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死灵魂在血湖里载沉载浮,怨气凝固如实物,胶质似地笼罩于湖面,发散着中人欲呕的瘴疠之味。【】喁喁的号哭声时断时续,惨雾伴着怨气鼓荡不休,众人明知脚下烫得有如踩了烧红的铁板,但被这惨雾拂过周身,却从心头觉出了阵阵剌骨的阴寒。
几只夜叉齐齐嚎叫,脊上蜷缩的肉翼蓦地打开,带着杨戬向湖心疾飞而去。沉香三人被金锁吸着,身不由己地跟着腾空,刚刚飞到湖上,喜怒哀乐恐七情纷纭,贪嗔痴诸般念头,也突在识海里百般翻腾。地下血湖更是波涛狂叠,浪击三千,卷起沉积的森森白骨,竟使得原先血色的湖面,变得白茫茫望不到边际。
死灵魄炸锅般地波动起来,狞狰的利齿,扭曲破碎的面目,从飘浮的白骨中幻出疾冲向上。但夜叉飞得极高,死魄的利齿咬在空中,不甘地坠落回水里,仰面向空狂暴地嘶吼起来。
灰白的白骨浮浪丛里,遥遥有一点微弱的光芒在浮动。夜叉绕了那光点盘旋三匝,又是几声嚎叫,那光点便陡然大涨,所过之处,湖面波涛突然静止如死,白骨沉入湖中,只余厚如瘀血的湖面。夜叉们便趁了这一霎间的缝隙,如鸟投林,急坠向光点的来处。
光点的来处位于湖心,一座高筑的平台,巍峨地屹立在血浪之上。台分两层,第一层离水面极近,黝黑的粗糙大石,粘染了许多赫红,第二层形如古塔,四面无墙,唯有高大的黑柱擎着塔顶。塔上一枚摩牟珠熠熠生辉,正将怨气惨雾远远地避了开来。
夜叉穿塔而入,摩牟珠又是一阵大亮,旋即暗淡了下去,色泽转为银白,若有若无地闪烁不休。
将杨戬放落地面,几只夜叉向一名老僧躬身施礼,恭敬地叫道:“菩萨,杨戬带来了。”
菩萨?地府的菩萨,那就是地藏王菩萨了?镜里镜外的目光,不由都集中到那老僧的身上。但与想像中的不同,这老僧相貌颇是平常,白眉微曳,按佛制着了一件素色衲衣,胡须绞得干干净净,慈眉善目,面色却苍白得没有一分血色,也不知是摩牟珠映照的影响,还是因为气色原本便差。
他盘坐在塔中的一块大石之上,膝上横了一根荆木手杖,与凡间修苦行的僧人一般无二。一只矫健的大黑犬,正听话地伏在石边,却是自从杨戬进来,便突然扬起头来,眼光只在杨戬身上打转。
“真君,十八层地狱之下,实在不堪待客。怠慢之处,还请真君海涵。”
挥手令夜叉退出塔外候命,地藏王合什施了一礼,轻叹着说道。声音低沉柔和,却自有股安定人心的平和。
这长居地狱的菩萨,他见自己到底用意何在?杨戬迅速在心里分析,先前谛听长鸣,震毁了七星轮盘,此两者必有联系。只是地藏王从不涉及三界争斗,何以会为天廷的一个重犯强自出头?推敲不出结果,他用目光回应着地藏的话,神色淡定安静,不流露出任何真实的念头。
谛听低低地鸣叫一声,竟从菩萨驾前起身,小跑着来到了杨戬的身边,伸舌轻轻舔他肩臂上的伤处。杨戬微微一讶,垂目看去,谛听乌黑的眼眸里,竟是含满了泪水。他心头一震之下,突然想起,谛听虽不能言,却知晓天地万物之事,莫非……
“真君想也猜出来了?不过可惜……”地藏王又诵了一声佛号,低声叹道,“谛听虽知天下事,但天下事皆有因果,前因未尽,能知即为能害。以一己之知,乱天地之果,不足以为福,反足以为三界之祸。是以如来应世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以大悲之心,藉无上佛力,令谛听从此永不能言与他人。”
温湿的狗舌过处,连疼痛都减轻了许多。杨戬不禁想起了哮天犬,也许,是再也见不着他了。但心中更是奇怪,地藏王说的这些,应是佛门的重大秘密才对,何以要在这时说得如此详细?
谛听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爬到他颊边,舐他的面容。杨戬中断了思绪,憔悴的脸上露出笑意。真的很像哮天犬,记得刚跟着他时,哮天犬没事总爱伸着舌头乱舔,被骂了多次才改掉这个毛病。如果能再见到哮天犬,便让他再舔几回又如何?可惜,即使哮天犬再见着他,也不会记得他了。
“此后谛听在我座下,除了为我排遣寂寞外,从来都缄默无声,更不关心外物。但数年之前,突然放声长鸣,声震地狱,万鬼垂泪哭号,以致惊动了如来的法驾。但我佛不肯明言,只遣人颁下法旨,言道三界自有因果,令我约束谛听,休要心羁于相,自损道基。”
难怪阎罗日前,惊呼的是谛听又叫了,想是还记着上一次的动静。但数年之前又是为了何事呢?杨戬正思付间,地藏几句传来,令他一震之下,不由将视线转了过去。
“谛听那一次长鸣,便正是真君你在昆仑山下重伤之时。老衲和它做了几千年的朋友,深知谛听性情,除非是你负屈至深,否则不会令它如此失态。观世音师兄虽慈航普渡,但细微结使尚未彻了,宿业相合,终是铸成了此等大错。”
三圣母燃起了一丝希望,抓住沉香迭声问道:“菩萨的意思……是他知道了二哥的用心?他会不会救二哥,佛门讲究慈心广被,总不能见死不救的对不对?”沉香虽有着惊喜,更多的却是不安。有了希望固然好,希望后的失望,是不是更让人绝望呢?娘没有想起,他可还记得,舅舅苦练三年,重塑元神的目的。独臂人的约斗就在眼前,这唯一一线生机,舅舅能抓住么?肯抓住么?
“这次因黑水狱和李天王的行事,谛听虽不能言出缘由,却日日向我垂泣不止,终于第二次发声震动地府。善哉善哉,缘起性空,性空缘起,但纵然本性原空,三毒苦海出没,其中的大艰难,仍足以令人动容。”
地藏王沉声说罢,眼中有着淡淡的惆怅。谛听轻轻拱一拱杨戬,回身奔到地藏的座前,后肢立起,前爪扒住他袈裟,似有哀求之意。地藏轻抚它黑油油的皮毛,叹道:“痴儿,知道你想救他。但你也该知道,老衲如今,实在是有心无力。”
谛听却不依,仰头大张着口,似要让地藏去看什么。地藏王缓慢地摇了摇头,说道:“他内外皆损,身体几近全毁,只因意志坚毅,才没有魂飞魄散。痴儿,就算你舍了此物,治愈狱中的外创,但种种内伤,尽毁的经络,仍是要千年时间静养,才能有望恢复……”目光投向塔外血湖,呈出几分悲悯之意。
谛听怏怏放下前爪,又回到杨戬身边趴下,呜呜低叫,目光里全是悲伤。杨戬看看它,一阵温暖,又一阵淡淡的辛酸,似乎能理解他的,反只有这些神兽和法宝,他在意的、关爱的人,却对他只有恨,只有怨。收了心绪,再望向地藏王,他有些不解,自己约斗迫在眉捷,千年静养自不可能。但此事隐密异常,地藏绝无可能知道,而且说话如此含糊,倒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三圣母伏在杨戬身边,摸着他湿漉漉的脸庞,低声饮泣。为什么他们没有想到给他稍稍治上一治,他已是废人,还怕他什么呢?既收留了他,为何不能再宽宏大量一些,让他减轻些痛苦,还是他们,从心底里就在恨他,巴不得让他多受些折磨。
镜外的哪吒却是鼻子发酸,他的杨戬大哥,身上可还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当年他剔肉削骨,毁了自己肉体,也只是片刻之事,杨戬却是慢刀子割肉,已挨了三年多了。他越想越是难受,大哭一声叫道:“菩萨,千年便千年,只要你肯救我杨戬大哥,哪吒出阵之后,宁愿替你镇守地狱,千年不上地面!”
地藏王收回目光,低诵佛号,突然叹道:“许多年前,老衲曾在佛前立过宏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虚空有尽,我愿无穷。那时诸天赞叹,连我佛如来,都施布大圆满光明,感叹此愿不可思议。但自问此心,便如观世音师兄余习未断一样,老衲的悲愿,却也只是源于未断的余习而已……”
双手握紧荆木手杖撑在地上,这名满三界的菩萨,吃力地站起身来。众人都大吃了一惊,看他动作,哪象有神通的大修行者?动作迟缓困难,倒象一名垂暮的老者。杨戬也极意外,目光凝住不动,地藏王看在眼中,笑了一笑,轻声道:“这便是老衲未断的余习了。菩萨有情终有累,如来无相亦无心。当年佛陀应世之时,才悟得正法,便要入涅磐弃去报身。帝释苦苦哀求,他老人家也只道:止,止,吾法妙难思。其实,哪是妙难思,只不过我佛纵有天大神通,也无法凭着向人说食,即令饥人再不饥渴。佛陀是大觉者,明了因果,所以只依缘而行,不作无益之事。”
他举杖往塔外一指,又道,“老衲非是誓不成佛,而是无法成佛。真君请看,老衲所有修为法力,乃至精血元气,都已化入了这片血湖之中。十八层地狱之下,镇的是永不出离的厉魄恶鬼,戾气郁结不散,是为无间地狱。老衲明知这是果报循还,但有情终有累,终不忍目睹这些厉魄苦苦挣扎,连一个改过的机会都不能拥有。”
谛听舔着杨戬的伤口,眼却看着地藏王,又是一阵呜呜低叫,大滴的泪落在地上。地藏叹道:“痴儿,我心中悲愿,你戚戚如同身受。而真君的心中悲苦,你也伤心不能自已。能知天下事,福兮祸所倚,当真何苦来哉!”
手杖在地上轻轻一顿,续道,“血湖厉魄,每日都有一个时辰,凶性大发,直冲入塔内。老衲要用大悲之心布施,好藉佛典为他们超度拨罪。塔上摩尼珠,只能护住我佛门中人,真君修的是道术,是无法在我塔中久留的。痴儿,你既下了决心,便早作决断罢!再有一个时辰,我便要令夜叉送真君返回人间界去了。”
杨戬又是一愣,地藏微笑道:“真君放心,老衲渡化地狱,于天廷也有莫大的好处,这点薄面他们还要卖给老衲的。须知昔日封神一战,天地间杀戳太重,戾气重重难散。虽然有一种莫大神通,将其中部分,封印到一处连我佛如来都探究不出的神秘所在,但若无老衲以精血化入血湖,超苦化戾,余下的戾气便会在三界互为因果,引起越来越多的大劫争斗。”
谛听突然大张了口,利齿间噙着一枚火色的内丹。齿上加力,一声轻响,那内丹被它咬成两半,明净的丹水洒落在杨戬身上,又被它用温软的舌卷着,细心地舔过杨戬的周身。
丹水到处,外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弥。而谛听身上乌黑的皮毛,却在迅速变得灰白。方才它那一咬极为快捷,杨戬惊觉时已不及阻止。此时虽觉出了三年多来少有的舒适,但看向谛听的目光,已是再难用言语来形容。
众人心中如沸,却全然说不出话来,谛听正半跪在地上,哧哧地低喘着,片刻之间,竟衰老得几乎脱去了原形。它的四肢正在慢慢地石化,失去元丹的神兽,也就等于是放弃了自己不死的生存。但它仍竭力轻舔着杨戬的伤口,散乱无神的眼眸,也挣扎着,时而望向地藏王,时而望向杨戬,微有着泪水,悲伤中有着十分的依依不舍。
往生咒在高台中响起,连血湖中翻腾的厉魄,都霎间静止了下来。杨戬缠绕几年的伤痛在咒语声中暂时消去,眼前地藏王的面目渐渐模糊,沉入了从未有过的安静睡乡。
在他身畔守护的神兽,已跪伏着完全化作磐石。地藏王诵完最后一遍咒语,策杖合什而立,苍老的容颜,没有任何法力,却流露出真正的宝相庄严。
这庄严来自他最后的余习,也来自这三界都为之赞叹的慈悲。他和那个沉沉睡去的男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是放弃,一样的固执于自己的执念。但也许还有所不同的。能让谛听宁愿放弃生命,都要去尝试抚慰的,又该是怎么样的苍凉和痛苦?
他的心却突然一阵空虚,又一阵疲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但地狱在哪里?在这血湖中,在三界的轮回,还是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也许,放弃就能远离,但那种放弃,岂不又正是一种更深的地狱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