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正是罗马的初春, 春风还未拂遍大地, 皮肤尚能触摸到料峭寒意,一连下了好些天的大雨,台伯河水势也更加汹涌。待到大雨停歇, 春日阳光终于含羞带怯地从云层中露了一面时,罗马发生了一件大事,为了拯救在卡莱会战中被俘的九千罗马士兵而决定远征帕提亚的恺撒,在庞培兴建的剧院东门廊遭到了元老院成员刺杀。
陷入巨大悲痛的罗马城中, 并没有人注意到平民区少了一个爱笑爱跳舞的漂亮女孩。
那些天尤妮丝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被困在铜汁浇铸的棺木中的时候,视野虽然清晰, 却依然觉得那种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已经牢牢覆盖在了瞳孔上,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漂浮在了云端,每走一步,都走得不踏实,当久违的阳光照进她的眼底时, 她才看见桌上那盆狄黛米去年七月种下的紫罗兰,居然结出了几朵花苞。
“姐姐喜欢玫瑰花, 应该看看其他的花的,它们也很好看啊,它们也想得到姐姐的爱。”当时的狄黛米抱着花盆敲开了她的门,笑着对她说。
尤妮丝记得狄黛米当时的模样, 尽管已经一千年过去,但一直被马库斯保护着宠溺着的她仍然还是一个十八岁少女那样天真可爱,她将花盆塞到尤妮丝怀中, 眨了眨眼睛,又添了一句:“紫罗兰开花很好看,非常好看!”
只是紫罗兰结出花苞的时候,狄黛米已经葬身大火,化为飞灰。
阿罗和凯厄斯杀掉了那些流浪的吸血鬼,将他们撕成了碎片,烧成了灰,投进了咆哮着的台伯河,台伯河会带着这些灰烬离开罗马,投进深深的第勒尼安海。
凯厄斯一直处于暴怒之中,他咬牙切齿地说一定会将这些不知好歹的流浪吸血鬼们一网打尽。
而阿罗一直陪伴在尤妮丝身边,在尤妮丝注意到那盆紫罗兰时,他便将花盆放到了窗台上,与玫瑰花放在一处,然后轻轻地摸了摸欲开未开的花蕾。
“尤妮丝,出太阳了。”阿罗轻声说。
尤妮丝抬眼看了看他。
“我们去把那些隐藏在罗马各个角落里的家伙拎出来吧,我要杀掉他们。”阿罗回过头来看她。
尤妮丝能看见他血红色的眼睛里带着满满的杀意。
是了,狄黛米是他的妹妹,他应该比她更加悲伤。
尤妮丝点了点头,然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台前,看了看窗外刺眼的阳光,说:“马库斯和凯厄斯呢。”
“凯厄斯去看住马库斯了。”阿罗说,“马库斯亲眼目睹了狄黛米的死,他太痛苦了,想要自杀,我不能再承受又一个家人的死亡了,所以我吩咐凯厄斯好好看住他。”
尤妮丝低下了头,双手攥住了自己衣裙的衣料。
马库斯又回到了一千年前刚转变为吸血鬼时,将自己困在黑屋子里的时候。
凯厄斯坐在马库斯的屋顶上,也不惧有人看见他此时闪闪发光的样子,他穿着白色的托加,配着一头灿烂的铂金色头发,低着头,像是正在为奥林匹斯众神倒酒的甘尼美提斯一般,只不过再走近一些,就能看见他那双充满戾气的眼睛,以及手中那柄闪着寒光的铁矛。
尤妮丝走近一些的时候,他就抬起了头,眼里的阴戾稍微散了一些,然后便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托着那柄铁矛走到了她身前,也不说话,只是这么直直地盯着她看。
尤妮丝从他手中拿过那柄铁矛,说:“你在哪儿拿的。”
“前些天看见附近有人结婚,新郎用铁矛掀起了新娘的头纱,我觉得兵器不应该属于那里,所以就带回来了。”凯厄斯说。
尤妮丝勉强笑了笑,说:“你觉得天底下的兵器都应该属于你。”
凯厄斯道:“当然,兵刃在那些废物的手上也只能成为一堆废铁,在我手里才是死神索命的利器。”
尤妮丝将铁矛还给他,他接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爱情就是这样的吗?”
尤妮丝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他仍是低着头,只是眼里已经没有了戾气,只有几分淡淡的迷惑:“狄黛米死了,我很难过,可是马库斯却也想要跟着她一起死。”他抬眼看向尤妮丝,说,“姐姐,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很畏惧死亡,我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但是马库斯却想要获得死亡,我不明白,这就是爱情吗。”
尤妮丝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以后会明白的,凯厄斯,爱情不止是卡图卢斯的情诗那样炽热,它还充满绝望,当挚爱死去,就算你在这个世界上仍有亲伴,却还是觉得自己孑然一身。”
尤妮丝推开马库斯的房门,阳光从门缝钻进屋内,刺破了那片浓重的黑,照出了飞扬着的细小的灰尘,以及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马库斯。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花盆,花盆中是已经结出花蕾的紫罗兰。
客人的来访仍未将他从自我世界中剥离出来,他低着头看着紫色的花苞,像是一尊雕塑。
尤妮丝在这一刻忽然就觉得,无论她跟马库斯说什么,也无法帮助他从挚爱已死的悲伤中脱离出来。
马库斯是个性格非常温柔的人,但温柔的人执拗起来,却像是一块无法撼动的巨石。他不喜欢战争,不喜欢侵略,所以小时候被父亲绑在凳子上,用马鞭狠狠地抽打,也未能让他松口去参军;而在双亲过世之后,他又能一声不吭地在军帐前跪上一天一夜,要求加入军队。
尤妮丝见多了一千年来,他是如何去爱狄黛米的,但他们之间的爱情,更多的,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这些天他都是这样的。”凯厄斯走到了尤妮丝身后,淡淡地说。
尤妮丝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退出了屋子,将门掩上。
“我们报复吧。”凯厄斯在尤妮丝的身后说,“姐姐,狄黛米死了,马库斯生不如死,我们的家毁了一半,我无法忍受,我们将沃尔图里经营成最庞大的吸血鬼帝国吧,让其他吸血鬼对我们生出畏惧之心,让他们连碰一下我们的袍角都觉得是一种奢望。”
尤妮丝回过头去,只见凯厄斯红色的眼睛里满是杀意,这样浓重的杀意与他纯洁而无害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垂了垂眼帘,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她只想往后无穷无尽的生命里,每一天都像是过去的那一千年一样,亲朋爱人都在身边,他们不用忧愁未来,不用忧愁现在。
尤妮丝跟着凯厄斯一起在马库斯的屋顶上坐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月色高悬时,她才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与凯厄斯挥别。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屋里空荡荡的,阿罗并不在。黄铜吊灯上的烛火稍稍跳动,将屋内的影子照得飘飘忽忽,吊灯下的木桌上放着一个葡萄酒杯,她刚进门时就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大概是阿罗给她准备的晚餐。
她走到木桌旁边,啜了一口杯中液体,入口还有些温热,阿罗离开应该并不算久。
她抿了抿唇边残留的液体,然后翻开了放在桌上的《歌集》。
“他幸福如神明;
不,但愿这话不渎神;
他比神明更有福分。”
当人处在不幸时,所有的幸福都显得格外刺眼。
尤妮丝将《歌集》丢到了一边,而后站起了身,走出了屋子。
以往在深夜时分,尤妮丝跟阿罗会像小时候那样,缓步走过罗马的大街小巷,这座繁华的城市被他们的双脚丈量过不知道多少遍,元老院会堂、音乐堂、斗兽场、甚至于妓/院和澡堂,他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去过,这是他们之间的乐趣。
而这一天,没有阿罗在身边,失去恺撒的罗马城也不富往日风情,月光冷得瘆人,她在屋顶上站了一会儿,变化为了一缕轻烟,飘向深夜中的城市。
罗马的每一条街巷她都无比熟悉,连鞋底踏在石板路上的触感都牢牢铭刻在心底,而今天这样漫无目的的游走,却又像是另一种体验,她游荡了许久,直到看见了站在旧元老院会堂遗址上的阿罗。
他的身体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下,但尤妮丝仍旧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飘到了他身侧,停在了他的身侧,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俊美而冷硬的侧脸,他血红色的眼睛中没有任何笑意,像凛冬坚冰一般。
尤妮丝还想着为什么阿罗会出现在这里,便感觉到有人在迅速靠近,与此同时,阿罗脸上挂起了意味不明的假笑,他还未转过身去,那人就已经来到他身后,低声怒道:“阿罗,你违背了我们的盟约。”
这个人操着一口带着浓烈异国口音的拉丁语,应该不是罗马人。
阿罗转过头,看向他,嘴角虽然挂着笑,但眼里却依然是冰冷的:“巴特勒,他们杀了我的妹妹。”
“那不正是你所想的吗?”那个人道。
“我没有想杀她。”阿罗说。
“可是你明明能救她,却看着她被我的人扭断了脖子投进大火,这难道不是你所想的吗。”那人质问道。
尤妮丝在听见他这么说的时候,便已经微微睁大了眼睛,她转过头去看阿罗,想在阿罗的表情中找出反驳,然而清冷的月色将阿罗的脸照得非常清晰,清晰得将他平静而冷漠的眼神映射到她的瞳孔之中。
他没有反驳。
“谁又能想到,一个人居然会想要制造一场祸事,让自己妹妹深陷险境,以期挽留深爱自己妹妹的同伴。”那个名叫巴特勒的人冷笑道,慢悠悠地绕着阿罗转了一圈,“对,我食言了,我让我的部下杀掉你的妹妹,但是你明明有机会可以救她,你没有,所以,你的妹妹是死在你的手上。还说是家人,家人对你来说实在是太廉价了,阿罗。”
那缕停在阿罗肩头的烟雾稍稍晃了晃。
阿罗沉默着任他说完,才扭过头去看向他,说:“那么一直想杀掉弗拉德米尔和史蒂芬支配达契亚吸血鬼群体的你,又是怎么看待家人的呢?”
巴特勒脸色一变:“你……”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吧。”阿罗缓步靠近他,伸出自己的手,与他虚虚握了握手,挑着眉道,“啊,你现在不仅想要杀掉你的哥哥弗拉德米尔和史蒂芬,你还想杀掉我。”
“你……”巴特勒睁大了眼睛,然后说道,“你的能力……”
阿罗收回了手,慢条斯理地说:“不错,我的能力。”
“怪不得……怪不得……”巴特勒喃喃说着,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想说怪不得我会选择你来进行合作吧。”阿罗将手拢回斗篷之中,轻声说,“有野心的人,满身都是弱点,而我,有发现弱点的能力,本来我们的合作可以进行得非常愉快的,但是你食言了,所以我决定终止合作,让你跟着你那些短命的属下……”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阴冷,“一起到台伯河去给我的妹妹陪葬。”
“阿罗!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早晚跟你妹妹一样,被人撕成碎片……”
巴特勒的话还未说完便猛地顿住,他睁大了眼睛,想要扭头回去看,头颅却猛地被人给拧了下来。
月光照出这具颓然倒地的无头尸体,也照出了站在旧元老院会堂遗址上的两个人,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阿罗眼中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他惊愕地望着站在他面前,提着巴特勒头颅的尤妮丝。
尤妮丝冷冷地看着他,松开了手,将巴特勒的头颅扔到了脚边。
“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她冷声说道。
“一千年,都在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 阿罗终于暴露啦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