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雨在下午时便已经停了下来, 夜幕降临之后, 深蓝的夜空出现了一轮上弦月,月色朦胧,合着王宫之外科林斯城的灯火, 透出几分旖旎,雨后凉风送来了迷迭香的味道,这是尤妮丝曾经最为熟悉的香气。
她坐在了曾经属于自己的寝殿屋顶上,掀开了自己的兜帽, 任脉脉月光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她的皮肤在阳光下会有钻石一般夺目的光泽,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原因,莹润的月光不如阳光那般嚣张,只给她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使得她的脸孔不至于那样苍白得吓人。
她抱着膝盖,像是小孩子那样, 坐在屋顶上,将下巴搭在了膝头, 又忍不住往里缩了缩。
白日里父亲屋内的那场争执并没有一个最终结局,西莉亚用带着哭腔的嗓音尖锐地控诉着阿罗,终于在儿子的沉默中哭出了声,父亲咳嗽了几声, 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一场兵荒马乱,最终以默剧收场, 尤妮丝缩在窗台下的角落里,睁大了眼,任眼泪用眼眶中涌了出来,在反应过来之后,再手忙脚乱地擦去。
阿罗等了许久,然后说:“陛下身体无碍的话,我就回去了。”
几声沉重的脚步声之后,尤妮丝听见父亲疲惫的声音:“阿罗,你还要去那片玫瑰地等她吗,她回不来了。”
阿罗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陛下,我没有等她,我是陪她,姐姐从小就害怕孤单一人。”
最终,屋内的国王和王后都沉默着,任阿罗离开,尤妮丝将自己藏在阴影里,看着阿罗走出寝殿大门,快步离开院子,那个尚还不算魁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立柱之后。
她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垂下了头,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最害怕孤单一人,没想到阿罗还记得。
她没有再跟着阿罗回到那片玫瑰地,而是一直蹲在父亲寝殿的窗台下,听着父亲不住的咳嗽声,攥紧了袖口的布料。
好在还有西莉亚在他身边温声安抚着他,说着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父亲笑了笑,说:“以前尤妮丝那姑娘也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说要永远陪在我身边。”
尤妮丝一愣,终究还是忍不住,缓缓站起身来,探着头,望向窗内。
父亲的寝殿还是她出嫁之前的样子,没有变化,只不过床头多了一束娇艳的野玫瑰,花瓣上还带着点点露珠。
他被西莉亚搀扶着靠坐在了床榻上,看了看床边的玫瑰花,然后说:“西莉亚,我没有什么忧心的,你宽容善良,也聪明伶俐,我死了之后,你也不用再我与普美修斯之间感觉到痛苦了。”
西莉亚的身体一僵。
“也许是我这么多年对你和阿罗的照顾,让你觉得为难,其实没什么为难的,我跟普美修斯是好朋友,你和阿罗是他托付给我的责任,至于狄黛米……”他顿了顿,“狄黛米更是小小年纪就异常聪慧,还特别讨人喜欢,我相信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讨厌她的,而是全身心地爱护她。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罗,他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但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一切都好,跟当年的普美修斯一样优秀,连对待感情也是一样的不顾一切……”
西莉亚坐在他的榻前,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料。
他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察觉,只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何尝不想去斯巴达,问一问那里的王,我好好的漂漂亮亮的女儿嫁过去,怎么一年就没有了,但是我不能啊,我不能……”他看向西莉亚,而这时,尤妮丝才看见他浑浊的眼睛蓄满了泪水,“西莉亚,你知道的,我不能……”
西莉亚的眼泪一颗颗从眼眶中坠落,她咬了咬牙,伸出手来,握紧了科林斯王微微颤抖的手,不住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的。”
“要做一个对国民负责的王,就要能有所割舍,可是尤妮丝是我心头的一块肉,割下我的心头肉,我会不痛吗?可是我不能……”科林斯王看着西莉亚,“我很欣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毫无顾忌地心疼她,但我也怕,这样的阿罗会做不好一个王,给自己招来灾祸,西莉亚,我死之后,你要好好看着他,不要让他越走越偏……”
“我会的。”西莉亚终于抑制不住,伏在了科林斯王的胸口,痛哭出声。
而窗外的尤妮丝则转过身,背靠着墙壁,仰着头,无声的流泪。
直到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一个金色卷发的小女孩被侍女牵着走进院子里来,从她的角度,能很清晰地看见这个女孩牛奶般白皙的皮肤,碧蓝色的眼睛,以及与她肖似的轮廓。
她愣了愣,然后听见侍女低声对小姑娘说:“狄黛米,等会儿要好好哄陛下高兴,陛下最近因为哥哥还有尤妮丝姐姐的事情特别伤心。”
不过两三岁的小姑娘扬着头,奶声奶气地说:“好!”
尤妮丝隐于角落中,看这个小姑娘越走越近,嘴唇微微张开,又紧紧闭上。
那是狄黛米,阿罗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
父亲不详。
狄黛米在走进寝殿大门之前忽然扭过头来,尤妮丝惊慌地往下一缩,却看见狄黛米看的是一只在门前花丛中翩翩飞舞的蝴蝶,蝴蝶在小雨中飞得忽高忽低,像是一只已经失去平衡的鸟,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松开侍女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花丛边上,侍女忙不迭过去扶住她,说道:“狄黛米,你这是怎么了?”
“哥哥说尤妮丝姐姐是玫瑰花,我想问问小蝴蝶有没有见过尤妮丝姐姐。”狄黛米扬着头,一脸的稚气。
等到两人走进寝殿之后,尤妮丝才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那只蝴蝶。
蝴蝶歪歪扭扭地飞到她的肩头,然后停了下来,缓慢地扇动着已经被雨水打得支离破碎的翅膀。
“玫瑰花……”尤妮丝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又笑了笑,“我哪有那么美……”
尤妮丝原本是打算只到科林斯王宫里来看一眼父亲,便离开这里继续流浪的,可是真正地回到这处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之后,她才觉得之前的自己想法是有些过于简单了。
阿罗说得没错,她害怕孤单一人,所以她没有躲在偏远无人的地方,而是在贫民窟里流浪,而一旦踏足自己的家乡,就再也不会有离开的勇气了。
她来到自己曾经的寝殿,直接跳上了屋顶,从傍晚坐到了晚上,淋着小雨,又等来了悠悠月色。
她双手环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膝头,静静地听着王宫内令她熟悉的乡音,那些与斯巴达王宫以及贫民窟区别甚大的轻盈的脚步声,以及不知哪出传来的悠扬的里拉琴音。
就……多待一段时间吧。
她木然地望着院门口那株她小时候种下去的橄榄树,心里这样想道。
将近深夜时,这座寝殿的新主人狄黛米睡眼惺忪地被侍女抱着走进了院子,她打了个呵欠,肉呼呼的小手遮住了嘴,漫不经心地往天上的月亮瞟去,忽然指着一处说:“阿达,我好像看见了阿尔忒弥斯了。”
侍女阿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寝殿的屋顶,那儿除了被月光直直照着之外,并无其他,她失笑道:“狄黛米,你是困糊涂了,那儿哪有阿尔忒弥斯。”
“我真的看到啦。”狄黛米气鼓鼓地说,“就坐在屋顶上,浑身发着像月亮一样的光,长得非常漂亮,母亲也没有她好看呢。”
“好好好,我们狄黛米看见了阿尔忒弥斯。”阿达轻声哄着她,拍着她的背,将她抱进了屋。
而尤妮丝则没想到会被狄黛米看见,以至于没有及时离开,只能愣了一愣之后,立刻从屋顶的另一边跳下,然后躲进了迷迭香丛里去,等到听见屋内侍女阿达轻声将狄黛米哄睡下之后,她才慢慢从屋后的窗台走了出来。
这个时候,她已经有了些隐隐的饥渴感,她摸了摸喉咙,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进食了,上一次吸血,是在贫民窟外杀掉那个人贩子的时候。
她本来就极为厌恶自己仅能靠鲜血维生的状态,除了刚苏醒时吸了一些列奥尼特的血之外,她都是以动物血为生,动物血比起人血来说基本上是毫无味道的,贫民窟的老鼠更是恶臭无比,但当饥饿感袭来之时,她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食物,未免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伤害人类,她只有趁自己还没有被饥饿感冲昏头脑之前用一些小动物血充饥。
人贩子的血虽然给了她极大的满足,但是那个小男孩惊恐的眼神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从贫民窟的喊打喊杀中逃脱出来之后,就一直刻意地与饥饿感对抗。
科林斯王宫里的人她一个也不想伤害。
她要在意识不清之前离开王宫,离开科林斯。
她一手扼住喉咙,埋着头,想往王宫外冲去,她还记得离开王宫的方向,然而刚跃上一座屋顶,就闻到了一股浓郁而陈旧的血腥味。
那是动物血。
她往血腥味传来的地方看去,是厨房。
她连忙改变方向,朝厨房跑去,好在一路上并没有守卫,也没有人看见一个穿着黑色斗篷横冲直撞的女人一路奔进了厨房。
厨房里除了灶台上有一碗放置了一天的羊血之外,还有一只系在灶台下的羊羔,尤妮丝先是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地将羊血喝完,随意擦了擦滑到下巴上的血痕,然后迫不及待地扑向羊羔,双手紧紧钳住羊羔的头,便已经咬上羊羔的脖子。
动物血并不美味,只能缓解逐渐燃烧至喉咙的饥渴感。
她贪婪地吸吮着羊羔的血,并没有留意到羊羔发出的微弱的叫声,直到厨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她才猛地一僵,放下已经逐渐变得僵硬的羊羔尸体,扭过头去。
月光从窗外洒进狭小的厨房内来,她能非常清楚地看见在光中起舞的灰尘,以及闪出一道寒芒的剑。
在看见剑刃的那一刻,她忙不迭地捂住了小腹,向后缩了缩。
月光将她海藻般浓密的黑发,以及沾满了血的脸颊照得分明,她的双眼还没褪掉血色。
两人对峙许久,她听见了那个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声音颤抖着说了一个词:“尤妮丝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饥饿状态下感知力减弱,这是我的私设,跟暮光无关。
嘻嘻嘻,重逢了,虽然比较狼狈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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