人在家里早就习惯了什么事都能说得上话,两个哥哥嫂嫂都对他们忍让,现在一感受到待遇不比往常,哪里能不着急。
他们倒是没起什么害大哥大嫂孩子的心思,只是用着偷偷攒下来的钱去找了算命先生,假装偶遇,给原主爷爷卜了一卦,说原主头顶有紫气,以后是做大官的命。
这对于做了一辈子泥腿子,对着城中看门的士兵都要点头哈腰讨好的原主爷爷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了个大金块。
他对算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要不然人家怎么会不收钱呢!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深信不疑,原主的待遇如父母所愿的一样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更好。
他从小就被灌输着要好好学习,以后科考做大官,一开始只是爷爷奶奶这么说,后来父母也这么说,等到最后,即使原主那时候连个童生都不是,村里的人见了面也要恭维两句他以后是要做大官的人,发达了可不要忘记乡亲们。
可古代的科考比起现代的高考而言可是难多了,毕竟那时候无论是世家权贵还是农家子,都会为了科考竭尽全力,尤其这个叫做魏国的国家此刻正是盛世,人口众多,科考更加相当于是千军万马过一条独木桥。
原主并不聪明,在长辈给与施加的压力下,他只能硬逼着自己去学,去背,之前还好,虽然过程比较艰辛,原主还是通过了院试,也让他成功成为了秀才,在刚刚松了一口气时,周围人坚信不疑的彩虹屁又让他陷入了巨大的压力中。
所有人都觉得科考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就连当初花钱请来算命先生的父母也都在周围人的影响下觉得他可以,可只有原主知道,他并不可以。
但他不能说自己不行,因为现在是家中倾全家之力供他读书,让他拜了夫子在城中入学,他在外的风光,是靠着全家的节衣缩食得来的。
如果现在他放弃,又怎么面对家人?
在这样的压力下,原主每天只敢睡两个半时辰,基本上是一清醒就开始看书学习,他脑子不是很聪明,却也不笨,靠着这份勤奋和不要命的学习,运气很好的又通过了乡试,成为了一名举人。
按照接下来的流程,就是上京考会试。
家中兴奋无比,更加坚信当初那个算命先生说的没错,原主就是天生要当大官的命。
上京赶考是需要钱的,虽然族中出了些,但他们族里穷困,也没什么有钱人,能凑出来的不多,原主名次不高,也无人来巴结送钱,只来了几个媒婆,为原主与城中富人家的小姐说媒。
这几门亲事被原主爷爷坚定不移的拒绝。
他孙子那可是当大官的,怎么能娶商人女呢。
没钱,那就凑。
原主眼睁睁看着家里人商量着卖地供自己上京赶考,心中煎熬无比。
他终于忍不住,跟长辈说自己不想再考,只想用这举人身份侯缺。
这话一出,立刻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
家人只以为原主是担心凑不出钱来,安慰他道家里一时吃点苦没什么,等到他以后当了大官家中自然能起来。
原主的阻拦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效果,家中卖了田地,凑齐了钱交给他,让他上京赶考。
可他自觉自己能够考上举人已经是大运,会试聚集了全天下的举人,他哪里能有这个本事能从其中脱颖而出。
原主忧虑越来越重,读书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身体渐渐不太好起来,等到上京赶考的时间一到,他拖着无力的身子上了马车,本想放手一搏,没想到一到京城他便发了寒症,冷冷热热一直没能好,手中原本打算回程的钱也都用来请了大夫,会试的前一天,原主才刚刚好一点,只是这段时间他昏昏沉沉,心中竟是一点墨水都没有。
在那天下午上街时,他发现有一个人正在鬼鬼祟祟的对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说着什么,那名公子脸带犹豫,两人对话一番,一同相携离去。
地上有一个竹筒,显然是两人遗落,原主捡了起来追上去想要还给他们,却找不到两人身影。
他打开竹筒,却发现里面居然是一些题目。
当时市场上已经有卖各种历代会试试题或者是押题,原主只以为那人也是卖这个的,打开了看了看,发现这些题目出的难度的确颇高。
他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件后悔的事,将这些题目回了客栈自己做了一遍。
会试当天,原主惊讶的发现,自己买下的题目和笔下的题目一模一样,他下笔如有神祝,放榜时,居然是第一名,会员。
他所住下的酒楼里的掌柜客人纷纷来祝贺,那些傲气的才子们也都用着艳羡的视线望着他,来向他道喜。
只有原主心中惶然。
他知道,他的成绩是偷来的。
他能够隐瞒的过会试,殿试怎么办?
科举作弊可是死罪,他死不要紧,连累了家人怎么办。
听说殿试是由众位大人写出题目来交上去由皇上选出,现在就算是想买试题,这又怎么买得到。
原主吃不下睡不着,在又一次看到那个遗落题目的人,他咬牙追了上去,最终成功买到了殿试的题目。
虽然有很多,但他还是咬牙全部都记了下来,等到殿试时,果然见到了熟悉的题。
原主并不是天才,学识也不佳,但他有着一张好皮囊,在众多贡士中称得上是皎皎明月也不夸张。
皇帝笑言,他的学识与他的相貌十分匹配,当庭将他点为探花,问过是否婚配后,便赐婚长公主。
原主就这么一跃成为了驸马。
和常规套路不同,他一直沉迷读书,从未和任何女子接触过,家里也因为坚定他会当官,因此即使他年纪大了也未曾给他订婚,成为驸马对于原主而言,是没有任何感情遗留问题的。
而且本朝即使成为驸马也照样可以做官,还会因为身份变成了皇亲国戚的原因,不会被人欺辱。
虽然长公主生母早逝,胞弟也只是一位不受宠还未进六部的皇子,对于原主来说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
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对长公主,尽量不参与那些很可能暴露自己真实成绩的聚会,将父母亲人接到京城来用心奉养。
原本一切都已经规划好了,可在大婚前夜,他却收到了一封信件,信中道,他科举作弊的事有人知道,要想不暴露的话,就在成为驸马后,将长公主的一切动向都告诉他。
朝中皇子渐渐长成,原主以前就没少察觉到皇子之间为了太子之位争斗的事,只是他没想到,夺嫡之争,竟然牵连到了长公主。
而他作为驸马,长公主的枕边人,难道真的要为了自己出卖妻子吗?
他忧思过重,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婚礼当夜便昏睡不醒,陷入重病。
让他又是感激又是愧疚的是,长公主并没有嫌弃他,反而还一直请来太医为他治病,接来他的家人替卧床不起的他奉养家人。
原主这一病就病了一年之久,他始终做不到出卖长公主,也从没写信过去,每次想要以轻生来结束这一切时,看着殷殷期盼着他好转起来的妻子,和以泪洗面的父母亲人,又狠不下心来。
就这么拖着,直到长公主胞弟五皇子崭露头角,其他皇子们为了打压他,联手将当年的科举作弊岸翻出,原主罪名定下,名声尽毁,皇帝大怒,下旨流放原主,连带着他的家人也要被贬为官奴。
长公主与五皇子也因为帮他求情而得了连累,最终是长公主跪在宫中一天一|夜,终于让皇帝松口不追究原主家人。
原主也不用等到流放了,这件事一出,他又惊又怕又羞愤不已,本就拖着的病体彻底被击垮,当场吐了口血,奄奄一息,却始终撑着等到长公主回来。
长公主归来时,发丝凌乱,脸带泪痕,依旧如往常一般坐在床边亲手喂丈夫喝药。
原主知道,她倾慕的一直都是那个满身才华的探花郎,夫妻一场,虽然新婚当天他便倒下,却也了解一些长公主的偏好。
她爱重有才气有担当的男儿,而不是一个靠着作弊得来探花郎位置的他。
也许在两人新婚不久她便察觉到了他的真正才学,因此,她做着一个好妻子,却从未爱上过他。
在见过长公主一面后,原主只来得及说一声对不起,便离开了人世。
只是他人死了,魂魄还在。
亲眼看着五皇子因为自己作弊而被嘲讽打压,又看着长公主出席聚会被其他公主嘲笑,一次皇家围猎时,五皇子被暗算,一剑穿胸当场死亡。
长公主失去依靠,她痛哭一场,在被其他公主嘲讽,皇子看轻时,依旧靠着自己找出了害死五皇子的真凶,亲手杀了他,最后被关入囚禁皇室女子的佛寺中,一辈子吃尽苦楚,不到三十岁,郁郁而终。
原主本来不应该发布任务的。
任务空间也有它自己的选择条件,一般只会选择害过人亦或者是的确做过错事的对象,俗称,渣男,毕竟发布任务需要付出灵魂好让林时恒占据身体。
但他的意愿太过强烈,再加上他也的确作弊导致本应该考中的举人落榜,又因为他作弊害的长公主与五皇子被连累,任务空间还是在照例询问三遍后接了这具身体。
查探完记忆后,也许是林时恒停顿的时间太长,系统难得跳了出来:【宿主可选择跳过此世界。】
【我都快忘了,我还有个系统。】
林时恒倒没觉得接手这具基本没干什么坏事的身体不自在,【任务是什么?】
【叮:本世界任务,让林家人安享晚年,守护长公主,此身体活的越长越好,以及,成为发布任务者最想成为的人。】
【具体指什么?】
【请伪装成才子。】
【什么叫伪装?】
林时恒晃晃脖子,走到桌前拿起毛笔,沾了墨水后自然落在桌前那张粗制纸张上,墨在纸上晕染开来,片刻,他收了笔,纸上显出一朵花,寥寥几笔,却勾画的如真正盛开一般。
【我本来就是。】
今日是林家举人上京赶考的日子,不夸张的说,半个村子里的人都来送他,毕竟他们村子里可是清清楚楚的记载着,上一个出了有功名的读书人还是八十年前的前朝。
这可是他们村唯一的一个举人老爷,再加上林家人不遗余力的宣传着那名过路的算命先生曾经说过林时恒头顶有紫气,以后是当大官的命格这件事,村里的人望向林时恒的视线就更加期盼了。
现在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村要是真的出了个当官的,以后出去了别人就算是想要欺负他们也要好好掂量掂量的。
原主每日都窝在屋中不怎么出来,村里人也都因为他读书人的身份敬畏,因此他其实和村中人不怎么相熟,现在大家送也不敢靠的太近,就这么远远站在后面看着林时恒坐上牛车,一个个眼中都闪着对未来期盼的光。
站在前面的是林家人,林父林母神情都有些忧虑,尤其是林母,此刻眼睛早就红了起来,将包裹好好放在牛车上,一个劲的叮嘱道。
“你身体不好,可要在路上好好照顾自己,该吃的千万别省着,别担心家里。”
说着说着,她实在是按捺不住儿子即将远去京城赶考的离愁,捂着嘴撇开脸哭了起来。
“哭什么,女人家家的每见识,我们时恒是要去考大官的,你这么一哭哪里还有什么好兆头。”
老林头没好气的瞪了一眼儿媳妇,走到车前望着孙子的视线柔和了些:“不过你娘说的也挺对的,你身子不好,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先养好身体,考的名次再好也没有身子重要,要是考试的时候觉得身体不舒服咱们就先不考了……”
“呸呸呸,你可别诅咒我孙子!”
林奶奶一听丈夫这么说连忙挤了过来,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对孙子的疼爱:“时恒,你别紧张,好好考!”
其他的两位大伯大伯母和几个堂弟堂妹眼中也都写满了对林时恒去京城赶考的期待。
林时恒大概知道为什么原主压力那么大了。
一家人给与的期盼就足够让他焦虑不安,一村人都把他当成希望,也怪不得他玩命的学。
面对着面前的几张脸,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来,如原主一般温声虚弱道:“我知道的,我这就上路了。”
“爷爷奶奶,爹娘,大伯二伯,大伯母二伯母,你们多保重身子,等到考完,我一定立刻写信回来。”
他重新坐了回去,在林家人满含希望又写满了不舍得视线下,坐在牛车上缓缓离开了这个村子。
按照路线来看,想要去京城不光要坐牛车,还要乘坐船,原主身体垮掉很可能就是因为在船上喝了生水导致。
林时恒这次没打算动用系统药物来完成任务。
毕竟他坚持认为,他就是一个才子。
坐在牛车中,他掀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下面因为长久为见阳光的纤瘦胳膊。
瘦,很瘦。
手无缚鸡之力都没办法来形容。
毕竟原主常年通宵达旦的读书,又一直都坚持着睡两个半时辰,长期熬夜使他胃口不佳,平日里因为自觉自己念书用掉了家中不少用度而自觉节衣缩食不吃肉食只吃青菜。
还思虑过重,大脑就连睡觉都要思考各种繁琐的事。
能一直坚持到现在没有猝死估计全靠了他年轻。
要想将这样的一具身体养的长命……
林时恒默默放下袖子。
他是一个有诚信的人,说过什么当然会做到。
说不用系统药物就不用系统药物。
那就,养个生吧。
赵河是进京赶考的举人,与那些独自一人或者结伴同行上京的举人不同,赵河家里是富商,已经过了三代,他恰好是第四代可以科考的子孙,家里堂兄弟九个,从小就被爷爷和父母期待的交到了重金请回来的先生手中,最后被教导考上举人的也只有赵河一个。
论勤奋,赵河比不上其他堂兄弟们,但谁让他有颗好脑子呢,虽然算不上什么过目不忘,但许多书籍他只要反复看上几遍就能记住,因此也算得上是他们城的优秀种子选手。
只是赵河与一个地界的举人们却并不怎么来往,甚至关系也不太好,第一个原因自然就是因为他是商贾出身,虽然朝廷下令行商者三代后也可以考科举,那些“清白出身”的举人们却还是有一部分看不上满是铜臭味的商贾之子。
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赵河好享受。
他出身富家,从小被伺候着长大,即使读了书,那也是要有人给他研磨的,在书院时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因为本人喜好华服美食,平常书院放假同窗开诗会他去和一群商贾之子游湖玩闹,自然格格不入并不如何合群。
好在赵河自己也不介意,那些同窗不和他玩,他还不和他们玩呢,只是都是年少轻狂的意气书生,双方互相看不顺眼总有摩擦,赵河虽然记性好名次也比其他人高出不少,偏偏他的学识只用在了考试上,平常每次碰面被人不带脏话的骂了不止一次,他倒是知道那些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可要是回应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因此自从发现他居然又和那几个同窗在一条船上时,索性烦躁的躲在自己厢房中不出去。
之前有说过,赵河与其他大部分进京赶考的书生不同,不同之处就在于人家赶考顶多带一个车夫和书童,赵河却是整整带了四个书童,两个车夫,六人配制能保证他无论在哪里都能被伺候的舒舒服服。
赵河从未出过太远的门,又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父母担心,自然要为他配置齐全。
就比如说这四个书童,一个擅长厨艺,一个会医术,一个手脚灵活人机灵方便使唤,还有一个才是真正伺候他读书写字的书童,剩下的两个车夫除了车夫,还会些武艺,毕竟前往京城路上路途遥远,万一碰上个劫匪什么的有人保护才能让家里人放心。
明明是家中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落在那几个家伙嘴里,却是他奢靡。
呸!
他们倒是想奢靡,有这个钱吗他们!
比如说现在,因为要躲着自己那几个同窗,赵河没出去吃饭,而是坐在厢房里,吃着其中一个擅长厨艺的书童借了船上厨房为他做出来的家乡菜。
一边吃着嫩香的鱼肉,赵河又一边想起了若是自己在那几个整天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同窗面前吃这些在他们看来华而不实的菜,又该得到什么样的评价。
肯定又要作出一堆酸诗来讽刺他。
什么外面大把的人饿的饭都吃不上,他却还要花费重金只为了吃上一顿饭,就连筷子都是让下人递到手中,何其奢侈,商人就是商人,巴拉巴拉……
一想到这里,赵河就气的吃不下饭。
要不是那几个人都有举人功名不好下手,他只恨不得直接雇佣人把他们这几个每天除了酸这个酸那个外不干正事的家伙都给扔到海里去。
正恨得咬牙切齿,却听到了一声声缓慢敲窗子的声音。
赵河一愣,听着声音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发现是厢房里那个窄小的窗户前站着一道人影,正一下一下敲着。
不会是那几个家伙吧。
他皱着眉站起身,挡在一桌饭菜面前,示意其中一个书童去打开窗户。
窗户打开,露出的却是一张赵河压根没见过的脸。
五官清透,气质温雅,脸色虽然稍微有些苍白,却也不影响那副皎皎明月一般的长相。
光是站在那,就要让人夸上一声好人才。
正是赵河最不喜欢的模样,毕竟他长得糙又喜欢到处玩,脸早就晒黑不似那些白面书生,以前他不觉得有什么,自从入了书院被那几个死对头嘲讽一点都不像是读书人后,就对这种长相的读书人敬而远之了。
明明不认识还来敲他的窗,长得还这么白,说不准就是那几个新结交的。
赵河阴沉下脸,正要显示一番自己的不好欺负,却见那名穿着青色长袍的书生在外面行了一个同辈礼,声音温雅有礼,“在下明县林时恒,字勤之,见过兄台,敢问兄台可是前去京城赶考的举人?”
他这么彬彬有礼,赵河脸上的阴沉表情也有点摆不出来了,只能也对着林时恒行了个平辈礼:“在下织显赵河,字清通,兄台有礼。”
行完礼,赵河依旧满是警惕,毕竟这人无论是从穿着还是气场上来看,都像是和那群穷书生一伙的。
“不知兄台来是?”
林时恒苍白俊秀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歉意的笑:“是我打扰了,我就住在隔壁,方才喝水时不小心将水洒在席上,天凉实在难以入睡,所以想来赵兄这里借一床席子。”
赵河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船上又不是没有卖席子的,打湿了再买一床不就行了,但一抬眼看到林时恒身上那件粗布青衫时,又了悟起来。
对,这名举人一看就很穷,哪里有钱买席子,就算有,他一看就是个没书童的人,自己背着两床席子,那得多累。
自觉想通了,又放下了林时恒是和几个同窗一伙的警惕,人家还直接以赵兄所称了,赵河也不介意用一床席子来得到一名举人的善意,“我这里恰好有多余的席子,林兄若是不介意我用过,我让身边人送去你房中可好?”
“多谢赵兄,我是来借用的,怎好劳烦赵兄身边人,我自己来便好。”
还不等赵河再推拒,窗边已经没了那俊秀书生的身影,显然是绕着来他门前了。
果然不出几秒,门前便又传来那缓慢而又熟悉的敲门声。
书童上前打开门,露出了林时恒那张俊秀如明月的脸。
赵河还没吱声,他又行了一礼。
人家行礼了,他能不还礼吗?
顾不上说“席子就在这你拿走吧”,赵河连忙也跟着回礼。
刚刚抬头,就见林时恒的眼落在了桌上那些饭菜上。
这不会又是一个自己穷就非要逼着别人一起穷的书生吧,赵河正心里一咯噔,却听林时恒温和的声音响起:“我也曾读过织县郑明之先生的书籍,听闻织县美食天下闻名,尤其是以一道清蒸鱼,赵兄桌上的,难不成便是那清蒸鱼?”
赵河还真听说过郑明之,织县里的一个喜欢写游记的老先生,虽然一生只是一个举人,但笔下之物的确是让人读了身临其境,他也正是因为看过郑明之先生的书籍,才喜欢上了清蒸鱼。
那几个同窗之前还笑话过他只看这种没用的书呢,没想到这位林兄看着跟个弱书生一样,喜好竟然如此的高尚。
赵河也忘了借被子的事,飒然一笑,“正是。”
林时恒面上立刻露出了赞叹之色。
“早就听闻这道织县清蒸鱼肉味鲜美,汤汁鲜浓,吃上一口便可念念不忘,今日一见,光从面上来看便香美无比,不知是这船上哪位大厨做下?在下也倒是想要去买来一份。”
他这一夸,站在角落里的那名书童立刻挺胸抬头,眼中露出骄傲神色。
他从小就被买进赵府,专门学厨伺候少爷,从小到大,除了少爷,这还是第一次有读书人,不对,是有举人老爷夸他呢。
自己手底下的人被夸了,赵河也面上有光,脸上的神情也带上了几分自得,“这可不是船上的人做的,是我家中亲人怕我进京吃不惯京城的饭菜,特地派了会做膳食的书童跟着,这些菜正是他做的。”
林时恒没有对赵河上京赶考还自带厨子发表谴责,清俊的面容上反而还露出了艳羡来。
“真是羡慕赵兄,赶考途中竟然能有这样好厨艺的书童一道,只可惜,我怕是吃不到这天下闻名的织县清蒸鱼了。”
赵河干咳一声,努力压下眼底想要升出来的嘚瑟,“这有何羡慕的,不过就是几道菜而已,林兄若是喜欢,不嫌弃的话,你若是还未用膳,不若一起?”
他这话也就是客气客气,毕竟读书人都比较有骨气,哪里会愿意和他人共餐。
结果没想到林时恒直接一笑,自然的坐在了座位上,“如此,我便不客气了,真是多谢赵兄。”
还在等着他拒绝自己再邀请的赵河:“……”
他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连忙也跟着坐下,“不必不必,大家都是进京赶考,相遇即是有缘。”
那名被夸得兴奋的书童早在林时恒坐下时就取了筷子来递了上去,恭敬道:“林老爷请。”
林时恒伸出修长手指接过筷子,温和笑着点头:“多谢小兄弟。”
接了筷子,他又去对赵河夸道:“赵兄身边人真是个个都好人才。”
又被夸了。
书童美滋滋的退了回去。
心中想着,这位林老爷和他以往见过的举人老爷都不太一样,以前那些举人老爷每次和少爷见面,可都是看都不看他一眼的。
赵河也被夸得舒坦,当即就自夸起来:“那倒是,我身边的人可是和我一起长大的。”
“怪不得如此知礼,原来是跟着赵兄耳濡目染。”
林时恒又是一句夸,赵河整个人都被夸的飘了起来,当即笑道:“林兄何必如此,来来来吃菜,你若是喜欢,日后想吃了尽管来我房中便是,恰好两个人一道吃着热闹。”
“那我便不客气了。”
食不言寝不语,赵河虽然被那些同窗各种看不起,好歹也是从小就被教导着的,吃饭时的各种礼仪自然不错,让他比较讶异的是,林时恒用餐时居然也带着一股雅气礼仪,乍一看比他还要标准些。
等到用了餐,坐在赵河对面的白面书生满脸满足的放下筷子,“的确名不虚传,今日多谢赵兄款待,不知日后愚弟可否来找赵兄讨教学问?”
赵河一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要和他讨教学问呢,他虽然成绩好,但在书院人缘却差,除了先生和家中的堂兄弟们,还真没和人一起探讨过。
也许是他发愣的时间有点长让对面坐着的书生误会了,他脸上显出几分耻色来,微微有些窘迫的垂下眼,“不瞒赵兄,在下放榜时成绩不佳,对于上京赶考之事其实并无多大把握,这才想要找同样进京赶考的举人讨教……”
说着,他又行了一礼,“若是赵兄介意,我便不再叨扰了……”
赵河脑子里的思绪被这个行礼打断,连忙又回礼,等到回了礼一抬起头就对上了林时恒那双俊秀眼眸中的期盼之色。
这还让人怎么拒绝。
这怎么好意思拒绝!
赵河索性也不再想了,直接一口应下:“若是林兄愿意,我自然也同意。”
“只是有件事,倒要让林兄知晓,我乃是商户之子,家中行商已经四代,因此我才可以科考,若是你介意的话,我也不怪你。”
林时恒怔了怔,脸上有些疑惑:“我为何要介意?”
赵河又愣住:“我是商户之子,一身铜臭……”
“一没有偷,二没有抢,商户又如何?更何况,即使偷抢了,那也是父辈,与子孙何干?”
赵河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书生不歧视商户的话,前朝商户地位低,虽然本朝将商户地位提升了一些,对于读书人而言却还只是下等人,就算赚再多的钱,一个微末小官都能左右商户性命。
没想到,这名举人居然是这样的想的。
赵河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遇到了知己。
他直接放话,以后林时恒想找他随时可以来,不论是吃喝还是讨教学问,自己都不介意。
等到让书童将人连带着那床席子送回屋中,犹自为交到朋友高兴的赵河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一开始不是来借席子吗?
怎么吃了饭聊了天。
最后还变成至交好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