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裴之通话结束,林朝夕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
如果她拿到了交通数据, 那她肯定要取消和裴之中午的见面, 把所有精力投入修改程序中。
但她没有提前和裴之取消约定, 裴之也并未提及这件事。她或许会遗忘, 但裴之也没有多问一句明天“明天中午”。电话挂断后, 他们无法联系。让林朝夕甚至觉得, 他是有意回避。
一想到这点,她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涩难过。
周一的时间用来求助、整理思路, 周二时间在东奔西跑中度过, 周三一大早, 她就来到交警大队门外。天阴成铅灰色, 空气湿重,像要下雪。
政府单位大多八点半上班,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她已经在网吧电脑里下完了所有编程需要的软件, 函数库也已就位。她又花了一段整理好拿到数据后的工作流程, 争取一切能顺利程序化推进。
总的来说,用一夜未眠形容会更恰当。
八点半不到,保安就上岗开门, 林朝夕与许多赶早来处理交通事故的人们一起走进交警支队大院。
她敲开宣教科办公室, 在正整理着装的女警们看着她怔愣。林朝夕微低头,鞠了个躬,把脸缩在围巾里,站到科长办公室门前, 就不说话了。
办公室里熙熙攘攘工作起来,永川没有暖气,起初办公室里凉如冰窖,后来逐渐暖和起来,她自始至终都保持进门时的姿势和站位。
一半小时后。
科长办公室门豁然洞开,林朝夕抬头,女科长拿着一个u盘放在她面前。
——
林朝夕跑出交警支队大门,看了看时间,10点过5分。
今天没有阳光,阴风刺骨,街道上都是匆匆赶路的行人。她看了眼长街,握紧手中的u盘,冲入人流。
回到网吧,林朝夕打开电脑,戴上耳机,插入u盘。
周遭霎时静下,电脑读完数据,她点开文档。
一瞬间,数不清的绿色excel文档如水流般泄下,右侧滚动条还在不断缩短。
片刻后,滚动条停下。林朝夕眯起眼,握着鼠标拖动滚动条,开始审视u盘里所有excel文档。
这些文档名并不统一,命名格式各异。仔细看去,它们中有些是从程序中统一导出,另一些则是交通局标准统计文档中导出的内容。
看着这些文档,林朝夕甚至无法估计出永川市究竟有多少条道路和四岔路口红绿灯总量,而其中不同道路名、不同年份、月份,文档数量之庞大令人咂舌。
光文档数量就是林朝夕所未预料到的,而当她打开文档后,里面不同的数据类型和陈列方式也令她再次震惊。
她一个个文档打开去,甚至还看到不少还是原始数据,需要她自行处理。
她相信这并不是交警大队在刁难她,毕竟永川面积5倍之于安宁。正因为她要的东西急而多,所以他们一股脑给她了。
林朝夕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机械地打开文档,试图整理思路。但处理思路又被新出现的问题打断,如此循环往复。
曾经安宁市的数据,有裴之在她身边,陪伴她一起整理。虽然他们花了很多时间,但感觉上并不困难复杂。
但永川的这些不一样。
有某一时刻,她仿佛身处于一片雪海,地面纯白,黑色数字洋洋洒洒从天而降,每一个数字的形状都非常清晰,它们浩瀚无垠,落在她的头顶和脚背,从她的小腿到胸口漫延,直至将整个世界完全淹没。
最终,她勉强抬动手指,点击红叉,咔擦一声,页面尽数消失。
屏幕静止,网吧喧嚣如寒风灌入,耳畔仿佛响起尖锐的啸声。
林朝夕觉得一阵说不出的耳鸣,眼压很高,酸涩肿胀,想大哭一场,但又完全哭不出来。
她双手捂脸,用力搓了搓。
——
绝望情绪从她大脑中被压紧的盒子里不受控制蔓延。
强行冷静的过程,是林朝夕走到厕所冲了把脸,再走回座位,机械似地翻开笔记本,对照她所写下每一条细则的过程。
圆珠笔印有一些细小的反光,她手指点着每一个字。不管附近的游戏少年们喊声有多激越,她都保持同样语速,把每个字念出声来。
开始时她心绪急而浮躁。她从安宁来永川,推翻原先准备程序的感觉已令人绝望。
现在她好不容易翻过高山却又见高山,花了那么长时间东奔西跑拿到数据,她却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整理。
这几天她差不多就靠一点信念支撑,信念在前,她却只看到自己的无能。
现在是12月17日星期三 11:03。
离老林车祸发生还有90个小时,这90个小时包括她所有吃饭睡觉时间,她很想一刻不停,但累积疲劳只会让大脑迟钝。
比如现在,她只能把现在的沮丧归结为连日睡眠缺乏。老实说可能是感冒了那么多天,她现在很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只是这么想,她就不由自主趴了下来,脑子像浆糊,呼吸间空气炽热。
刚才的文档甚至让她快相信宿命论了,仿佛无论她多努力,在老林这件事上,她始终会遇到一个又一个难题。
她想到这里,她赶忙爬起来,又念了几句本子上的字,把悲观的部分再次压紧。
其实数据多也有好处,林朝夕很冷静地想。它能让最后的预测能变得更加精确,大量切实数据可以支撑整个程序运转。
坏处是,今天已经周三了。她很清楚,面对如此数量庞大的数据,只有她一个人,90个小时根本来不及。
——
11:05分。
林朝夕保存数据,关闭电脑,背起书包,往网吧外走。
她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并不非常理智。
起因是她意识到和裴之相约午饭时间临近。等她拦下出租,坐进车内,听到司机师傅问“去哪里”,她才意识道自己想做什么。
“小姑娘,你要去哪?”司机又重复一遍。
林朝夕怔愣,前方道路是种阴暗的灰色,她只能说:“往前开吧。”
司机在她耳边说着一些话,大概是提醒车费一类的。林朝夕看着前方灰蒙蒙的道路,无心应答。
她很确定,在刚才短短几分钟时间内,她一门心思想出门寻找裴之的帮助。
她见过那种庞大的、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的能力,见过暴力破解大量难题的天赋。那是真正属于天才的能力,也是她现在所需要的东西。
电台里放着午间经典老歌,空调温度很高,林朝夕松开点围巾,脑袋昏昏沉沉。
就算这样,脱离下意识反应后,她很清楚自己不能去找之求助。
裴之的母亲病危,在不透露老林车祸的前提下,她怎么才能说服裴之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间,陪她去做一件无关紧要的工作?
更何况。
更何况林朝夕想,一边是老林,一边是自己的母亲,她不能让裴之做这样的选择。
林朝夕看着前方,因自我无能而羞愧,但起码她现在还知道,什么能做,以及什么不能做。
痛苦的羞愧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出租司机调了个频道,情歌声变低,电台里开始播放新闻。
“失恋了?”司机问她,“看你年纪还小,以后的路还长。”
林朝夕吸了吸鼻子:“没有,我和……男朋友关系很好。”
电台里是中午的教育节目,主持人一开始在念一篇高中作文范本,声音悠扬悦耳。随后开始播报一些教育新闻。
“小小年纪,谈什么男朋友,不好好读书。”出租司机瞪她。
“据悉,华罗庚杯少年数学邀请赛笔试初赛将于下周六开始……”新闻播报声透着噪点,沙沙哑哑。
林朝夕视线移向广播:“这个比赛。”
“这比赛怎么了?”司机师傅问。
我和我的男朋友下周六也要去参加。
林朝夕本想开个玩笑,让自己哪怕情绪缓和一些都好。但话到嘴边,她忽然想起,裴之根本没报名今年的华杯赛。而她呢,她注定要在周日回到属于她的现实世界,也没办法参加了。
云层压得很低,道路两旁是永川市景观带,原先很美,此刻却透着一种未明的青灰色。
好像一切都即将到达终点,原先再美好的路途也会晦暗不明。
“数学家学术年会将于本周日于永川大学召开,据悉,届时将有800余位国内数学界专家学者参会……”
广播声渐低,林朝夕抬头:“师傅,我要去慈恩疗养院。”
她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