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四重新入座,一人倒了一杯茅台酒。确实跟老四有几年没好好坐下来,单独弟兄俩好好说说话,聊聊天了。
老四今天新店开业,又进了腊月,又快迎来新的一年了,颇有感慨,很动情地跟我说了很多。
我们聊起了当年一起在学校时的往事,聊起了一起去“大美舞厅”跳舞,一起去北华浴池洗澡,第一次在一起喝酒,一起在烟墩山下,撮沙为香,用香烟头在手脖子上烫烟疤,结拜兄弟的往事。
聊起了美东,聊起了刘超和唐晓红,也聊起了我们这些年从创业到发展,一路走来的不容易。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我们俩尽管没到忧国忧民的高度,但也是经历了一些人生坎坷,风风雨雨的人了,也有了不少自己内心的感慨。
老四已经结婚了,是选择了自己店里一个从农村出来的服务员,老四说,还是老家出来的女孩本分、踏实,能安心过日子,不会惦记他的钱。也不会跟他争权夺利。
孩子已经两岁多了,很快,老四尽管岁数比我小,但也是当父亲的人了。所以他对人生的感悟可能比我还要深一些。
我们的重点还是在美东和刘超身上,因为跟唐晓红有过一段不成功的过去,也许老四心里还有些芥蒂,或许还有些情感的成分埋在心底,不想再提了。
美东出国已经近十年了,还从来没回来过,大家也都没收到过他的信。老四说,他的一个老客户最近要去美国,行程主要在纽约,他已经托这个老客户到了纽约后打听一下美东的消息。
老四的这个老客户在美国也有亲戚,听他说,国人出国后基本上还都挺扎堆,尤其是老乡。他会让他的亲戚在烟海老乡堆里打听打听美东的行踪。
这几年我也是国内国外跑,从刘超考上了军校,也没有再见过。按说,刘超早应该毕业参加工作了,也不知道分到哪个部队去了。
当年的好哥们儿,没想到一别这么多年,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我们都是快往三十岁上数的人了。快要迈入中年的门槛了。
这些年,除了老四经常见面,再就是跟唐晓红偶尔经过深圳时见个面,其他的哥们儿朋友都各自东西,许多年未见。但就算这么多年不见,心中依然有个想念,就像我们昨天刚刚分别一样。
跟老四喝着,聊着,越聊感觉越好,像是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所有的烦心事都抛到了脑后。
转眼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又是一年秋风起,又是一年秋色雍容。
秋天像是现阶段的人们,既有着每天喝鸡汤的激情和鼓励着自己正能量的一面,也有着挫折时疲惫不堪,劝说自己放弃的时候。秋天,也是这样,两个极端,是具有两面性的季节。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有晃动着无比丰腴身姿,展现着沉甸甸果穗的玉米秸。看着就有了那种金灿灿的温暖和收获的满足感。
也有着秋风瑟瑟,枝头飘零,落叶昏黄,随秋风狂舞,转着圈地被扔进阴暗角落里的枯叶,那种无比清冷,萧瑟的场景。
无论如何,秋天都是我最喜欢的季节。我喜欢那种沉甸甸的,到处热闹非凡的收获感,尽管有时是在看着别人收获,而自己内心是空落落的,但就算旁观,也是欢喜的。
我甚至也很习惯了那种孤独冷清,甚至凄凉失落的情境。
像是人间始终是日月交替,寒来暑往,心情也是有喜有忧,有热闹舒心的日子,就有散场时的冷清失落,甚至悲伤的时候。
喜欢秋天,更是因为在秋天有着许多令我难以忘怀的日子和故事。
每当忍受了一夏的酷暑,终于从热浪氤氲中逃出,欣喜地看到第一片落叶时,躁动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每当落叶飘零,秋高气爽,看到棉花糖般的云朵又漂浮在湛蓝的天空时,世故了好些年的心又纯真起来。
看着满地落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想起那个比我大的老同学老黑,老黑有时大一岁,有时大两三岁,随他性子。不管怎么都是大,我尊称他为:黑哥。
想起那个相隔已久的年代,想起了那些与黑哥还有班长的往事。1987年,因为期中考试前的一场打架,让我头缝了若干针,误过了考试。我窃喜,父亲暴怒。
遂在那个秋天,被转学发配回老家,与黑哥成了高中同学。黑哥父亲原是武装部长,母亲是老师。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生活条件算好的。
刚转学过去,一切皆陌生,唯有黑哥见面即有亲近感,多方关照于我,遂成好友。
黑哥带我去学校旁的,在微风中摇曳着丰腴身姿的玉米地里偷摘苞米,遍访县内名校,夏店,一中,职业中专,所到学校,皆有校内名人接待,并安排下榻于宿舍之大通铺,去村子里的朋友家打尖。
黑哥待人友善,谈吐风趣,尽管本事不大,但不妨碍他乐于助人,就算求遍拐着弯的几道关系,也不会磨灭他助人的热情。所以在学生时代即是县内著名的社会活动家。
记得一个秋后的清爽日子,黑哥与我感到总在小县奔走,格局太小。决定去趟大城市旅旅游,小县南北长,东西短。南方一公社岞山有火车站,我俩准备到小站喝了一碗面条,坐七个小时的每站必停观光绿皮车,来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后来,走之前,因为我挂念着佳慧晚自习后没人送她回家,于是作罢,取消了那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说走了,但没走成。
我们的班长是个学霸,家庭条件很差,母亲早已过世,跟着爷爷和父亲过。
班长长得很白净,吃穿都很简单朴素,补丁衣服+咸菜疙瘩,性格内敛,看起来像是有些柔弱,我曾经很是怀疑班长看起来这么谨小慎微,柔柔弱弱的,是怎么管理好一个班,当班长的。
起初,我跟班长是没有交集的,直到有一天我和老黑得知班长请假。班长从不请假的,而且听班里同学说,是哭着走的。所以老黑分析是家里出事了。
果不其然,两天后的上午第二堂课后,我回宿舍拿东西。正要回教室,发现班长很憔悴地出现在宿舍门口。
两天不见,班长脸更瘦了,面色暗淡,头发乱蓬蓬的,黑眼圈,衣服也不像以往那般整洁,腿上占满泥土,尤其膝盖处的裤子,已经破了。
于是,在班长孤立无援的时候,我客串成了他的亲人,陪了他一节课时间,也看着他哭了一节课。
我不知该怎么劝班长,只能静静地陪着他,手搂着班长的肩头,与他并坐在床边。等班长平静下来。
在班长爷爷去世那段时间,是他心情最低落也是感情最脆弱的时候,但也只有我看到了班长流泪,坚强的班长没有再在别人面前掉过泪,包括老黑。
那段时间,我和老黑给了班长无微不至的关心和鼓励。由此跟我和老黑成为好友。
转眼,又到秋天,我到了转学回自己城市的日子,准备来年参加高考。
头几天,宿舍窗外知了还在枝头彻夜鸣叫,不管不顾地进行着它们的狂欢。
天说冷也真快,这才过了没多少日子,树叶已经快掉没了,剩了几片比较倔强的树叶仍挂在枝头承受着秋风的无情蹂躏。才发现知了也不知何时跟我们不辞而别了。
地上已经一堆一堆枯黄的落叶了,在随着秋风不停地打转,与之进行着最后的狂欢。
老黑帮朋友联系卖了不少肉火腿,发了点小财,口袋有了点钱就跟班长商量着要一起给我送送行,晚上去镇街的小饭店喝上几杯。
镇街上没有路灯,只有电影院门前有两盏瓦数比较大的灯,充当了路灯的作用。电影院平常也是这个小镇的中心闹市区。
尤其有电影上映的日子或是有草台班子表演歌舞的时候。小镇的电影院,不是每天都有电影上映,一个礼拜也就一两次。
入夜,电影院前也没什么人了,在不演电影的日子了,小镇的闹市区也在享受孤独,最多就是几个小饭店和小商店门头前,会各自安装有一个电灯泡,起到现如今的霓虹灯广告牌的作用。
有心的饭店老板,会用一盏红色灯泡营造出一个富有浪漫色彩的氛围。
除了几个小饭店会传来一阵嘈杂声,镇街上其它地方静悄悄的,偶尔,从镇街后边的村子里会传来狗叫声。
老黑说的那家请吃饭的炒鸡店,就在电影院东邻,应该说是小镇上的黄金地角。老板的眼光确实值得称道。
“班长,我和海超可能都与大学无缘了,你一定努力考上大学,以后有个好的发展!”
在班长敬我的送行酒喝过后,老黑又端起酒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班长,“这杯酒呢,算是我和海超的祝福酒,祝你顺利考上心目中的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
“老黑说得好,也代表了我的心声,真切地盼望你的好消息,班长。”我也端起酒盅。
“谢谢你们,我一定会努力争取的,我下了决心要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班长郑重地双手端杯,一饮而尽。
这杯酒班长居然一点也没像喝第一杯酒时那样咳嗽,只是脸越来越红了,班长本来脸就白,这下显得格外红。
老黑看着班长的脸大笑起来,“哎呀,班长,你这脸红的。”
我也跟着笑起来,老黑对我说:“海超,你有文采,你形容一下班长的脸。”
然后老黑又补充了一句:“不准用猴屁股形容啊。”
我和班长都大笑起来,班长一边笑,一边找镜子,“我没喝过酒,脸真的那么红吗?摸起来是挺烫的。”
“老板?有镜子没有?”我问到。
“有,有。”老板娘从柜台里拿出一面小镜子递给我,我直接把镜子面亮给了班长。
班长伸头一看,“哇,这么红。我不能再喝了。
“没事,班长。喝酒不能小瞧喝酒脸红的人,可能更能喝。”老黑摆摆手,不同意班长的说法。
“来,让一下,炒鸡好了!”老板娘过来把桌面帮我们收拾了一下,这时老板把满满一大碗炒鸡端了上来。
“你尝尝怎么样,按你的办法做的。”老板跟老黑说。
“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味!”老黑尝了尝,啧啧称赞。
“班长开始,上油水啦!狠劲吃,多补补。来海超!”老黑招呼班长和我吃鸡。
鸡炒的确实不错,肉质鲜嫩,也入了味,酱油色也够,最重要,老板还放了点干辣椒,轻微的辣味,很开胃。
我们三个顾不上说话了,头不抬眼不睁地吃了好半天。眼看一大碗炒鸡吃得快剩底了,才纷纷放下筷子,真是大快朵颐。
“海超,真不舍得让你回去。”喝了酒的班长开始有点动情了。
““来,老黑,帮我们添点酒,我想再跟海超喝一杯。”班长抬起头来跟老黑说。
“海超,回去后继续努力,尽管暂时成绩不太好,不过不要紧!对我来说,考大学就是选择命运,而对你来说,可能不是那么至关紧要,也就是锦上添花而已,所以在某个阶段松懈了,不要紧,你能行!就算上不了大学,我相信你以后也会是很优秀的!”班长端着添满的酒盅安慰着我。
“谢谢班长,我会好好记得你的话,说实话我很感动,也很后悔在前边没用劲,没能跟你一起在不远的明天迈入大学的校门。”我低着头跟班长诉说着。
“记住!海超,别放弃自己!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班长一字一句地说。
“谢谢班长!我永远记得今天你说的话!”我俩一口喝尽,放下酒盅,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久久也没分开。
“好!”老黑在旁边鼓起掌来。
“我也是这个想法,也跟海超说过,千万别受打击,感觉没能考大学,这辈子就是灰暗的了,加油!海超!”老黑也在给我鼓劲。
“人生的魅力就是不能重来,好在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未来可以期待。虽然大学离我远去,但我在河东高中收获了很多,也交到了几个好朋友,班长你,还有老黑。也不算白来!”
“很好,海超,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我也会永远为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好同学而感到自豪。”班长依旧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又使劲晃了晃。
“这顿酒没白喝,这顿鸡吃得好!”老黑大笑着又使劲鼓了两下掌。
“来!以后这样的机会难找了,班长,再喝几杯!”
“行!我感觉越来越好了,脸好像也不那么烫了。”班长说着摸了摸脸。
“来吧,喝个痛快!”我把酒盅往老黑面前推了推。
“热合菜!热合菜!”老板一边提醒着一边端上桌。
“菜点多了。”班长皱着眉头说。
“不怕,班长,吃不了,带回去,明天也不用再吃咸菜了。”看样老黑早有安排。
“你这有饭盒吧老板?”老黑问。
“有有有!吃不完都可以给你们装饭盒里。”老板娘说着从柜台里拿出一个钢精饭盒递给老板,“去厨房好好刷一下。”
“放心了吧班长?尽情的吃,吃不完带回去,明天中午吃。现在这个天,一晚上坏不了。”老黑安排周到。
“谢谢老黑,考虑的这么周到。”班长说着放开我的手,又把手伸向了老黑。
老黑握住了班长伸过来的手,“咱先说好了班长,考上大学,以后当了大官,不准忘了我和海超。别到时去找你,你装着不认识!”
“不会,不会,就算当了什么官,你俩也是我永远的朋友!”
“你如果忘了,以后去找你,我就提着一饭盒炒鸡去找你!”老黑故作发狠的样子说。
“行!一言为定!”班长哈哈大笑。
在那个深秋的夜里,班长、我、老黑在那个等于包场的小饭店,喝了个痛快。
(954)
回想起跟班长黑哥相处的日子皆是快乐,人总要成长,大了以后就会有很多不快乐。黑哥去BJ当了几年兵,复员回县后,自己开过茶庄,也在镇街上开过饭店。我也曾经去过两次。
后来生意不知怎么样了,但我知道老黑开饭店的主要工作是每天接待南来北往的兄弟和朋友。
后来听说镇街的饭店入不敷出,关门大吉。回到了就业的事业单位,也混得个轻松闲散,每日主要业务还是迎来送往,有朋友笑称:老黑早上出门就开始举起手打招呼,到晚上回家才放下。
黑哥是个开心果,每每都是给别人带来欢乐。有他在的酒桌都是笑声。黑哥比较贪酒,中年以后,从早喝到晚。
几次住院,我去看他,病床旁的床头柜里都必有一小瓶二锅头。黑哥越来越瘦,但烟酒不离,他自己笑称会长命百岁,负责写我和班长等几个弟兄们每一个人的马票。
成年以后,不在一个城市,后来我多次出国。多年未见,交往少了,但不耽误我们一见面还如学生时一样融洽,说起少年时,哈哈大笑,笑得彻底。
黑哥给大家带来的都是欢笑和快乐。但我知道他自己内心并不快乐,他在借酒浇愁。黑哥是很有才的人,书法写得很好,通古博今,出口成章。
黑哥是曹姓后人,总是笑称也是英雄之后。黑哥没什么钱,也没什么大本事,但他是我一辈子的好哥们儿。
又是一年秋高气爽,又是一夜月朗风清。几十年的人间风景,黑哥率先看到了尽头,不再留恋,在那个秋天,拂衣远去。老黑走得很突然,在那个秋夜,心脏出了问题,没来得及给我们写马票。
已经有些年没见过班长了,班长在那个山沟里的乡镇工作时,我跟老黑还有团支书去看过他一次。
那次我们在食堂做的菜,在班长宿舍吃的,老黑掌勺,做的菜跟我们在学校那年聚会时差不多,也算重温了一遍学生时代的生活。
从那以后,班长的官越当越大。在一个县级市当市长的时候还跟老黑去见过一面。
前几年,老黑跟我商量着要去看看班长,本来想见一面就走。但班长提前给我俩订的酒店,说来了就要住一晚,好好喝喝,好好聊聊。
在酒店客房里,班长和我们拥抱在一起,聊了片刻,班长说,“你们来了要去我家吃饭!”
班长的家在政府边上一个安静的小区,房子很大,班长的夫人就是那年在山沟里见到的那个女孩,从大城市跟他回了小县城,又到了小山沟,陪着班长一直从基层做起。
班长的儿子已经读大学了,是体育大学,看照片虎背熊腰的,跟班长年轻时不一样。老黑跟班长笑称,你是被咸菜疙瘩耽误了。
那天,班长夫人亲自下厨,我们三人在班长家里,回忆着几十年前的那个镇街小饭店的秋夜,也回忆了在班长起步那个乡镇的夜晚,以友情作肴,那个秋夜,我们三个又喝了不少酒。
老黑逗趣地说,“你现在当了这么大的官,是真没忘了我们兄弟们,还是怕我提着一饭盒炒鸡来找你?”
我们三个哈哈大笑起来。
聊起当初,看看眼下,班长也是感慨万千。班长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甚至也已经有能力改变别人的命运了。
那天吃完饭,班长夫人一边收拾,一边说,班长好些年没喝酒了。
此后,班长工作越来越忙,官也越做越大,现在已经是一个地级城市的常务副市长了。从那次见面后,我和老黑再也没去打扰过他,老黑说,“忙得层次不一样了,心中有个想就行了。”
于是,我们跟班长,只是在过年时发个信息,互致问候,互致新年祝福。君子之交淡如水。
再见到班长的时候是去年在老黑的告别仪式上。跟班长一起给躺着的老黑鞠了躬,跟家属握了手,一起送了些钱,表达一下兄弟情义,也给家属致以慰问。
老黑的儿子长得跟老黑年轻时差不多,黑黑瘦瘦的,班长抱着老黑儿子的肩膀和哭得跟泪人似的老黑妻子说了几句话,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老黑妻子,说孩子以后有啥困难,就联系他。
我送班长到他的车前,秘书早已把车门打开,班长驻足回首,跟我又紧握了手。左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想说什么,又有些无言。
“我们都快到站了,多保重吧,老黑没来得及给我们写马票啊。”班长叹了口气说,“我想,我们终会那边相见,老黑这边不送,定是先去那边迎接了。”
班长的车开走了,我看着班长车后喷出的青烟,越来越远。
回头望去,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棉花糖般的云朵,前面不远处高高烟囱口上也在冒着青烟,许是老黑已驾鹤西行了。
又是一年秋风起,又是一年落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