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顾怀瑜钗环尽褪,素面仰躺在床榻上,手中捏着那枚同心玉扣看着,细软的青丝铺洒在枕上,动作间发尾勾缠,心也跟着渐渐乱了起来。
往事种种皆如云烟渐凝, 几近实质般在脑中乍现, 似一张张碎裂成片的画, 渐渐拼接成了完整。
孙神医的话无异于给了顾怀瑜当头一击, 摧毁了她自以为熟知的一切,当相识不再, 此情何以堪。
其实宋时瑾变化这么大,她早该有所察觉的。
与之相关的桩桩件件是从哪里开始不同的呢,从第一次就不同了。林良才接她回府当日, 于朱雀街上再见, 这是上辈子未曾发生过的。
之后所有的一切, 她皆以为是她重生之后带来的变数,现下细细想来,这中间又掺杂着多少宋时瑾的影子。
若前生之事, 他皆知晓, 是不是就代表,他同自己一样……
哐一声响,窗户被夜风撞开,方才还是月朗星稀, 这会黑沉的云却将天染的似墨般阴沉。
呼啸而来的风从窗楹间灌进,将屋内烛火吹得摇曳,一声惊雷带闪,撕裂了天幕。
塌下打着地铺的绿枝赶忙起身将窗户拉上,又将灯罩取开,剪去一截烧尽的烛芯,房内光线亮了亮。
探头望去,见床榻上的人没有动静,又准备窝进被子里。
“绿枝,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隔着纱帐,里头幽幽的声音传来,有些小声,绿枝支起身子,听不太分明,压低声音道:“小姐,您还未睡啊?”
顾怀瑜捏着手中的玉扣,低声道:“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是在问绿枝,还是在问何人。
支着耳朵,绿枝总算是听清了,只是顾怀瑜声音中带着一股浓浓的悲切,让她怔了怔,窗外落雨声渐大,绿枝提高了点音量,道:“人美心善,小姐大约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好的一个了。”
不可苟同,顾怀瑜听着耳旁哗哗雨声,心尖泛起一股凉意。落雨过后,日出之际,便是宋时瑾发现她残缺的尸身之时,那般可怖可悲,毫无遮拦。
这一切种种,他是否也记得。
真相赤/裸/裸就摆在眼前,凉意自心流入四肢百骸,指尖暖玉稍热,顾怀瑜似被烫到般回神,将玉扣重新锁进盒子里,睁眼难眠。
“小姐?”久未听到里头动静,绿枝压低声音唤了声。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回应,只余淅淅沥沥雨声扰人,绿枝睡意渐消,就这般睁着眼到了天明。
雾蒙蒙的天被阳光撕开一道口子,廊柱上攀着的蔷薇花沾了水,玫色的花瓣一低头,随着水滴落到地上,混进满地残花之中。
一夜未眠,顾怀瑜脸色有些不大好,上了一层薄薄的妆之后,才算是遮掩过去。
红玉却是被绿枝憔悴的脸吓了一跳,低声问道:“脸色怎么这么差?”
“下了一夜雨,吵得睡不着。”绿枝心不在焉答着。
视线落在顾怀瑜身上,见她起身将枕头下那个檀木盒子取出,心也随之提了起来。
顾怀瑜转身,对房内擦拭着桌台的丫鬟道:“你们先下去吧。”
丫鬟们应了声,端着盆子,躬身告退。
“绿枝。”顾怀瑜唤她。
绿枝稍一抬眼,就见她神色郑重,周身似笼罩上了一股阴霾,仿佛将自己锁进了一个枷锁,与周遭的一切隔绝。
“小姐。”绿枝走到她面前。
顾怀瑜将盒子交给她:“将此物送到宋大人府中,务必要亲手交给他。”
绿枝不解,在她心里,宋大人与小姐之间,定已经有某种情愫在弥漫的日子里逐渐萌芽,为何小姐今日要她去送东西,会是这般表情。
那种感觉,就像是,诀别?绿枝摇了摇头,敛去胡思乱想。
手中的盒子颇为沉重,心里依旧感觉不大好,她还是硬着头皮道了声:“是。”
雨后天晴,阳光白的有些刺眼,刚一踏出门,顾怀瑜就不适地闭了闭眼睛,去寿安院的路上,正巧遇到了准备要出门的孙神医。
两人微不可见的颔首,然后错身而过。
孙神医行至转角,却停下了脚步,察言观色乃他之强项,只需粗粗一眼,她便瞧出了顾怀瑜今日有些不太对劲,身影一闪,悄悄跟了上去。
老夫人年纪大,瞌睡也就少了些,这些日子以来的细细将养,总算是将最后一丝病气抽走。照着往常惯例,晨起焚香祝祷,最后一遍法华经念完,正起身,就听丫鬟通报顾怀瑜到了。
“快请进来。”
由白嬷嬷搀扶到了榻上坐着,老夫人对着顾怀瑜招了招手,笑道:“坐吧,今日叫你过来,是想同你说件事。”
顾怀瑜点了点头,行至老夫人下首坐下,大概也能猜到老夫人会说什么。
“一个月后便是夏苗,皇上会令百官携家眷同行,王府自然也是无可避免,骑马射猎之术,你也该准备起来了。”
顾怀瑜自小养在外头,依照着顾氏那般性子,肯定是不会让她学这些东西的,所幸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准备,虽不能学的太精,做做样子倒也行。
老夫人缓缓道:“王府在城外有一处马场,你这两日去挑一挑,选个合眼缘,温顺的马匹,我再着人教你。”
顾怀瑜应是,又听老夫人宽慰道:“你也不必着急,咱们不去争那个风头,会骑马便好。”
“多谢祖母。”顾怀瑜笑道。
看了顾怀瑜两眼,老夫人想了想,对白嬷嬷道:“一会去将仙羽阁的绣娘请来,替小姐再做几套骑装。”
白嬷嬷福身应了声,拿着老夫人给的牌子出了门。
“你也去吧。”老夫人挥了挥手,叮嘱顾怀瑜:“多带几个护卫。”
顾怀瑜起身:“知道了,祖母。”
御史府中此刻却是阴云笼罩,绿枝躬身将盒子捧在头顶,保持了这个姿势许久,手隐隐有些发酸。
“她让你亲手交到我手中。”宋时瑾的声音十分低沉,目不转睛看着绿枝手中那个盒子。
绿枝抿了抿唇,道:“是,今早起来,小姐便是这么吩咐的。”
宋时瑾默然许久,问道:“还有旁的话吗?”
绿枝摇头,小声道:“没了。”
厅内鸦雀无声,门外日头高照,暴雨过后本是挺热的,这会她却感觉身上有些凉,连带着手都开始抖了起来。
宋时瑾还是没接那个盒子,也不明白,为何前两日还好好的,顾怀瑜却忽然要将东西送回来。
这时,房檐处轻响,一个人影飘然落于地上,却是孙神医负着手大步而来。
宋时瑾目光落到他身上,既无事发生,唯一的变数应该就是在自己这个师傅身上了。
“哟,这是怎么了?”孙神医似感觉不到厅中气氛沉闷,捋着胡须踏进门,在越过绿枝时,脚步忽然顿住,故作不知:“这是什么?”
宋时瑾伸手往前探去,孙神医眼前一花,那盒子已被他收入袖中。
“你回去吧。”他对着绿枝说道。
绿枝松了口气,行了一礼之后告退。
“你居然将那东西给了她?”人走后,孙神医挑眉道。
宋时瑾没有作答,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却问道:“你昨日与她说什么了?”
孙神医笑了笑,颇为自得:“为你说好话啊,她一听你哭了,当时脸色就变了。”
宋时瑾浑身一僵,感觉有些不大好,“你怎么说的?”
孙神医呷了一口茶,将昨日对着顾怀瑜的一番言辞一字不差的复述了一遍,末了还道:“对了,她还问我有没有去过青衣巷。”
宋时瑾听罢,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然后呢。”
孙神医搁下茶碗,转头看着他:“当然是没有去过,怎么,你去过?”
完了!
宋时瑾闭了闭眼,顾怀瑜知道了!
她心结难解,至今依旧耿耿于怀,这次若是……弄不好她会一辈子躲着自己。
一想到这里,宋时瑾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脚便要出去。
“你去哪?我还有事找你。”孙神医喊。
宋时瑾侧头,“荣昌王府。”
孙神医扯了扯嘴角:“我方才特意晚了点走的,小鱼儿已经去了城外。”
“小鱼儿?”宋时瑾脚步一顿,诡异地看着孙神医。
果然,他又给人起外号了!
“小鱼儿,渊渊……”
宋时瑾一瞪,孙神医嘿嘿笑了两声,没往下叫。
昨夜刚落过一场大雨,马场上的草还挂着水珠,被阳光一照,到似星星点点,格外的好看。
顾怀瑜从马厩里挑了一批看起来就很温顺的马,在驯马师的指导下,登上了马鞍。
这是她第一次骑马,训练有素的驯马女在前头牵着缰绳,一边带着她往前走,适应马背上的感觉,一边细细说着骑马之时应当注意的事项。
顾怀瑜仔细听着,不敢错漏分毫,于生命安危之上,她可不敢随便开玩笑。这么走了两圈之后,倒是让她隐隐摸到了窍门,僵硬的身子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宋时瑾到的时候,顾怀瑜已经敢让驯马女放开缰绳,自己驾着马小跑起来。
马背上的她,与往日大相径庭,一身火红的骑装,高高梳着的马尾,褪去那丝娇弱模样,带了几分英姿飒爽和张扬,宋时瑾默默看着,临了,脚步却踌躇起来。
她都已经那么明明白白的拒绝了,自己再纠缠,有用吗?
可若是今日不说,这以后,只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岚姑娘!岚姑娘!”远远地,一个马夫从外头跑进马场。
立在旁边的驯马女转身道:“怎么了?”
马夫喘了两口粗气:“马厩里两匹马撞到了一天生产,有一匹约莫是有些难产,还指望着岚姑娘去瞧瞧。”
大周的马很是精贵,除去战场上的战马,也就只有富贵人家能养得起,想要将一匹马养大,所耗的精力不知几何。
岚姑娘有些着急,可主子这会正学着骑马,又轻易离不得人。
顾怀瑜看出了她的担忧,道:“你去吧,我明日再学也成。”
岚姑娘福了福身,向着马厩便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