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素分给他们的东西并不怎么可口,是她先前买的干饼子,平时她和萧显重吃都是先在锅里泡软,不然会干到两人咽不下去。被救出来的四人不管以前的日子过得有多好,现在却顾不上饼子干,塞进嘴里都没有嚼几下就咽下去了。
一个个的喉咙都挺粗,都没被噎到,何素暗想,到底还是分了水给他们。没办法,她看不得有人在她眼前噎死。
“稍微吃点填填肚子就行了,我们马上还得再上路,越快到镇上越好。”
“前面的路没有被淹吗?”吞下干饼子朱应俭出声问道。
“昨天听岗上村的人说被淹了,也不知是不是瞎话。”萧显重答道。
他也认出这位落难公子是谁了。要说朱应俭在京城还挺有名,姑姑是宫里的宠妃,父兄又身居要职,偏他不学好就不肯入仕。有人说他总是在游山玩水、寻花问柳;也有人说他在经商,在濠州一带小有名气;萧显重总觉得这两者似乎都不是,朱应俭气度不凡,不比他的父兄差,若他入仕当另有一番成就才是。
朱应俭倒不是真没有想过入仕,只是朱家在朝中太打眼了,又拒了几位皇子的好意只向圣上表忠心,为了低调些给朱家留一条退路,朱应俭才转而去经营家业。
只是越是经营,他越是觉得有趣,尤其是在看过一个个被金钱左右人生的人后,他对积累财富就更上心了。如今朱家的产业已经是他刚接手时的两倍,这还不算他的私产。毕竟照父亲的意思,朱家大部分家产是要留给长男,也就是他的兄长,他总得为自己考虑一下置点私产。
他倒不是觉得家里只顾着兄长有什么不对,只是他每次进京嫂嫂劝他上进的目光令他不喜,他的夫人似乎也在嫂嫂这儿受过气,偏在他兄长眼中,嫂嫂贤良大度,最是懂礼。朱应俭在兄长面前略提了几句,没有得到兄长的应和后,他就偷偷攒起了自己的小金库。
这事只有跟他最亲近的几个掌柜知道,且这几个掌柜如今明面上已经脱离了朱家。
在二皇子提到借粮一事后,朱应俭便担心二皇子查到了什么,手中的产业也藏得更隐秘了。
他也提醒了父兄,如今在二皇子面前还是应当适当服软,免得真的被记恨咬上一口,但是父兄却不听,还说官场上的事与商场不同,他并不明白。好吧,朱应俭觉得这个世上他不明白的事太多,但他至少懂得适可而止,也懂得不管多深的情份也是经不起消耗的。
在知道父兄想要辅佐姑姑所生的皇子时,他对家人的情份空前动摇。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至少在这个时候谋划这个,不是一个好主意。他到底还是劝过几句,却被父亲训斥,甚至把他赶回了濠州。父亲好像变得不一样了,至少当初为他不能在官场上谋一席之地而惋惜的父亲,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待吃过了干粮,他们又继续赶路。不管在雨天赶路如何艰辛,他们总是得走,得去找一个安全的场所,得去完成他们本该去完成了。背后可能会有追来的贼寇,背后也留下了曾经相伴走过许多地方的亲近之人,他应该时刻记着这些,然后继续走着,活下去。
就像他身边的萧显重,他经历过的不比许多人少,他也正在路上走着,为了家人也为他自己,寻找能让他们平静活下去的地方。
“这破天气,我看又要下雨。”
“我最讨厌下雨了,我的鞋子自从出来后就没有干过。”
“我的也是,要是下一个镇子能让我们进去就好了。”
几天后,一行人有些突兀地走在雨幕中,路边也没有其他的行人,好似天地间就剩下他们一般。在车前开路的两人压低的说话声传到何素耳中,让她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她也希望到了下一个镇子,他们可以进去,要是再不进,明天就可以直接进濠州城了。
朱应俭等人身上带着的令牌被岗上村的人搜走了,若有这东西在,他倒是能叫开城门进去,可是没了令牌,全靠一张嘴,城门口的人可不信他们是官家公子。连辆马车都没有,一个个看着狼狈,旁人怎么看都不觉得他们像有钱人。几个小厮在城门口白受了一顿气,最后没有办法,他们只能继续走,反正大家都是要去濠州,一路上互相有个照应走得也安心。
何素当然没有不愿意的,她的五百两还没有到手呢,要是他们半路跑了她都找不到地方要钱。至于萧显重,他已经想要定居濠州,若是能跟当地大族的二公子打好关系最好不过,以后也能有个照应,在这之前,他得先确定朱应俭是否值得相信。
两人坐在车上闲着无事就时常聊天,朱应俭出入各种聚会,什么内容都能聊上几句,而萧显重以前也是在外面玩过的,跟朱应俭也能聊到一块儿去。何素在前头听了个热闹,觉得这两个男人也太能聊,且聊着聊着似乎就成至交了,这友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吹得何素也跟着晕乎乎的。
一起走得人多了也有好处,朱应俭这当主子的是指望不上,几个仆役却是能干的,安排起事情比何素还周全。何素就讲究一个快速简便,他们却是细致讲究,给朱应俭坐的石块都恨不得用热水给烫过再用柴火烘干了,一套动作行风流水般做下来竟也不耽误时间,让何素暗暗佩服。
这一路去濠州都是雨天,他们进不了镇子,一些小村庄还是能进去的。有了上次的教训,他们不敢再借宿,只花些银钱换些吃食衣物。村子虽然把他们身上的钱袋子、令牌之类的收走了,但他们藏得隐密的银钱还在,常春还藏着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就是这银票兑不开,想花也没法花。
天在连绵秋雨中越发的冷了,他们身上的衣服也不抗冻。常春等人随着车子跑倒还热乎,坐在车上不好活动的朱应俭却受不住,他先前就因为受了雨淋有些不舒服,这才应下去岗上村借住一宿。不过不知是受了惊吓把病给吓没了,还是岗上村人的药真的有用,他脱困后发现病竟然好了。
萧显重从村子里也翻出不少衣物,也分了一件给朱应俭。当时他翻的时候黑乎乎的也没有看清,只挑厚实松软的拿,分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有一件带着一块明显的血迹,像是有人翻衣服的时候蹭上的。朱应俭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几个下人却替主子不平,一到了有人的地方便想给朱应俭买一身新的,就算不是新的也不能是晦气的。
村子里的人见到有生人来还挺警惕,不过他们嘴皮子溜,很快就打消了村民的疑心,加上他们并不打算住到村子里,只想买些东西,村民也就更放心了。
“这边是不是已经近濠州了?”萧显重问道。
朱应俭对此地也不熟,有下人闻言搭话道:“回两位老爷,此地离濠州府不算了,已经在南京省内。”
“那倒是不远了。”萧显重说道,又感慨了一声,“到底是南京地界,比我们沿途经过的地方都要宁和。”
“南京省徐布政使注重民生,在他治下各府官员也都兢兢业业。今年浙江、江西、湖广受灾,与三省相距不远的南京省却只有历年灾情多发的两镇出了事,已经算是难得。灾情闹开后,徐布政使又令各府加强巡防,以防流民生乱。”
“徐布政使听说是行伍出身,想不到在处理政务上也颇有见地。”
“正是。”
边上常春听到两人聊起徐布政使,朝朱应俭看了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
朱应俭很是自然地继续说道:“在下有幸跟徐布政使见过几面,内子正是徐布政使族弟之女。”
“竟是如此。”萧显重脸露惊讶,少不得要捧上几句,单从他听说的徐布政使的事迹也值得人吹捧。
十几年前,外蒙忽然犯境,主帅阵亡,副帅带兵撤离,留下徐平徐将军也就是后来的徐布政使殿后拖住追兵。当时的副帅跟徐平有私怨,许多将领都觉得徐平八成是活不了了,谁知他竟带兵伏击了追兵,不但将他们拦下,还利用当地地形绕到他们身后给了他们一击,解了当时之困。
后来派来增援的大将赏识徐平提拔了他,徐平跟着他继续抗击不死心的蒙兵,并一步步高升,在军中有了一定的威信,也有了忠心于他的兵将。
六年前,外蒙总算求和,战役结束后,徐平的去留成了难题。圣上对徐达这样没有背景的武将还是希望拉拢的,但是当初阵亡的元帅留下的儿子一直对徐平不满,一心想把徐平从兵中挤出来。圣上对这位将门之后也颇为看重,最后权横之下,将徐平派去了山西某地当同知。
其中原由萧显重也没有听说,只知道历年闹匪患已经死了好几任同知的一府之地,在徐平到来后连偷儿都少了。后来当地知府涉贪腐被查,徐平代为执政成了代知府,这一管就是三年。等到三年期满后,徐平还是没有回到军中,反倒成了南京的布政使。
要知道南京省的布政使一向由圣上的心腹担任,徐平本来无根无基的武将,忽然升迁到这个位置令朝中许多人暗自揣测圣意。萧显重到底是萧家人,知道的也多了,无非是最受圣上看重的元帅跟某位皇子略说了几句话引起了他的疑心,他便想扶持另一个将领。
他先给了徐平一点甜头,看看他是不是值得扶持,若也是一个心思过多了,他到时候可以再换,反正徐平手中已经没有兵权,也没有关系亲近地位崇高的姻亲故旧,唯一上得了台面的也就是他的堂侄女跟朱家二公子的亲事。
这门亲事定下时,有许多人拿来当笑话。朱应俭并未入仕,家里安排给他的妻室人选大抵是什么高官的侄女或是小官之女。徐氏并不算是徐平的嫡亲侄女,她的父亲跟徐平已经出了五服,又是农户,也难怪旁人会嘲笑。
朱家不是不知道这些,却也知道徐父在徐平在外从军时,替徐平照顾老母,比他的亲兄嫂还孝顺。为此,徐平回乡后,对他们也比对亲兄嫂还要好,若不是本就同族,他都想收徐家的几个孩子当义子义女。
老太太临死前让徐平不要忘记提拔徐父,自己亲生的长子嫡孙却连提也不提,可见是伤了心。她还一定要让徐平给侄女找个好婆家,在她卧床不起时都是徐氏在照顾她,她是真心喜欢这姑娘。徐平自然答应,他当时想着军中那么多未成亲的郎将,他总能挑个好的。
后来他的夫人说军中的郎将生死难测,并非良配,多方打听后知道了朱应俭,便托人去提了提,想不到朱家还真应下了这门亲事。
现在想来,家中父兄怕是一开始便有了更进一步的心思,才会让他娶徐氏跟徐平搭上关系,回去后他得跟徐氏聊一聊了。
又走了一日,他们总算走到了濠州府。
城门外,守城的兵将正一个个盘问进城的百姓,若有户藉不明的说不清来意的,一般都会被拦在城外,当然若能出银子让士兵相信来人的户藉证明是掉了,也是可以进去的。
常春等人已经准备请何素帮着出银子打点了,何素也答应了,谁让她想要收那五百两银子呢,结果到了门口,常春发现守门的兵将中一个小胡子马脸的是他认得的,跟朱应俭提了后便上去拉关系。
“姚校尉,小人常春,是朱家的仆役,不知姚校尉是否记得?去岁姚校尉成亲时,我还曾代我家二老爷去府上送过薄礼。”
姚校尉看到常春是觉得有点脸熟,只是他一身的打扮太普通了,看着不像是朱府的仆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