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春暖花开。
郑门太尉府里自从上个月起, 上上下下每个人的脸上便都是带着笑, 连走路的脚步都要轻松上几分。
“娘,方才我听焕儿爹说朝中刚得快报,大军半个多月前便已经班师回朝了, 估摸着这个月底,焕儿就能归家了。当真是祖上有德, 这一去几年的,如今不但是平安归来, 还立了大功呢。”
一班府中的娘们齐齐聚在老夫人北屋中, 姜氏穿着新做的青丝缎流纹绣春衫,对着座中的老夫人说话,面上是掩不住的欢喜神情。
老夫人比起头几年, 明显是苍老了许多, 平日里也不大迈出屋子,一心向佛的。只今日却也是精神奕奕, 瞧着便似年轻了十岁。听了姜氏的话, 点头笑呵呵道:“焕儿这孩子自小就机灵皮实的,我就知道他往后必定有大出息的。如今果然是给我杨家光耀门楣了。可怜见的,一去几年的,如今回来只怕平哥都认不得他呢。”
老夫人说完,她身边的一干人便纷纷点头, 又将目光投向了许适容那里。
许适容摸了摸正端坐在自己身边的儿子的头,笑道:“平哥不知道有多想他爹呢。尤其最近,知道他快回来了, 三天两头地追着我问他爹的事情。”
大家伙都笑了起来。平哥见自己被人笑,小小的脸微微地有些发红,只仍坐着,小身板一动不动的。
许适容见他人前这般模样,心中哑然失笑。心道那杨焕活脱脱的一个现世宝,也不知当日哪跟筋搭歪了,竟会出了个这般一板一眼的儿子。不过四岁虚龄,便是整日小大人的模样,倒是颇得他祖父的喜爱,说比他老子出息得多了,一有空就亲自领到书房教导课业的。亏他这么小的年纪,竟也是聪颖异常,一本千字文读得滚瓜烂熟,问他意思,也是娓娓道来,口齿清楚,喜得杨太尉老泪纵横,连连说是祖上积德,从此更加用心教导。
一帮人说完了话,见老夫人有些疲态,便各自告辞了去。许适容牵了平哥的手到了外面廊上,也不用身后跟着的奶娘,自己一把抱了他到怀里,亲了一口道:“平哥还恁小,见天地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娘见了都心疼。不若明日里娘去跟你祖父说下,停歇个几天吧?”
平哥摇头道:“娘,我听喜姑姑时常教训庆叔叔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觉着很是不错。我不累。”
许适容见他这般,无奈叹道:“娘倒巴不得你会躲懒些呢。小小的人竟是这般有自己的主意,连娘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平哥突然大声道:“娘,我晓得爹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等爹回来,我一定听爹的话。娘你看可好?”
许适容笑而不语,伸手点了下他小额头。平哥见身后跟着的丫头奶娘也都忍住笑的样子,脸又红了起来,犹豫了下,这才凑到许适容耳边小声问道:“娘,我爹甚么样?”
许适容想了下,笑道:“你爹高高的,眼睛和你一样,就像会说话,又聪明又能干。平哥见了一定会喜欢他的。”
平哥眼睛闪闪发亮,一双手紧紧搂住了许适容的脖子道:“娘,我想听你多讲些爹的事情。晚上我睡娘身边吧。”
许适容看了眼身后的奶娘,见她似是要开口说话,便阻拦了,笑着应了下来。晚间娘两个并头躺在一起,许适容挖空心思了给平哥讲从前杨焕的一些事迹,当然都是掐头去尾地挑一截能树立正面形象的片段,比如不畏强暴除去地头蛇,又比如修海塘抢险时奋不顾身下海护堤等等。平哥听得一惊一乍,兴奋地小手小脚乱舞个不停。许适容一直讲到了二更末,这才见他倦极沉沉睡了过去,手脚搭着自己的身上,小嘴巴微微地嘬了起来,那睡觉的样子便和从前的杨焕看起来一模一样。
许适容满心爱怜,亲了下他的小额头,帮着他拢好了被衾,放下了锦帐。自己躺在那里却是了无睡意,一会想着杨焕一去竟已是三年多,中间不过是与自己来回鸿雁传书,一会想着他再半个月便要凯旋到京,那时两人相见,不知道是怎生一番模样。心中想着,竟是一阵急擂鼓般地跳动,摸着自己脸,竟似都有些热了起来。
许适容了无睡意,下了榻燃了灯盏,倒了杯水喝了下去,这才觉着心头稍微平静了些,只那脸却仍是烧得厉害。忍不住探身到了梳妆台前,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见镜中人仍是云鬓堆鸦,肌肤温玉腻膏,眉梢带媚,眼角传情的,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一低头,瞧见抽屉里一叠整整齐齐的书信,都是这些年他陆陆续续写过来给自己的,便又拿了出来,坐到烛火前发呆了一阵,抽出了几张信筏,低头重新看了起来。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娇娘,此是我偶见范大人深夜不寐所作的词。我虽不才,见此心中也是戚戚然。唯愿我大宋王师早日驱尽敌虏……甚念你和平哥……”
“娇娘,前些时日率兵偷袭西夏军,夺回了庆州的城防,就地动工筑城,区区十日便筑起一座新城,范大人赐名大顺,此城锲入宋夏夹界,位置及其重要,须得用心守住……念你……”
“娇娘,我与范大人长子纯佑及数名将士不慎被俘,对方因我身份有所顾忌,被囚禁数日不得自由。恰遇从前被我放过一马的西夏谋士略京,暗中引我通了西夏废太子宁林格。废太子之妻没藏氏被其父元昊所夺,立为皇后,己身太子之位又被废,心中本就忌恨。我应允他若弑杀李元昊,我必定在大宋皇帝面前保他为西夏王。废太子被说动,第二日便伺机闯入李元昊寝宫,削他口鼻,李元昊血流不止丧命……边界自西夏向我大宋投诚的人,已陆续不断,西夏议和使节已从兴庆府派往东京……日夜念你……”
许适容一遍遍读着这信,用手摩挲着已经泛了毛边的纸张。他信中虽不过寥寥数语,语句平淡,只她至今想起,犹是心有余悸地。
桌案上的灯盏突地爆了个灯花,骤然亮了不少。许适容听着外面隐隐传进来的敲更声,将信重新又小心折好,放回了匣子里,正要吹灭烛火去安歇,突听门上传来了叩击之声。
许适容有些惊讶,这般时辰了,府中还会有谁进这西院来叩自己的门?平日里小雀怕她寂寥,晚间都是睡在她屋子外的隔间,说是有事叫唤也方便。只前月里晓得那二宝也要随杨焕归来了,许适容早给她备了嫁妆,送她回了从前哥哥嫂子处,只等着二宝回来迎娶进门了。所以这院子里外面几间屋子虽有另外的丫头奶妈住,只她这里却就一人。
许适容整了下衣裳,手执烛台到了门边,一边轻声应着,一边把手伸向那门。她刚打开,一下便惊呆了,手上那烛台竟是拿捏不稳,噗一下掉在了地上,一下熄灭了去。
许适容站着,连身子都不住有些发颤。那门外方才照见的不是别人,竟然就是她这三年来日思夜想的杨焕!匆匆一个照面,他看着还是她念想中的那个人,只眉间却多了刚毅之气。几年的时间,他如今已完全成了个英伟男子了。
杨焕一语不发,猛一下便抱住了她。黑暗里两人紧紧相拥,唇齿相接,竟似恨不得要把对方揉进自己身子里的感觉。
良久,许适容才挣脱开了他嘴,气喘吁吁道:“你怎会……”
杨焕不待她说完,便一下打横抱起了她,低声道:“我想你得紧,恨不得立时见到你,等不及和他们一道慢慢腾腾地走,这才自己才打马赶回来的。我方才吩咐了家人叫不要惊扰我爹娘的。明日他们自然就知晓我回来了。”说着已是往那床榻走去。
许适容紧紧抓住他肩膀,一颗心欢喜得便似要跳了出来。待快到榻前了,这才突地想起里面还睡着儿子,急忙道:“平哥还在帐子睡呢……”
杨焕一怔,又狠狠亲了下她额头,这才放下了她,自己轻轻掀开帐帘去。
许适容拾回了灯盏,重新点了起来放回桌上,这才到了床榻前,与杨焕一道看着儿子。
杨焕定定地看着睡梦中的平哥,半晌这才看向许适容,迟疑道:“真是……我儿子?走时还腿软手软的抱都抱不稳,一下竟这般大了……”
许适容忍住笑,轻轻敲了下他肩膀道:“不是你儿子还是谁儿子?你莫不是想赖掉不成?”
杨焕嘿嘿一笑,俯下身往平哥脸蛋上轻轻亲了一口,这才放下了锦帐,站起身握着许适容手道:“娇娘,这几年当真苦了你了……你有没念着我?”
许适容心头微微酸胀,面上却是笑道:“我才没念你呢。我有平哥陪着,日子不知道多舒服呢。”
杨焕佯装沉下脸道:“哼哼,怪不得我在西北,日日见别人在掏耳朵,说是家人念想发痒,我却是没痒过几回。原来你都从来不想我的。看我怎生好好教训你!”说着已是抓住她两手,一下便带到自己怀里,低头狠狠啃咬了上去。
许适容低声吃吃地笑,又怕惊醒了榻上的平哥,半是迎半是拒的,两人纠缠得气喘吁吁的,杨焕凑到她耳边哑声道:“不行了……快去别个屋里……”
许适容心也是面红耳热心头一阵鹿撞,被他一下又抱了起来,正要出去别的屋子,突听身后一个带了睡意的声音道:“娘,他是谁?他怎的这般抱住你不放?”
两人一僵,齐齐回头望去,见帐子缝隙中正伸出个小小的头,不是那平哥还是谁?
许适容急忙推了下杨焕,杨焕这才不情愿地放下了她。许适容急忙掀开了帐子坐到平哥身边,摸了下他头,笑道:“平哥,他就是你爹呢。快叫爹。”
杨焕也是蹲了下来到那平哥的面前,笑嘻嘻道:“乖儿子,快喊一声爹叫我听下。”哪知平哥竟是呆呆看了他半晌,突然扁嘴道:“你不是我爹!我睡之前我娘就跟我说了,我爹是个大大的英雄,他要再过些时日才穿了盔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地回家……我刚才看见你欺负我娘了。我爹才不会欺负我娘!你不是我爹……”说着便已是朝他胡乱摆手踢脚起来。
杨焕咦了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恐吓道:“你个小东西!竟敢不认我是你爹!你再嚷,瞧我叫你娘再多生三五个弟弟妹妹出来,到时候他们一个个地争着叫我爹,瞧我还要不要你这小东西!”
平哥方才便是想着自己是小男子汉,定要保护好娘亲的。这才强忍住没有哭出来,此时被他这般恐吓,哪里还禁得住,哇一声那眼泪便掉下来了。
许适容心痛儿子,狠狠拧了下杨焕耳朵,这才急忙自己抱住了平哥,拿块帕子给他擦眼泪,又哄他躺了下去睡觉。那平哥抽噎着又指着杨焕,许适容急忙示意他出去,杨焕郁闷,只也不敢惹了娇娘生气,无奈只得出去了守在门边。一直等得到了快四更,这才听见门吱呀一声,里面闪出了娇娘。
杨焕大喜,一把搂住了便往一侧的空屋里去。许适容靠他肩膀,低声笑道:“我还当你出去这几年有长进了。方才才晓得你竟是越活越小。连自家儿子都欺负……”她下面的话却是没了,原来都是被他尽数吞进口中去了。
……
以下省略n字。
全文完,哇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