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益阳带着阮胭推开自家家门的时候, 是无比羞窘的。
土黏的房子,空荡荡没有一件像样家具的屋子,甚至连电灯都是那种最便宜的黄色灯泡。
小的时候, 别人笑他鞋破了, 笑他买不起书包,笑他用不起铅笔, 他都没有这么羞窘过。
他消失了十几年的自尊心仿佛在这一天, 在这个漂亮的女人面前忽然回来了。
她却似乎丝毫不介意, 只是轻轻捂着唇惊呼:“啊, 你们家里有杏子树。”
“嗯,姐姐你喜欢吃杏子吗?”他问她。
这棵树是他出生那年, 他父亲栽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它已经在开始结果了。
“不怎么喜欢,有些苦。”她偏头看着那棵树,“就是觉得杏花开的时候肯定很漂亮。”
“是挺漂亮的。”他附和她。
其实哪里漂亮, 贫穷的事物最丑陋。
周老师在后面 , 指着墙上的那一排排奖状说:“小阮, 你看小闻这孩子是真的优秀, 他打小就是我们这儿的第一。”
农村的孩子家里不讲究装修二字,一张一张的奖状就是最好的墙纸。
阮胭看着土墙上面一排黄橙橙的奖状,笑得眼睛弯起来:“真的好厉害, 比我厉害多了。”
她那样柔和的语调,让他情不自禁红了脸。
晚上他们去周老师家里吃饭。
周老师家就在不远的地方, 他们家是砖房, 条件要比闻益阳家里好太多了。
周老师问阮胭晚上住哪里。
“我家孩子刚半岁, 我怕夜里吵到你。”周老师说得有些歉意。
阮胭说:“没关系,益阳家里还有空的房间吗?”
闻益阳夹菜的手指一顿:“有的。”
他们家以前住着三个人。
后来变成两个人。
再后来变成他一个人。
无论如何,空房间还是有的。
“那行,就先住那儿吧。”周老师说着就把碗放下,过去给阮胭找新的被子。
闻益阳家里是肯定没有新被子的,周老师很细心,什么都想到了。
吃完饭他们就打着手电往闻益阳家里走。
一路上黄狗叫得厉害,他却并不觉得烦。
阮胭住在闻益阳父亲原先住的那间屋子。虽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但闻益阳是个爱干净的人,总是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因此即使现在搬进去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闻益阳去后院的井里给阮胭打了一盆凉水,方便她洗漱,又嘱咐她:“要用电灯,拉这根线就是了。”
阮胭点头说好。
夜里闻益阳躺在床上,窗外的月亮照进来,他看着紧紧关着的房门,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来。
某个地方像被挠一样。
有些火,有些热……
他不敢再多想,拉着被子硬生生逼着自己睡过去。
早上起来,阮胭已经收拾好了,她一点也没他想象中的那种娇气,随手扎着马尾,素面朝天穿着短袖牛仔裤就起来了。
她出去刷牙的时候,有只很大的蟑螂从她脚边爬过去。
他刚准备过去替她打,她却干脆利落地抬脚就把它给踩死,踩完还坦坦荡荡问他:“没把你给吓到吧。”
闻益阳摇头,却在心底笑了下。
“姐姐什么时候走?”
“明天。”阮胭说,“明天是星期天,我听说这里只有星期天才有往市里去的客车。”
“这么快吗?”他说。
“怎么,舍不得姐姐吗?”她笑着问他。
他抿着唇不说话。他不会把舍不得说出口。
她专注地看着他:“放心,你好好努力,考到临江来找我啊,我请你吃饭。”
他问她:“你在临江哪个大学?”
“我在首都电影学院。”她说,“我们学校有很多白杨树和银杏树,真的漂亮。如果你来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吃食堂。”
“旁边就是首都大学,我们经常会翘课去吃他们那里的烤锅盔。再往前,就是首科大和首医大……”说到这里,她忽然就停下来了,没再继续往下说。
闻益阳有些惘然,他看着阮胭,她是不开心了吗?
“总之呢,你好好考,你比以前的我聪明太多太多了。现在虽然苦一点,但是未来的日子一定是会越变越好的。你到了大学,真的会很不一样,那是个完完全全和大央村不一样的地方。”
“送你一句话,《滕王阁序》里我最喜欢的那一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你看,你名字里也有这个‘益’字,还有太阳。所以啊,你的人生一定会越变越好的。”
她轻轻拍拍他的肩头,有温柔在眼里涌动。
他愣神了好久,才说:“好。”
阮胭离开的那天,闻益阳摘了叶片,他给她吹调子听。
调子是他父亲以前教他的,并不是特别悲伤的调子。
阮胭说:“好听,等你来临江了,再吹给我听。”
他郑重地说:“好。”
星期天,阮胭拉着个行李箱就走了。
他坐在山腰上,看着她乘坐的客车越开越远,直到凝成一个小点,拐进弯弯曲曲的山脉里再也看不见。
他才轻轻说了句:“是舍不得。”
首大录取通知书寄过来的时候,整个大央村都沸腾了。
他们已经有十几年都没出过能考上全国排名第一的大学的学生了。
连镇长都特地到闻益阳家里来做访谈,镇政府奖励了他一万块,作为资助他在首大的学费。
周老师问他要不要办酒席,她可以帮忙操办。
在农村,很多考上了大学的大学生都会办酒席请客,一方面是为了筹钱拿礼金,另一方面也是想请大家一起庆祝。
闻益阳摇摇头:“谢谢周老师,不用了。”
这个时候,他有想一起庆祝的人。
除了她,这个喜悦与谁分享,他一点也不关心。
闻益阳拿着从校长那里要来的阮胭的电话,去有座机的小卖部给她打电话。
“请问您是?”
那边她的声音有些迟疑。
“是闻益阳,姐姐。”
“噢,好久没联系啊,怎么了?”
她那边有室友的闹腾声,似乎是谁在过生日,有女孩说“谁啊,不会是你的医生哥哥给你打的吧”。
医生哥哥。
某种异样的感觉涌上来。
闻益阳让心绪平静下来,他说:“我考上首都大学了。”
“真的吗!益阳,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是哪个专业?”
“计算机。”
她走了以后,每天他就待在教室,用着她留下的那些电脑。他已经自己在网上自学了很多与计算机有关的东西。
这个专业也是他慎重考虑后才填报的,赚钱,不看背景,只看实力,最适合他这样除了脑子,就一无所有的人。
“这个专业好,既赚钱,还能推动科技发展,是个为社会做贡献的专业呐。”她在那边说。
闻益阳一时无言,他想说,他不关心社会进不进步,他这样一个从小就自私冷漠的人,只关心赚不赚钱。
“等你到学校,来首电,我请你吃饭。”
“好。”
开学后,他就带着镇长资助的一万块钱,还有他在暑假当家教攒的八千,就去了首都大学报道。
阮胭赶着拍一个广告的通告,就没有来接他。
闻益阳自己默默收拾好一切,就又全身心的投入到学习里了。
首大本就是全国最好的大学,这里的学生几乎都是各个省市的前十。
计算机是最好的专业,录取分数总是遥遥领先。闻益阳知道,他这样山里出来的孩子,要想不落后,已经是相当艰难了,谁都是智力上的佼佼者,从小一路拿第一拿过来的。
他每天只睡五个小时,除了完成老师的作业以外,他自学编程,还在外面帮师兄接活儿,和师兄们一起准备各种计算机比赛。
阮胭第一次来看他的时候,他刚熬完一场大夜,只睡了两个小时就匆匆起床来见她。
阮胭看他这么憔悴,以为他的生活真的过得无比窘迫。
“你,是不是还很困难?”她试探着问他。
他看出了她眼里的小心翼翼,于是某个念头于一瞬间闪过,他选择了保持沉默。
“别怕,以后我常来看你。”她的语气又软了下来。
他那时候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困难了,比赛的奖金很高,师兄们给的薪水也十分丰厚,他早已不再缺钱,但他仍相当自私地说:“好,谢谢姐姐。”
再往后,她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时不时就会来探望他。
她会带些吃的喝的,或者营养品。
他总是笑着收下,却始终没有机会再给她吹一次离开时的那首小调,因为临近里没有那种树木。
阮胭以为他是想家了,对他说:“没关系,我带你出去玩就好了。”
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比如海洋馆,博物馆,或者一些艺术展。
他真正意识到不对,是她开始拿出颜真卿的字帖让他练习。
“好好写字,你们理工科的字大多都不能见人。”
“好。”他依言照做。
直到在那本字帖里发现了那张夹杂着“陆柏良”三个字的纸条。他才彻底醒悟,在心底失笑,原来是这样。
于是他心底那些被压抑了十八年的阴暗彻底散开,他做了一件事,一件让他和阮胭彻底分开的事。
他开始监控阮胭的电脑。
他近乎痴迷地享受着这样一个过程。他知道她对他的好不过是源于他这张脸,但那又如何。
他甘之如饴。
当然,直到事情败露的那天,他们在雨中无言对峙的时候,他也输得一败涂地,彻彻底底。
和阮胭分开的那三年,他从未停止过对她的关注。
最开始的时候,他疯狂地把自己投入到学习与工作中。
他写论文,做科研,申请直博,他发了狠地压抑自己,周围所有的同学对他的称呼都渐渐地从“小闻”变成“闻神”。
到后来,在一个晚上,一个不知名的女同学向他表白。
他近乎冷硬地说了三个字:“不喜欢。”
女同学哭着跑开。
他听到她远处的闺蜜安慰她说:“那个人他就是个疯子吧,脑子里只有学习……”
他脚步一顿,终于承认,不是的,不是学习。
他的脑子里全部都是,全部都是,姐姐。
他默默地在网上搜索着一切与她有关的新闻。
他知道这样不对,他想克制,又总是无法克制。
最后,他在去陪同公司一个师兄去酒吧谈业务的时候,他看到了角落里的阮胭。
她被揽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酒吧的灯光迷离,把她的脸也照得迷蒙。
他看着那个男人手上的腕表,还有那通身的气派,一下子就知道,那可能是他一辈子也无法逾越的阶级。
然而,最让他觉得颓败的是——
酒吧里旋转的彩灯滑过,照亮那个男人的眉眼。
眼睛,鼻子,薄唇。
甚至是,喉头那道近乎一样的疤……
闻益阳彻底死心。
原来她找了一个更像的。
好像好像。
比他像十倍百倍倍。
那晚上,他陪客户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客户一直对师兄说:“你有这么个会应酬的师弟,怎么不早点带出来……”
闻益阳说:“下次您来,陪您继续喝。”
师兄诧异地看着他:“怎么回事?平时里一句话都不说,今天是遇上什么事了?”
闻益阳失笑:“没什么。”
只是知道了有些事真的完全没可能了。
再见到阮胭,已经是她在娱乐圈里初初崭露头角的时候了。
她被宋筠铺天盖地的黑料攻击,黑了两天两夜,在微博热搜上也没有下去。
他捏着手机看的时候,想,阮胭背后的那个是什么垃圾男人,连她都护不住。
所以当奇骏的刘启军找到他和他导师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刘启军,代价是刘启军帮阮胭从那些黑料里抽身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权力真好。
后来他约阮胭见面,在她手机上继续安定位,他想,这一次,他不会再错过她。
她所有的微博热搜都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宋筠的重判,与她作对的姜甜,周子绝名声的彻底毁灭,他都参与到了其中。
他要与她做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直到他在她分手之后,她赢得第一座影后奖杯的颁奖典礼上,他看到沈劲弯腰为她拂起裙摆的瞬间,她没有拒绝,甚至眼里流动着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光。
他终于明白,这场故事,他其实在三年前就已经出局了。
所以当沈劲提出要不要试着和讯科合作的时候,他只是犹豫了片刻就答应了。
他不介意帮沈劲,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可以去做到。
最初的时候他对姐姐只想占有,后来——
他只想她快乐。
阮胭和沈劲结婚的时候他没有去,他让胡珊帮忙带了礼物去。
那台先进至极的测谎仪。
他早就自己测试过无数遍了。
冰冷的机械男声问他:
“你还喜欢阮胭吗?”
“不喜欢。”
“哔——说谎。”
“你还喜欢阮胭吗?”
“不喜欢。”
“哔——说谎”
“你还喜欢阮胭吗?”
“喜欢。”
“哔——没有说谎。”
……
“如果你看过以前的新闻,应该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影后阮胭。她资助过我的事情上过热搜,当然,如果你把这片采访放出去,可能又得再上一次热搜了。”
闻益阳笑了下。
记者轻轻捂着唇:“真的想不到,你们居然还有这个渊源。”
“是啊,她很善良,我想说,这些年来,公众对她的评价都是真的。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很好的人,善良,坚强,勇敢。她帮助了我很多,也影响了我很多,我也是受到了她的启迪,才下定决心在后面开始做慈善。”
记者笑着说:“真好啊。有种一代传一代的感觉。”
闻益阳笑得风趣:“倒也不是一代传一代,我和她还是同辈!”
记者跟着笑::“如果下次我们采访到阮胭女士,您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
闻益阳顿了顿,沉默半晌后,他说:“没什么好说的,祝她平安就好了。”
他补充道:“人老了,平安就好。”
记者说:“好。也祝您平安。那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了,希望闻老您也身体健康,谢谢您!”
闻益阳的保姆过来把记者送出去。
他静静地坐在窗边,看他们从别墅里走出去,远远的,还能听到记者在感叹:
“是啊,闻老真的是个好人,捐了那么多栋楼,光是学校就修的有一百八十多所了吧,像他这么有钱,公司开得那么大,这么热衷慈善,而且还肯抽空接受我们的采访,是真的人太好了……”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水,在心底笑了下,也挺好,他真的成了阮胭以前在大央村里和他打电话时说的那样,成为了一个推动科技发展、社会进步的人。
挺好的。
他闭上眼,躺在摇椅上,和着傍晚的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