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薄薄的眼皮浅浅地撩了一下, 弧度低垂了些。
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这点变化。
熟识了以后,渝昔现在的情感变化越来越外露了,和初识时那又冷又傲像块冰的样子相比, 现在他就是一团水,是收起了吓人尖刺的小刺猬,露出一团软乎乎的肚皮来, 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去招惹他。
看着少年有点郁闷的样子, 裴喻洲忍不住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凑过去问道:“怎么了?”
话毕,他也看清了渝昔手机屏幕上的内容, 动作一下子顿住。
对哦, 两人颇为和谐地相处了一段时间, 裴喻洲都忘记这小朋友只是来家里借住一段时间,得还回去了。
渝昔郁闷地摇摇头, 道:“不能去吃川菜了……”
他都差点忘了,他离家的那天说的是出门玩,以此逼迫倔强的渝爸爸去体检, 所以在渝鸿骞的眼里, 他确实是“野”了很多天。渝爸爸一检查他书本完好, 什么学习的东西都没带, 肯定气坏了。
裴喻洲失笑,被人抹黑他不慌不忙, 黑客入侵他也风轻云淡,现在只是少吃一顿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损失。
“没事,下次吧,这次先欠着。”
于是原本打算往川菜私房菜馆开的路线就改成了送渝昔回家的路线,裴喻洲把着方向盘, 一手往渝昔手里塞了板奶片,保证道:“我不会赖账的,川菜也行粤菜也随意,只要你想吃,什么都答应你。”
“你现在是招财猫,不会亏待你的。”
渝昔按了块奶片塞进嘴里,奶味蔓延开来,他像只猫似的托住一侧下颌,闲聊道:“裴老板这次赚的可满意?”
“还成”,他打了下方向盘,“赚的除去成本,研发投入一半,建立新数据收纳归类站投入一半,也差不多了。这行赚钱像刮大风,花钱也是如流水。我可是商人,不会对钱感到满意的。”
裴喻洲这样开玩笑道。
渝昔问他:“那你为什么不专攻计算机和人工智能这一块呢,这块赚的和搞医疗的可不是一个量级的。”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渝昔很明显地感觉到这里每一个人的工作能力都特别突出,各有长处,也不知道裴喻洲是从哪儿挖来的人。包括裴喻洲自己,在计算机上的造诣不可谓不深远,从那次和黑客joey的交手战中就可见一斑了。
这也是渝昔一直想问的,明明有搞这块的实力和财力,为什么要去做吃力不讨好的医疗。在funny sounds陷入抄袭门的事件中,误导大众的原因之一就是神洲弄了那么长时间的医疗,怎么突然来弄软件了。谁都知道,学医苦,想赚这块的钱也难。
“而且神洲名下的子公司,近年的营收状况似乎不太好?”渝昔说道。
神洲科技是总部公司,其名下的分公司却不止一个,其中就有一个子公司是专门研发药物的,叫星火医药科技。比起神洲科技,星火|药业的名气可小太多了。尽管每年在其投入的资金加上国家的补助都可达到上亿元了,但星火在药物突破的成绩上仍是不温不火。
药物科研就是这样的了,研究十几年也不一定做出一款好药,但是一旦研究出来,就会开始暴利。可这十几年也不是谁都耗得起的,一款好药也讲究机遇,可遇不可求。这不是星火一家公司面临这样的问题,而是药物市场的大环境就是这样。
早些年国家是主要做仿制药和改良药为主的,从前几年经济飞速发展开始国家才开始把重心偏向创新药,于是在历史发展上就差一截。
一家星火,就和创世纪每年在vr上的资金投入一样,既不赚钱,也没有收获名声,从资本利益的角度上看完全就是个赔钱货。如果裴喻洲真像他总开的玩笑那样是个利欲熏心的商人,那星火早就关门了。
在等红绿灯,裴喻洲没说话,嘴巴里有些发苦,他往杂物格里摸。
刚摸到烟盒,渝昔就出声制止道:“开车不抽烟,争做好市民。”
裴喻洲其实本来也没什么烟瘾,被少年这么一说竟给他弄笑了,想抽烟的感觉也就淡下去了。
他们家小天才脑子聪明,但成天也没见他捧着什么高深的学术书在看,反而经常对着公司里的安全公告栏看得津津有味。街边的传单也是,每次他都欣然接下来,还要乖巧地跟人家说谢谢,再扭头告诉自己:“哇他们怎么免费送东西给我看,文化建设做得挺好啊。”
那副认真的样子每每都让裴喻洲笑出声来。
唇边触到一个干燥且带着丝丝甜香的东西,裴喻洲下意识地张开嘴,含进了一块奶片。
他唇边的笑收住,错愕地偏头看去。
少年把手收回来,眉眼微弯,问:“好吃吧?”
男人足足愣了好几秒,直到渝昔提醒他该开车了,他才略显狼狈地扭过头去。
“挺好吃的……下次我买多一点。”
“嗯。”渝昔扭头看着车水马龙的京城。
天黑了,行人都在急匆匆地走自己的,车子也迈着四个轮子飞快地驰过,几辆电瓶车赶路似的穿梭了好几辆车,大家都一副奔波的模样。
“你那么拼命地做项目,是为了实现别人的梦想。”裴喻洲突然说道,“其实我和你的用意是一样的。”
渝昔转过头看他,两人对视了一下,什么都了然了。
他们像两块镜子,又像同一维度的两个坐标,只需要一个眼神作为直线,就能将他们相连。
不仅是在工作上也在思想上,他们除了不谋而合,也经常不言而喻。
逐梦的人在越发物质的现代社会,在现实的人们眼里看来可能和“幼稚”这个词要画上等号。这两种人并没有高低的分别,谁都有自己的活法。
但梦想确实成为了越来越可贵的东西。
在世俗的声音中、在不解的目光中、在大众的趋势下,梦想是易碎的泡泡,悄无声息地破碎是最常见的下场。
渝昔是想维护这一份珍贵,守住一些牢固或不牢固的泡泡。
他又何尝不是。
“你和我都有一副健康的体魄,所以有一些痛苦我们是无法体会的。”男人用叹息般的语气说道。
“比如?”渝昔道。
“比如有的人这一刻在笑,有的人却在哭,中国太大了,很多声音不认真听是听不见的。”
“你守全的是那些为了精神梦想奔波的人,而我是想守全另外一部分有着生存梦想的人。”裴喻洲道。
“有些人的梦想是画画、是唱歌、是保卫祖国……但有些人的梦想只是活着。”
一路无话,连星星也在沉默。
车子终于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裴喻洲活动了下手腕,说道:“到了,回去吧。”
少年乖乖地应好,跟他说了再见就下了车,往小区里走去。
裴喻洲没急着走,他伸手将副驾驶上吃剩的那半板奶片拿过来,垂眸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窗户被人敲响,渝昔不知何时去而复返。
裴喻洲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将奶片藏起来,然后才想起来别人从外面看不见车里。他尴尬地咳了两声,将车窗降下:“怎么了?落东西了?”
少年目光灼灼,问他:“程弈告诉过我,他很崇拜你当年在m国留学做研究,他们给你几百万的奖学金和极优渥的工作条件要留你你也不愿意留,反而回了国。然后有了神洲,有了这一帮兄弟……你刚刚说的那些,是你的梦想吗?”
“你放弃那么多跑回国内,是因为你也是来圆梦的吗?”
裴喻洲的神情错愕,张了张嘴,那张擅长打商场太极的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是的话,我会帮你的。”
“……如果不是呢?”裴喻洲终于说了句话。
“我不信。”
渝昔笑了,居然露出了一颗很浅的梨涡。他挥挥手,走了。
裴喻洲坐了半晌,想抽烟,摸到烟盒又改变了主意,转而吃了块奶片,直到保安忍不住探头来看的时候他才发动了车子。
渝昔上了楼,饭菜已经做好了,但熟悉的欢声笑语和温暖的氛围却并没有。
他蹙起眉,觉得好像哪里不大对。
他虽然是骗他们说自己出去玩,但其实是累死累活了一段时间,不会真因为这个气成这样吧?
他原以为只有女孩子家里人才会比较担心,没想到自己是男生也这么让人头疼。他还是赶紧道个歉好了,让人担心了这么长时间电话都不给一个确实不对。
餐桌对面坐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孩子,是渝可颂。
今天不是工作日吗,怎么可颂会从学校里跑回来?
疑云重重,渝昔换下鞋子,走到客厅打招呼道:“爸、妈?”
周曼循声看过来,眼睛有点红。
他皱起眉头,快步走过来:“怎么了?”
家里蔓延着一股略浓重的烟味,周曼突然生气了,高声呵道:“渝鸿骞,你还抽烟!你要不要命了?!”
渝爸爸被吓得一抖,掉下来的烟灰差点把手给烫了。他赶紧把烟掐了,喏喏道:“好嘛……不抽了不抽了。”
他悻悻道:“别气了,气坏了身体怎么办?”
他不说还好,说了周曼就更生气,拿红红的眼睛瞪他:“管好你自己吧!”
渝爸爸讪讪地闭了嘴。
渝昔坐到沙发上,眼尖地看到沙发上凌乱地摆着几张白色的单子,他忍着疑虑拿过来看。
是渝鸿骞的体检单。
最后一行写着:初步诊断为自身免疫性肝炎,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认有无肿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